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碎響。
一扇門上的玻璃,被一道身影撞得破碎。
穿着薄絲睡衣的莉莉安舉着燭臺,驚訝地看着從外面摔進來的身影。
那是個頗帥氣的男人,一頭金色的短髮,穿着星藍色的——警戒廳制服?
警戒廳的人會在——莉莉安看了看頭頂的時鐘——凌晨四點五十的時候,從三樓的窗戶闖進民宅嗎?
說是民宅也不恰當,畢竟,萊雅會所是紅坊街數一數二的著名“會所”,處在紅坊街和臨河街(西環區著名的商業街道)的熱門地段之間,莉莉安更是會所裡出名的美人,哪怕是伯爵級別的貴族,或是宮廷高官,要莉莉安作陪的話,起價也要一小時二十個金幣呢。
所以,當西城警戒廳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科恩·卡拉比揚隊長,從三樓撲進萊雅會所的私人臥室時,在牀上被驚醒的莉莉安,纔會持着燭臺前來查看。
“這位小姐,真是抱歉,打擾了您的安眠。”
科恩從地上狼狽地爬起,把手上的佩劍藏到身後,對着風情萬種的莉莉安鞠了一躬,但他伸手想要脫帽致敬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軍官帽已經跌落在剛剛的戰鬥中了。
“見鬼。”科恩嘟囔了一聲。
都怪老頭子把我的夜行衣給丟了,大半夜的想出去買都不行。
莉莉安大膽地看着這個有禮貌而且帥氣——這很重要,否則莉莉安就會直接一個燭臺砸過去了——的警戒官,漂亮的大眼睛輕輕一轉,伸手撩了一下柔順的黑色秀髮,手指若有似無地在傲人的胸前掠過,咯咯一笑道:
“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們今晚不營業。”
科恩當然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放在平常,此時正是萊雅會所熱鬧的時候。
但面對眼前的美人,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絲毫沒有被莉莉安動人的風情迷惑住。
“這麼說,你們受到了關照,今晚歇業?”
“當然,血瓶幫打通了關節,也承諾會補足損失。否則,你知道紅坊街停業一晚,會給那些爲王國嘔心瀝血、辛苦操勞的大人們,帶來多大的損失嗎?他們要是因爲工作疲乏、身體困頓和精神無聊,無法爲西部大陸第二大國的正常運轉做出貢獻,那星辰王國的一千多萬人民該怎麼辦呢?”
莉莉安眨眨眼,狡黠地一笑。
科恩看着這個成熟誘惑的美人,眉頭微微一緊。
看來,自己通過線人收到的情報並不完整,原本以爲是黑街兄弟會主動襲擊血瓶幫的紅坊街分部,現在看來,似乎是血瓶幫提前在紅坊街設下了陷阱,反將一軍。
那自己今晚過來,試探兩大黑幫的側重點,就要從兄弟會身上轉移了。
畢竟是將近百年的血瓶幫啊。
“喂,那個金毛的青皮狗!”樓外的一把女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快點下來領死!按規矩,我們不能進到任何房子裡。”
莉莉安好奇地走到破窗前,看見樓下一個滿身是血,穿着皮甲的女人正甩着手上的鞭子,怒氣衝衝地對着樓上。
科恩對着莉莉安又鞠了一躬。
“感謝你的告知,美麗的女士,請恕我此刻,要去赴另一位女士的約了。”
金髮的警戒官兼巡邏隊長轉過身,輕輕地躍下街道。
“親愛的柏妮絲小姐,不必過於心急。”
科恩的微笑突然變得冰冷,眼眸裡射出殺意。
“國王在上,以神聖星辰約法的名義,對可能危及王國利益和國民生命的嫌犯,作爲二級警戒官,我擁有直接擊斃的權力——別急,我馬上就送你,去和你的哥哥團聚。”
樓上的莉莉安捂住了嘴,她認出來,那是血瓶幫十二至強者,惡名昭彰的萊頓兄妹中的妹妹,“蠍鞭”柏妮絲·萊頓。
她的哥哥,“毒刺”普利莫·萊頓,昨天才來過萊雅會所,喜好特殊的他,差點將一位新來的女孩,用一盞不滅燈裡的油活生生燙死。
按照那位警官的語氣,似乎“毒刺”已經死在他的手上了?
“青皮狗!就算你的上司,都不敢不給血瓶幫面子!你——你怎麼敢——”柏妮絲怒斥道,作爲十二至強裡較特立獨行的人,她剃掉了左側的頭髮,把剩下的頭髮向着右側梳理,讓她整個人的線條都顯得硬朗許多。
“我會把你身上的每一片肉都抽爛!”
話音剛落,柏妮絲的鞭子就甩開一個圓圈,向着科恩捲來,鞭身上的倒刺,像是有靈性般活了過來,飛射而出,齊齊襲來!
“原來如此!”
科恩的身影突然模糊起來,只有內行人才能看得出,那是他以凡人肉眼看不清的動作速度,迅速地變換身位。
“叮!叮叮——叮!”
長劍的幻影疾翻,將近身的鞭刺削落!
“要是你哥哥還活着的話,憑藉他控制這些鞭刺的能力,你們兩個合作,說不定還能製造些麻煩。”
但柏妮絲的鞭子如蛇般靈活多變,鞭梢和翻飛的鞭刺形成無死角的進攻,連綿地攻來。
“要是我早到十秒,普利莫就不會死。”柏妮絲充滿仇恨地道。
“而你,青皮狗,會被我們一起撕碎!”
科恩面色不變,閃電般削落五根鞭刺,但鞭子已經抽到他的眼前!
就在此時,科恩突然神色一肅,疾衝而前,看也不看抽向他的鞭子!
“不要命的蠢貨!”
“刺啦!”
柏妮絲獰笑着看着衝來的科恩,鞭子毫不留情地撕開他的右肩!同時,三根倒刺又是激射而出!
我的鞭刺可是上了放大痛覺的毒藥,帶着不少的倒鉤,倒鉤裡還有刺,一旦擦中,那種痛楚可是——咦?
科恩做出了出乎柏妮絲意料的舉動。
只見警戒官的身影急襲,迎着三根鞭刺,來勢不減,舉起左手,生生擋下飛來的鞭刺!
鞭刺深深扎入了警戒官的手臂,其中一根甚至刺穿了他的手掌,但他臉色絲毫不變,彷彿剛剛只是被螞蟻咬了一口。
柏妮絲驚訝地看着科恩——曾經不少的敵人,都在那種帶着毒藥的鞭刺下疼得動作變形,臉孔扭曲,哀嚎着在她的身下翻滾。
可是他——他爲什麼什麼反應都沒有?
他難道沒有痛覺嗎?
“街頭賣藝,就到此爲止吧!”科恩冷冷地道。
柏妮絲吃驚地看着迅雷之勢衝來的科恩,連忙反應,手上鞭子急甩,想在身前構建起一道防護。
但是一股沛然的力量,瞬間從科恩的劍上爆發!
柏妮絲的臉色瞬間變了。
這是——不!
剎那間,科恩的佩劍就彷彿鋒利了無數倍一樣,星芒閃爍,將甩來的鞭子斬成數段!
柏妮絲的眼前,科恩冷酷的臉和劍都越放越大。
下一刻,那柄樸素而鋒利的佩劍,就狠狠地刺穿了她的左胸,劍尖從後背刺出!
此時,她的話才吃力地從嘴中冒出。
“終結之力!你是超——”
但她沒能說完。
“執法完畢。”
科恩輕輕把滿臉驚詫的柏妮絲從劍上推開,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給你個建議:下次有什麼底牌,在一開始就用出來吧。”
他輕輕地把鞭刺從手上拔下,那股沛然的力量重新涌上手掌,把幾滴青色的液體逼了出去。
“如果我穿着甲冑,哪怕只是輕甲,你早就死了一萬遍了。”
“在經歷過戰爭的人眼裡,連超階的強者都幼稚得像街頭打架,而你們,簡直就像孩子們的遊戲。”
柏妮絲閉上無神的雙眼,永遠地倒在了地上,前方不遠處,她的哥哥半靠在牆上,被一劍穿喉。
科恩對着樓上驚訝萬分的莉莉安鞠了一躬,然後,向着紅坊街的更深處前進。
這個男人,雖然看着紳士禮貌,莉莉安捂着自己的嘴,心想:
但還真是,不會對女人容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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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坊街的另一條巷道里。
婭拉冷漠地把手上的狼腿刀,從眼前最後一個紅頭巾的打手腹部裡抽出,厭惡地甩了甩上面的鮮血。
泰爾斯盡力說服自己不去想婭拉的殺戮,這總讓他回憶起奎德死前瞪大的雙眼。
那些人都有覺悟了,他們加入黑幫,並清楚地知曉其後果。
這樣一想,他的心情纔好受許多。
泰爾斯緊緊壓着覆蓋口鼻的黑布,看着婭拉剛剛把一個小隊,大概七八人的血瓶幫打手屠戮殆盡,然後熟練而默契地從藏身處爬出,趴上婭拉的背部。
“你是怎麼克服的?”
“嗯?”
“那種殺害人命的——噁心和負疚?”
婭拉嘆了一口氣。
“我從小就被教導,”她揹着泰爾斯,腳下輕快地移動着,語氣生寒:“能被我所殺的,都不是我的同類。”
“就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
泰爾斯不再說話,只是把婭拉的脖子摟得更緊。
他們從越過斯賓之後,在紅坊街的路上,到處都是屍體傷殘,刀光劍影。好幾處地方傳來連婭拉也頭皮發麻的打鬥氣勁。
兩人一路小心,但混亂的局勢下,即使以婭拉的匿蹤之能,也艱難無比。
遍地的屍體和隨處可聞的廝殺聲下,儘管盡力掩蓋行藏,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正面碰到了兩隊打手,兄弟會一隊,血瓶幫一隊。
婭拉都毫不留情地全力出手,不留活口。
然後迅速離開。
不知爲何,泰爾斯已經有些習慣這樣的血腥場面了。
這不是好事——他這樣提醒自己,心理上的麻木不仁,幾乎必然帶來行爲上的偏差。
“這是第五個路口了,依然過不去。”停下來的婭拉皺着眉頭,摸了摸前方的空氣。
泰爾斯落下地來,把手摸向前方。
明明是一片虛無,但入手的卻是一道無形而堅硬的壁障。
“這是異能?”泰爾斯驚訝地問道。
迄今爲止,泰爾斯見過的異能者不多,但也不少,如兄弟會裡,管人口販運的莫里斯就是其中一個,他當年曾經只用眼神,就讓一個逃跑的乞兒窒息而死。
“不是,異能者沒有這麼強大的能力。同時封堵這麼一大片街道的五六個交界口——我懷疑剩下的路口也差不多,就連異能戰士也很難做到。”
婭拉把臉上的護目鏡推上去,神情凝重地道。
女酒保仔細“觀察”着眼前的透明屏障,她想起了老傢伙和那個男人——婭拉想到這裡時,心緒不禁停頓了一下——告訴自己的那些可怕傳說。
她重新戴好護目鏡。
“現在開始,我們要更加小心,儘量避免一切戰鬥,免得暴露行蹤。”
“據我所知,這極可能是魔能師的傑作。”
“希望我們的運氣,還沒有糟到正面碰見他的地步。”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
魔能師。
五年的街頭生涯裡,他不止一次地從落日酒吧的酒客、紅坊街的嫖客、黑金賭場的賭客以及兄弟會的打手口中聽到這個單詞。
穿越者初以爲,這是類似於他前世的那些奇幻小說裡,“魔法師”“巫師”般的存在,但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
沒有人會給身爲卑賤乞兒的泰爾斯,補充世界常識,就算有,他所能接觸到的,也大多是村夫愚婦般的道聽途說和恐怖怪談。
但憑着他所找回來的,前世裡專業做田野調查的經驗,泰爾斯還是通過觀察,獲知了不少常識,以下是他關於“魔能師”一詞的觀察筆記:
第一點,幾乎所有談論“魔能師”的時刻,談話人都伴隨着恐懼、痛恨以及詛咒等負面情緒,與之同時出現的關鍵字還有“強大”“可怕”“該死”“地獄”“非法”等等。
其次,在這個世界上,魔能師相當罕見(這裡的罕見,並非前世yy小說裡,聲稱“罕見”,卻滿街亂走的那種“罕見”),泰爾斯判斷,五年裡,在談論過“魔能師”的無數人中,只有一位酒客、一位嫖客的話具有一定的真實度,顯然他們間接或直接地接觸過有關魔能師的資訊。
其三,從未聽聞有任何魔能師的組織、勢力哪怕聚會,但坊間盛傳,血瓶幫的最高首領裡,有兩位魔能師。
其四,負責西城門警戒巡邏的警官和巡邏隊員們,所裝備的軍器被稱爲“反魔武裝”。
其五,魔能師,和大家都津津樂道的“異能者”“異能戰士”“終結劍士”“終結騎士”完全不一樣,後者可能是天生或後天鍛鍊而來的能力。至於魔能師,泰爾斯從未聽聞他們那些讓人恐懼的能力是如何獲取的。
其六,除魔能師之外,還有種武器,有個可疑的名字,叫“魔能槍”,而它僅僅被允許在王國軍隊中使用,任何非法持有者,都會被判以重罪。
以上就是泰爾斯關於魔能師的全部情報。
泰爾斯設想過無數種遇到魔能師的狀況,但根據已有的情報來看,似乎哪一種狀況都不會太樂觀。
比如現在。
泰爾斯把黑布塞進口袋裡,重新趴上婭拉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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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刻鐘前。
紅坊街中心,一間棋牌室的地下倉庫裡。
一個身着藍衣的俊俏男子,披散着深棕色的捲曲長髮,靜靜地坐在一張古代行軍盤的桌子邊,行軍盤上擺着一張地圖,上面放着若干遊戲用的棋子,分黑色和紅色兩種,從騎士、劍士、投石弩、盾戰士到近衛、宰相、國王不等。
這是自艾倫比亞王國流傳過來,取材自歷史典故和戰爭常識,時下貴族們最熱門的棋類遊戲——“帝國的興衰”,模擬人類諸王以及遠古帝國前後時期的兩軍對陣,對於養尊處優而身份尊貴的貴族們,當然是最能體現男子氣概,吸引女性目光,又不必親冒危險下場的消遣。
當然,也有少數愛好獨特的大貴族,據聞喜歡用真人當棋子。
在不滅燈的照耀下,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行軍盤中間的那張地圖,是紅坊街的街道圖。
俊俏男子輕鬆地用右手移動着棋子,一枚枚黑色或紅色的棋子被他移除出圖外,但在移除的棋子裡,分散擺放的黑子,遠遠多於兵力集中的紅子。
兩枚黑色的宰相正在圖中,周圍放着不少黑色的近衛或劍士,幾枚紅色的騎士正在牽制他們。在更外圍,不少黑色的騎士、盾戰士正被數量佔優的兩枚紅色宰相,帶領着劍士和近衛各個擊破。
地圖的正中央,鶴立雞羣般地擺放着一個深紅色的國王,旁邊是一個紅色的近衛。
藍衣俊俏男子正在愉悅地玩着自己的遊戲,貼近一看就會注意到,他空閒的左手上,正聚集着一股淺藍色的能量球體,像是有生命一般,緩慢地呼吸,而能量球裡,似乎在蘊藏着一股風暴。
藍衣男子時不時張開口說着什麼,在他的嘴邊,居然可以清晰看見空氣震動的軌跡,化成波紋消散在空中。
但卻奇怪地,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這幅景象,在黑暗而孤獨的寂靜裡,更顯得詭異萬分。
就在此時,藍衣男子突然眉頭一皺。
接着他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把地圖邊緣上的一枚紅色投石弩拿掉。
但過了幾分鐘,藍衣男子的眉頭又蹙了一下,他緩緩伸出手,又把那個位置僅存的一枚紅色劍士拿掉。
藍衣男子左手的藍色能量球閃爍了一下,裡面的風暴頗有些不穩的跡象。
他深吸了幾口氣,第一次開口講出有聲音的話語。
“誰負責下城區方向的警戒和截擊?”
他像是在問空氣。
嚇人的黑暗中,傳來詭異而肯定的回答:“變形者多爾諾,和不死的斯賓。”
藍衣男子閉上眼搖搖頭,接着把兩枚別處的紅色劍士,移動到那兩個被吃掉的棋位上,把其中一個移動得更深,彷彿要抓到那個吃掉他多爾諾和斯賓的東西。
他的嘴邊又擴散出空氣的波紋,嘴脣無聲無息地開合了一陣。
然後才漸漸地,對着虛空,講出有聲音的話。
“塔倫兄弟和摩瑞亞,一小時前已經被我們吃掉了吧...”
“所以是增援麼...”他喃喃道。
他猶豫了一下,又把地圖上唯二的兩枚紅色宰相,移動了一個過去。
“這下就好了。”
但下一刻,藍衣男子的臉色又變了。
他把右手移動到地圖另一端的邊緣,幾乎同時拿掉了兩枚紅色劍士。
藍衣男子的臉有些不好看。
“負責內西環區方向,警戒任務的,又是誰?”
“是萊頓兄妹,毒刺和蠍鞭。”
這一次,那個黑暗中的聲音,似乎變得有些小心翼翼。
藍衣男子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在地圖的兩端來回逡巡,臉上顯現出疑惑和不滿。
“是外面進場的棋子嗎?真頭疼,不是跟警戒廳打好招呼要宵禁了嗎。”
最後,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是太久沒有玩這些人類的遊戲了,所以水平都下降了嗎?
唉。
藍衣男子輕輕擡起頭,臉上神情複雜。
“古拉頓,你知道嗎。”
“陷阱和迷宮的意義,就是堵死出入口,把自投羅網的老鼠困在裡面。”
“但如果陷阱的入口和出口都被打通了。”
“那還抓個屁的老鼠啊。”
然後,藍衣男子臉色一冷,果斷地把地圖中央,紅色國王旁邊的那個近衛,移到了兩個紅色劍士出局的地方。
黑暗中,一記風聲響起。
就再也沒有傳來聲音。
只有藍衣男子手中的能量風暴,逐漸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