就在泰爾斯他們逃離城閘的時候,英靈宮內,英雄大廳的門前,正上演着埃克斯特建國以來少見的緊張對峙。
閃爍的火光中,四位大公們各自的護衛以及少數特殊貴族的隨從——晚宴的其他貴族們不被允許攜帶隨從進入——與留守的白刃衛隊還有宮廷衛兵們站在一起,藉着北地人特有的默契站成陣勢,弓弩上弦,刀劍出鞘,表情難看地擋在英雄大廳之前,護衛着這個橢圓石廳裡的貴人們。
而他們的對面,是人數佔優而不明身份的陌生士兵們,牢牢把守着轉角和走廊。
他們的人統統身着巡邏隊的服飾和裝備,密密麻麻,幾乎站滿了大廳外的每一個門廊。這些士兵們踏在歷史悠久的地磚上,有不少人都忍不住帶着奇異和敬畏的目光打量着周圍的裝潢,似乎是頭一次光臨,還有些不適應這座對北地而言意義非凡的宮殿。
更奇怪的是,這羣不速之客的領頭人,居然是一位短髮的女劍士,她的眼神淡然而無畏,右手手指在劍柄上不斷彈動。
在火盆的照耀下,祈遠城的羅尼大公帶着一臉的冰寒和慍怒,從昏暗的英雄大廳裡走出,兩邊的衛兵和隨從們爲他讓開道路,但手上的警戒卻從未放下。
這位長髮的祈遠城大公揮退一位要爲他披上披風的隨從,冷厲地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們,目光在他們的佩劍上打了個轉。
“現身吧,無所謂再隱藏了。”
庫裡坤·羅尼大公收回他凌厲的目光,冷冷地道:“我們隔着三層石階,都能聞到獨屬於你們領地上的噁心氣息——雖然同屬北地,但你們的士兵格外不同。”
第一排的“巡邏隊”士兵們交換了幾個眼神,但他們似乎素養良好,依舊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逼視着防守英雄大廳的衛兵和衛隊們。
“火炙騎士在哪裡?”羅尼大公冷哼一聲,看也不看領頭的女首領:“無論你們要做什麼——圍攻英靈宮也好,謀殺大公也罷,都不至於讓一個軟娘們兒來領兵吧?”
短髮的女劍士臉色一寒。
她的右手不再彈動,而是握緊了劍柄,挑釁也似地向前一步。
“小心,大公閣下,”她語氣不善地道,眼裡佈滿了輕蔑和鄙視:“您的小命,正攥在這個軟娘們兒的手裡。”
“小姑娘,”羅尼大公不屑地搖搖頭:“回家織布去吧,長劍很重的。”
鏗鏘!
女劍士的武器突然出鞘。
像是被弓弦驚動的鳥羣一樣,大公身邊的衛兵們,無論白刃衛隊還是宮廷衛兵,抑或是祈遠城的隨從們,都緊張地一擁而上!
但他們生生停下了腳步:羅尼大公舉起了右掌,將他們牢牢攔在身側。
女劍士滿面寒霜地看着祈遠城大公,她的劍鋒就停在羅尼大公的咽喉前。
大公從眼神到身體都一動不動,只是毫不退縮地對視着她,彷彿逼到喉嚨前的不是一把劍。
“無妨,”羅尼冷冷道:“看看我們的小可愛,是否真有拿劍的本領。”
他的眼神裡寒光閃現:“以及殺人——殺害一位大公的膽量。”
女劍士的目光一冷,劍鋒毫不猶豫地向前,觸及皮膚。
羅尼的瞳孔一縮。
他的頸部一涼,已經流下鮮血。
大公的身後,隨從們的吸氣聲清晰可聞。
但羅尼那剛毅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
就在此時,一把渾厚低沉的男聲,從“巡邏隊”中傳來。
“禮貌些,克羅艾希,”一位面孔滄桑,腳步沉穩的戎裝中年貴族緩緩走出人羣:“我們並非爲戰鬥而來。”
他的身後跟着兩位貴族,一位身着板甲,面容古板,一位身材高瘦,眼神犀利。
女劍士——克羅艾希輕嗤一聲,這才舉步後撤,把劍收回。
羅尼緩緩低下頭,伸出手抹上自己的脖頸,看着手上的鮮血,神情微妙。
“巡邏隊”的士兵爲新來者讓開了道路。
“不必如此緊張,諸位,”那位身材高瘦的年輕貴族微微一笑,禮貌地向着衛兵們鞠躬:“我們不是敵人,不應刀劍相向。”
羅尼放下了手,他的眼神在新來的三人身上打了個轉,絲毫不給面子地輕哼一聲。
“果然,驚喜永遠不會遲到,”羅尼大公的臉色越來越冷,他死死盯着那位中年貴族:
“查曼·倫巴。”
他的隨從們齊齊皺眉。
倫巴大公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兩位大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一方冷若冰霜,一方平淡無波。
下一秒,羅尼的目光倒是移回了那個女劍士身上。
“嘿,克羅艾希,是麼,”羅尼大公話語一轉,眉毛有趣地翹起,眼裡浮現不一樣的神采:“你的劍很穩。”
他看着克羅艾希的長劍,感受着脖子上的疼痛,讚許地點點頭:“很有種。”
但克羅艾希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並不發話。
羅尼大公目光一動。
“我的妻子去世一年了。”
“羅尼家族和祈遠城都缺一位大公夫人,”羅尼大公放出毫不收斂的目光,從頭到腳地打量着克羅艾希,繼而嚴肅地道:“你有興趣嗎?”
倫巴看着他們的互動,微微皺眉。
克羅艾希也眯起眼睛。
“去找個只會織布的聽話女工吧,大公閣下,”她把長劍收回劍鞘,話語冷漠而兇狠:“省得我在新婚之夜……”
克羅艾希毫不掩飾地瞥向大公的胯下:“把您的兩顆球割下來。”
羅尼大公豪邁地哈哈大笑,看向克羅艾希的目光卻越來越微妙。
“明目張膽地挖我的屬下,”一旁的倫巴大公淡淡地道:“恐怕不妥當吧?”
羅尼大公轉向倫巴,剛毅的臉上,原本的笑容變得絲毫不見暖意:“問問又不會受傷。”
倫巴挑了挑眉毛。
他身邊的高個兒貴族——坎比達子爵在大公的耳後低語了幾句。
“怎麼,如果我不挨這一劍,”羅尼大公把自己的長髮拉到頸後,寒聲道:“你是不是永遠也不準備出現了?”
“當然不是,”倫巴面色不變,“只是想等人齊而已。”
這時,另一個聲音插入了這場刀劍之下的談話中。
“不勞費心,”一個圓滑老道的嗓音巧妙地出現在兩人談話的間隙裡:“我們都在等待您的蒞臨呢。”
羅尼大公的身後走出了一位鍋蓋頭的男人——再造塔大公,特盧迪達家族的帕修斯·特盧迪達帶着玩味的笑容,但眼神裡卻盡是警惕與冷意。
“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查曼?”特盧迪達笑眯眯地道:“十二年前?”
倫巴看着這位同在埃克斯特南方,毗鄰黑沙領的再造塔近鄰,眼裡露出忌憚和深思。
“五年前,”他淡淡道:“星辰跟獸人開仗的時候,我們南方三位大公的緊急會議。”
“哦?是嗎,”特盧迪達一拍自己的鍋蓋頭,恍然道:“也是,沒有利益就不會出現,這纔是你嘛。”
他嘿嘿一笑。
“對國王的邀約不理不睬,卻在國王失蹤,龍霄城大亂的時刻,才帶着上千人進逼英靈宮的——黑沙大公?”特盧迪達大公那突出的下巴微微動彈,他望着倫巴身邊的士兵們,頗有深意地反問道。
“這就是我來此找諸位的原因。”倫巴大公緩聲道:“我們面臨着非常的事態,關乎各位的切身利益。”
羅尼大公偏過頭,不屑地嗤笑一聲。
“非常的事態?”另一個渾厚的嗓音進入三人的談話:“你這是什麼意思?”
相貌粗豪,裝束古典的雷比恩·奧勒修也出現在英雄大廳門口,這位威蘭領大公的絡腮鬍子無比顯眼,讓人印象深刻。
此刻的他冷冷地望着倫巴,眼神裡滿是懷疑和警戒。
倫巴的眼神一一掃過三位大公。
“國王在昨夜去世了,”查曼·倫巴淡淡地道,彷彿在講述一件毫不出奇的小事:“我們需要談談——關於埃克斯特的未來。”
此言一出,無論是黑沙領一方,還是英靈宮一方,都有了不少的騷動。
坎比達子爵和克羅艾希不滿地彈壓着屬下。
但倫巴的眉毛卻暗自蹙緊。
因爲他清楚地看見,眼前的三位大公依舊沉穩如故,波瀾不驚。
彷彿早就知道了一切。
嗯。
看來要比想象中困難一些。
倫巴暗自道。
但那又怎樣呢?
不過另一道要跨過的坎。
不過另一個努恩。
“噢?”
終於,一個老邁的聲音在三位大公身後響起,資歷最老的戒守城大公,禿頭的羅傑斯·萊科一邊咳嗽,一邊緩步而出:“那可真是不幸。”
“我想,關於國王之死,”老大公嘆息道:“你,突然出現在此的查曼,有一些重要的消息要告訴我們?”
“如你所言,羅傑斯,”黑沙大公肅穆道:“我來告訴你們一些事情。”
萊科大公哈哈一笑,望着英靈宮的地磚,玩味地道:“那我們不妨……在英雄大廳裡說?”
他微微翹眉,側過身讓出石廳的門,露出火盆閃爍的光芒:“只有我們五個,就夠了。”
“不需要這麼多小卒子。”
此言一出,英靈宮一方的三位大公齊齊看向倫巴,眼神不一。
但都蘊藏着深深的猜忌與戒備。
這就是埃克斯特。
倫巴在心底裡輕嘆一聲,又輕哼一聲。
我的埃克斯特。
他的眼神漸漸聚焦。
承受着四位位高權重,與他平起平坐的埃克斯特大公的目光,查曼·倫巴淡然伸手,按住了身後要發言的萊萬伯爵和坎比達子爵。
“當然,”他目光一肅,掃過四位同僚也掃過成半圓狀陣型,牢牢把守着英雄大廳門口的白刃衛隊和宮廷衛兵,點頭道:“此言此事,唯能在我們五人之間流傳。”
克羅艾希向倫巴投來詢問的眼神,但倫巴大公只是伸出手掌,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
下一秒,查曼·倫巴就毫不猶豫地跨步向前,在無數人的目光下,孤身離開黑沙領士兵的圍護。
他走過無數閃着寒光的兵刃,走向英雄大廳的石門。
他走進英靈宮士兵們密不透風的陣勢裡,徒留他們面面相覷。
他走過最前方的羅尼,收穫了後者一個驚異和欽佩的目光。
他走過奧勒修大公,絡腮鬍子的大公皺起眉頭,思緒不明。
他走過特盧迪達和萊科,這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憂慮與忐忑。
黑沙大公的披風上,代表倫巴家族的鐵拳圖案隱隱可見。
直到他完全走進英雄大廳的昏暗之中,四位大公纔回過神來,各自交換了眼神。
坎比達和萊萬伯爵狠狠地盯了他們一眼,克羅艾希甚至敲了敲手上的劍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你們怎麼說?”特盧迪達轉了轉眼珠。
奧勒修和萊科都皺起眉頭,沒有說話。
“不,”羅尼看向昏暗的大廳中,冷冷地道:“看他怎麼說。”
查曼·倫巴靜靜地站立在英雄大廳中,站在那張棕黑色的長方桌旁,六個鐵架上的大火盆,將他的臉龐照得忽明忽暗,氣勢不定。
他知道,就在昨晚,年輕的康克利·佩菲特大公就是在他身前兩步的地方,被努恩王扭斷了脖子。
但此刻的倫巴,只是靜靜地望着前方,望着長方桌最裡面的那個主位。
他記得,前半生的無數歲月裡,父親和母親都無數次帶過自己和哈羅德來到這裡,向着那個主位鞠躬行禮。
努恩·沃爾頓七世就是坐在那裡,那個主位上,對着從大公到官吏,從貴族到平民的埃克斯特國民們發號施令。
共舉國王,就坐在這裡掌控整個北地——不,是大半個北地,星辰的北境畢竟還不在埃克斯特的手裡。
他的目光轉過石廳的四周,在隨處可見的雲中龍槍布旗上略略停留。
最裡面的壁架上,本該放置着戮魂槍的槍架,已然空無一物。
一如曾經如日中天的沃爾頓,一如震懾北地的雲中龍槍。
雲中龍槍。
那一刻,倫巴竟然很想笑。
“好了,”奧勒修大公的聲音不客氣地從身後傳來:“我們就不請你坐下了。”
“說吧。”這位絡腮鬍子冷冷地道。
倫巴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然後緩緩睜眼。
“星辰王國,”查曼·倫巴慢慢地轉過身來,面對着四位大公,眼神犀利:“那個星辰王子,以及他們的秘科,處心積慮地策劃了一場意在埃克斯特的陰謀。”
羅尼大公微微蹙眉。
“他們甚至利用了災禍,”倫巴淡淡道:“很不幸,努恩王死於陰謀之中。”
萊科和特盧迪達對視一眼,似有深意。
倫巴踏前一步,捏緊拳頭。
“巨龍的國度面臨着前所未有的難關,”黑沙大公寒聲道,聲音裡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是時候,讓我們團結一致了。”
倫巴的話音落下。
四位大公面面相覷。
無人出聲。
無人動彈。
無人反應。
直到好幾秒鐘之後,四位大公纔不約而同地輕笑起來。
輕笑演變成大笑。
大笑又變成了冷笑。
而冷笑持續了近乎一分鐘。
倫巴大公看着大公們的冷笑,不由得皺起眉頭。
奧勒修的笑容裡帶着深深的寒意,特盧迪達的笑意中有着可堪玩味的深意,萊科則笑得很勉強,也許根本不想笑。
唯有羅尼大公的笑聲,最大、最久,最冷,來自祈遠城的騎士聖典家徽在他的肩頭熠熠生輝。
倫巴的臉色也冷了下來。
終於,大公的笑聲收起。
下一秒,羅尼大公跨前一步,毫不退縮地與倫巴對視着。
只見庫裡坤·羅尼,用他特有的豪邁嗓音,冷冷開口,毫不客氣:
“回家去操你自己吧,查曼·倫巴。”
他狠狠地呸了一聲,一對眼神裡帶着不屑和鄙視,如同蘊藏着萬年寒冰:
“弒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