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艾希達·薩克恩的漫長生命裡,那個男孩給他的第一印象也是特別有趣且可笑的:
昏暗的蠟燭下,黑髮男孩頗有些狼狽不堪,他的額頭在滴血,小臉上青一片紫一片,脖子有着被掐過的紅印,微微顫抖的身體上,是破破爛爛的粗麻衣物,腿部則死死地綁縛着一柄匕首。
在聽聞了自己的身份後,他的神情顯得不知所措,按着胸口的他略有些緊張,似乎隱約知道“魔能師”這個詞的含義,體內各處的壓力急劇變化,連呼出來的空氣都渾濁了不少。
但是,他那雙眼真是特別。
對,那雙古怪的眼,裡面充滿的不是恐懼和陌生,也不是慌亂和警惕,而是佈滿了——好奇和興奮?
泰爾斯此刻的想法連他自己都覺得驚奇。
在聽到“魔能師”的一剎那,在驚訝過後,他突然從心裡冒出一股衝動,想要問清楚魔能師到底是什麼東西。
算是職業病嗎?
就在這時,泰爾斯在餘光裡,看到黑暗的角落中,三個不規則的球體靜靜地擺放着,每一個球都有一個人那麼大。
直到泰爾斯認出來,那些球體上,隱約露出人的手和腳。
穿越者的臉色有些發白。
“我想,你已經見過兄弟會的塔倫兄弟和摩瑞亞了,”魔能師艾希達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咧開嘴道:“他們很有野心,一上來就直撲紅坊街中心。”
“抱歉,我不習慣像莫里斯那樣,用窒息或抽壓的方式,事實上,我更喜歡簡便的方法。”
把活人捏成球,真的是比較簡便的方式嗎?泰爾斯心下一量,默默腹誹道。
“來,孩子。”艾希達溫和地笑笑,他的聲音特別好聽,而且溫文儒雅,“過來看看我的棋盤。”
泰爾斯嚥了一口唾沫,轉過頭,把剛剛的幾個人肉球體趕出自己的大腦,迅速思索了一下自己的處境。然後,他在看到艾希達左手上那個特別像3d效果(但他知道絕對不是)投射出來的藍色能量球后,果斷地把“拔出匕首撂上他的脖子”之類的想法給清除出腦外。
泰爾斯按照前世論文答辯時的方法,緩和但有規律地呼吸三口,然後緩步走了上去。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艾希達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個男孩貌似大人的舉動,待得他走近棋盤,正要開口,卻驚訝地看見這個男孩毫不猶豫地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上去,又皺了皺眉頭,似乎不滿意椅子的視野,於是下來把椅子往艾希達的方向移動了一點,然後再爬上來坐下。
“額,腿有點酸。”泰爾斯對着艾希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不小心扯到額頭的傷口,痛得他狠狠“嘶”了一聲。
“是我的疏忽。”
艾希達饒有興趣地扭過頭,右手輕輕一點,泰爾斯額頭上的傷口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血液不再流出。
“這是——你提高並固定住了空氣的局部壓力?”泰爾斯驚奇地摸摸額頭,發現一層無形的膜,隔絕了他的手觸碰傷口。
艾希達收起笑容,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不錯,你的家庭教師教過你物理科學?”
“額,沒有。”泰爾斯不好意思地放下手,看來艾希達把他當成某個貴族或富家子弟了。
艾希達點點頭,轉向桌上的棋盤。
“認得這是什麼嗎?”
泰爾斯細細地看了一遍桌上的地圖。
“以紅坊街爲地圖的棋盤遊戲——不,這是現在外面的戰況圖!紅方是血瓶幫,黑方是兄弟會!”泰爾斯恍然道。
“當然。”
面無表情的艾希達右手一伸,兩個黑色的棋子和一個水晶棋子從遠處凌空飛來,被他抓入手中。
“這本該是個天衣無縫的陷阱。”
“我會在短時間內,把兄弟會從莫里斯到琴察,全部坑死在這裡。”
“但是事情總是不如人意,不是麼。”
三個棋子在空中飛舞起來,像小鳥一樣,繞着泰爾斯的頭頂轉着圈。
魔術,魔術,當成魔術表演就好,泰爾斯強自鎮定地看着艾希達的表演。
“首先,我手下的那批傢伙一個比一個沒用,明明應該第一時間圍攻莫里斯和琴察,不惜一切代價襲殺這兩人。但他們卻膽怯地繞開強敵,先用遊擊來剪除羽翼,典型的欺軟怕硬。”
“其次,不知道是不是兄弟會的增援,總之,意外進場的棋子,太早打亂了我的部署。”
隨着艾希達不帶感情的敘說,泰爾斯頭上的棋子突然一個個地落下到地圖上。
“這個,是跟你一起,從下城區上來的那位同伴,速度快得嚇人,一個照面就放倒了多爾諾和斯賓,羅爾夫到現在還只能追在人家屁股後面跑,身爲追蹤型異能者的怒美諾甚至連他腳後的塵土都吸不到。我只能說,兄弟會還有這樣的後進高手,真是可喜可賀。”
空中,一枚黑色的劍士落入地圖,和另一枚紅色的劍士剛好一前一後,更遠處,是一枚紅色的宰相。
泰爾斯知道他說的是婭拉,只能在心底裡打了個鼓,但願她平安無事,特別是遠處還有一枚紅色宰相的情況下。
“這個缺口真是致命,逃出去了不少棋子,雖然都是些雜魚,但是——”艾希達嘆了一口氣,“透過他們,黑街兄弟會本部比我預計的還早一個小時,就知曉了這裡的情況——我能感覺到,蘭瑟和他的手下已經控制住了入口。”
“捕鼠籠——破了。”
他蕭瑟地低下頭,滿帶遺憾與悲傷,那一刻,泰爾斯差點以爲眼前是一位悲天憫人的神殿祭祀。
但艾希達隨即擡起頭,哀傷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輕揮手指,空中的兩枚棋子又開始轉動。
“這個,是另一個方向進來的,不知道什麼陣營的傢伙,他宰掉萊頓兄妹的時間,比宰掉兩頭豬的時間還短。這傢伙一路突進到附近都無人能擋,我只能把身邊的古拉頓派出去,弄得我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艾希達似有不滿地道,空中那枚水晶制的騎士落下來,和一枚紅色的近衛擺在一起。
“大概是其他勢力的棋子進場了,不是貴族就是官方——這也是意外吧。”
泰爾斯又咽了一口唾沫。
“最後,就是你了,小朋友。因爲無人可用,所以我不得不親自來邀請你。”
艾希達歪過頭,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泰爾斯頭上最後那枚黑色的小卒,突然落下地圖的正中央。
落在一顆紅色的國王棋旁邊。
泰爾斯不可抑制地緊張起來。
“告訴我,你又是什麼來歷?”
艾希達倚上椅背,臉上的表情難辨真假。
“爲什麼兄弟會的人要一路把你送到紅坊街的中心?”
“你是某件可怕的武器?送到我身邊來刺殺我?”
“還是重要的情報和包裹,需要跟另外那個棋子交接?”
“我希望你能自願而友好地爲我解答,而非大喊着‘魔能師去死’然後衝過來——說實話,那純屬自殺。”
艾希達靜靜地看着他,眼神中佈滿真誠。
和裡克眼中那種顯然別有用心的真誠不一樣,艾希達眼中的真誠是毫無感情的,彷彿他根本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
冷靜,泰爾斯,冷靜。
穿越者提醒着自己,腦中不斷回想幾次論文發表會和研討會的情形,怎樣用聽衆所熟知的語言,帶他們進入所不熟知的領域。
我很擅長這個,不是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艾希達·薩克恩先生,你是說,你坐在這裡,就能知曉整個紅坊街區所有的風吹草動嗎?”
他首先要收集齊情報。
“不盡然,”艾希達毫不在意地答道:“我能知曉整條街上哪怕最細微的空氣狀況,從人體內各處的氣壓變化,到體外的空氣流動,換言之——紅坊街所有呼吸着的生命,都在我的監控之下。”
這就是他的能力?所以說,不愧是氣之魔能師嗎?泰爾斯暗暗道。
難怪兄弟會被揍得那麼慘。
“那您自然會清楚,”泰爾斯開始梳理自己的話語和邏輯,在言語的交鋒裡,尋找生還的機會:
“一路上,我和我的同伴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任何一處交鋒,只有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出手——不論兄弟會或是血瓶幫。”
“我想這可以證明,我們並不是兄弟會的人,至少今晚不是爲了兄弟會而來,也無意涉入戰場。所以我們無意與你爲敵。”
“有道理。”艾希達點點頭,依然一副感情欠奉的樣子,但語氣沒有絲毫變軟:“但是你們依舊吃掉了我的棋子,我並不在乎那些雜魚的生命,但我在乎我的計劃和目的被打斷——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再墮落的審判官,也不會對過失殺人視而不見不是嗎?”
“而且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爲什麼那麼重要?”
泰爾斯聞言迅速調整自己的話語:“我是兄弟會的敵人!”
只有這句話讓艾希達微微擡頭。
泰爾斯弄清楚了事情的來由,決心說出一部分真相。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乞兒,得罪了兄弟會的高層而出逃,下城區到處都是兄弟會的耳目,只有與血瓶幫毗鄰的紅坊街是我的機會!”
“但我和我的同伴,沒有想到今晚發生的幫派戰爭。所以,無意中——”
“我爲我們的魯莽道歉,我也能做出——我是說,在我有能力之後做出補償。”
“我相信我未來的價值,絕對值得您今天放過我的性命。”
“我已經註定要與兄弟會爲敵,哪怕再弱小,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血瓶幫沒有必要爲兄弟會剷除潛在的敵人不是嗎?”
艾希達的眼睛眯了起來。
真是個口才不錯的孩子。
“就這樣?”
“就這樣。”
艾希達沉默了很久,臉上的表情竟然是若有若無的笑意。
“體內的氣壓沒有大的起伏,呼吸雖然緊張但是很平穩,唉,雖然沒有說出全部的事實,但你沒有說謊。”
魔能師苦笑着搖搖頭,真誠地道:
“所以啊,你的出現,棋局的打亂——看來都是巧合。”
“唉,其實我不在意那些被你們吃掉的棋子,畢竟那些都是小棋子。所謂的十二至強,十三大將,什麼異能戰士和六巨頭,除了琴察一個人以外,都只是‘凡級’、‘超階’的存在而已。”
“連血瓶幫,也不過是一枚比較大的棋子,甚至連你們打亂了我的計劃,打通了我的陷阱,我也不怎麼在乎的。”
艾希達臉上露出苦笑,看向泰爾斯。
“只是,沒想到啊,我的計劃居然是被偶然,被巧合給破壞的。”
“這讓我很沮喪呢。”
“偶然,偶然——呵呵,我開始明白黑蘭女皇的力量所在了。”
真是個奇怪而詭異的人,泰爾斯緊張地觀察着氣之魔能師,心裡補了一句。
“世界真是奇妙。”
艾希達突然失聲發笑。
“孩子,你知道嗎?魔能的誕生,也純粹是個偶然呢。”
泰爾斯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從表情奇怪的魔能師身上,他莫名地感覺到危險!
“很久很久以前,世上只有魔法,沒有魔能。”艾希達的臉上露出嚮往和複雜。
“法師探尋着世界的真理,以各種巧妙的方法和智慧,利用着世界的資源和能量,爲更美好的世界而服務。”
“直到有一天,一位資質低下的法師學徒,在偶然中發現,自己的魔法不太穩定。就像,就像是魔法自己有了生命一樣,開始失控,開始反抗它們的主人!”
泰爾斯震驚地發現,自己居然開始凌空漂浮起來!
慌張的他想要扒住桌沿,卻發現自己越飄越高,手臂已經夠不到桌子了!
他連忙看向艾希達,卻恐懼地發現,魔能師此時的表情充滿了痛苦和瘋狂!
“是啊,一切就是這麼開始的!一個法師學徒的偶然失手!”艾希達神經質般地自言自語,同時把一地圖上那枚剛剛落下的黑色小卒子,輕輕地拿起。
泰爾斯看着那枚卒子被拿走,心下一涼:他知道魔能師接下來要幹什麼了。
“從不穩定,到徹底失控,到被其支配,你所熟悉的世界開始坍塌,恐懼和慌亂襲來,沒有人可以救你,除了你自己!”
泰爾斯痛苦地發現,自己渾身上下的空氣流動開始加速,氣壓開始改變!
“沒有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在他重新回到世界上的時候,人們發現,他已經不是法師了。”
“他甚至不再是人類,不再是凡人了。”
隨着氣壓一起升高的還有溫度,驚恐的泰爾斯只覺得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悶熱,開始淌出涔涔汗水。
“也是一次偶然的失手,他無意殺死了兩位神靈。”
“就像無意踩死了兩隻螞蟻。”
艾希達的話語冷酷無比,他緩緩轉過頭,翹起嘴脣。
這個瘋子!
泰爾斯放開緊咬的牙關,想要開口,卻發現聲音完全穿不透自己的喉嚨!
“這就是第一位魔能師,也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魔能師。法師們恐懼地發現,跟他相比,自己的咒語和術法就像是小兒科的戲法和騙術!諸神慌亂地發現,曾經高高在上的神力和神性如此不堪一擊,可笑不已!”
“五彩繽紛但幼稚可笑的法師時代由此終結,新生的魔能師,立足蒼空之上,超越諸神,俯視衆生!”
在高熱中,泰爾斯開始感受到四面八方而來的擠壓!
他的四肢被擠壓地靠近自己的身軀,全身也縮成一個球狀,在半空中漂浮,煞是驚悚。
就像是被塞進了前世的洗衣機裡!
“恐懼,當然,人類當然會恐懼!毫無禁忌,不受束縛的力量,卻只能由少數人享有,他們怎麼能不恐懼!”
半空中,泰爾斯感覺到自己的全身開始脫力,卻不禁注意到,艾希達的語氣,已經把他自己放在了人類的範疇之外。
“於是戰爭開始了。”
艾希達輕輕站起來,左手的能量球依然在轉動。
“然而,大概也是因爲偶然吧。”
“我們輸了。”
艾希達落寞地低下頭,舉起右手,看也不看半空中的泰爾斯,狠狠一握。
轟!
泰爾斯的全身關節開始啪啪作響,耳膜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碾過一樣,全身的血液激盪起來!
這就是“談笑殺人”?
我要被捏死了麼?
泰爾斯無望地想着,他的腦子此時已經不清楚了。
就像捏死一隻螞蟻?
他額頭上被艾希達封好的傷口,猛然又迸發出鮮血。
這就是魔能師麼?
感覺跟異能沒什麼兩樣啊?
泰爾斯在臨死前,餘光看見艾希達的左手,那裡,一個藍色光球不斷旋轉,內裡彷彿轉動着無限的風暴。
他突然感覺到,胸前被銀幣燙傷的傷口開始灼痛,渾身上下的肌肉,彷彿開始燃燒。
越來越燙。
越來越燒。
“所以啊,我們魔能師,還有魔能,都成爲了禁忌。”
艾希達說出最後一句話,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他的最後一句話,理應伴隨着目標的死亡纔對。
是我的控制力下降了?魔能師沒有多想,只是面無表情地再次合緊右手。
但是此刻的泰爾斯,卻在如同燃燒一般的錯覺中,感到了一絲快意,被空氣擠壓的痛苦好像也消減了一些。
他發現自己又能說話了。
泰爾斯艱難地張開口,看向艾希達手中那個能量球。
最討厭,
拿着一個球裝逼的,
傢伙了。
“去你的,魔能。”
泰爾斯聽見自己這麼說。
然後,一股熱力從他的體內傳出。
艾希達的眼中露出驚奇。
黑暗的棋牌室裡,突然佈滿了不知何處而來的紅光。
艾希達震驚地四處張望,但隨即,他發現了紅光的源頭,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那裡,那枚藍色的能量球裡,一絲紅色的光芒露出。
開始侵蝕裡面藍色的風暴!
一絲。
一點。
一線。
一面。
紅光蔓延開來。
直到侵蝕掉整個能量球。
“不!這是——這是——”艾希達喃喃着,彷彿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美景。
艾希達手上的半透明能量球,突然停止了轉動。
然後,變成紅色的能量球就消失在他的左手中。
氣之魔能師猛地擡起頭,看向半空中的泰爾斯。
那裡,泰爾斯的右手前,紅色的能量球靜靜懸浮着。
艾希達的眼中出現了興奮。
“你是——”
然而,還沒等魔能師說完,對泰爾斯而言,世界彷彿就此破碎了。
“轟!”
能量球猛地炸開!
無形的能量從裡面傳導出來!
如果說,棋牌室的地窖像一個氣球,現在,就好像那顆氣球被從裡面吹破!
門窗、玻璃、棋盤、蠟燭,所有一切瞬間被炸飛,然後粉碎!
房子從橫樑到立柱,猛地爆炸開來!
“轟隆!”
艾希達也像是被一股巨力重重錘了一下,往後擊飛!撞破牆面!
泰爾斯也被巨力推飛,狠狠撞在天花板上,但天花板、牆面隨即也被炸裂!
但那股束縛、擠壓他的力量,已經消失了。
跟他的意識一樣。
——————————————————
一處街道。
“轟隆!”
莫里斯放下兩個被他的異能窒息而死的血瓶幫衆,驚奇地聽着耳邊的爆炸聲。
這個爆炸的程度...
至少也是“極境”的戰鬥!
難道是琴察,琴察他碰見了氣之魔能師嗎?
他身邊的精銳們也驚疑不定。
“老大!”
殺手萊約克滿身是血,飛速地從遠處掠來,面色喜憂參半,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空氣牆——”
“空氣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