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老人的話緩緩響起:“戮魂從不停息。”
“直到將我們的仇敵悉數毀滅。”
“或者沃爾頓傷亡殆盡。”
“可若到那時——我以歷代先王之名發誓,世界也必將隨之終結。”
老人的話輕輕落下,泰爾斯卻感應到,他左右手兩邊的五位大公,都在黑暗中自然或不自然地動彈了一下。
“我相信這是一件偉大的武器,但單憑毀滅與復仇也許無法寄託它的光輝,”泰爾斯略帶深意地道:“既然它曾經被那麼偉大的人物捏在手裡,想必,耐卡茹的睿智和英武,人格與光輝,也是戮魂之槍偉大的原因。”
按照計劃,一場預料之中的衝突會發生在努恩和泰爾斯之間。
獵人的陷阱就會在那時佈下。
老人沒有回答。
雖然知道是演戲,但泰爾斯還是有些尷尬地翹了翹嘴角。
氣氛很僵硬。
那個瞬間,泰爾斯能體會到星辰國內,那些領主們看着凱瑟爾時的想法了。
【誰也不知道,一個孤身存世,毫無顧忌的國王……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獨眼龍廓斯德在羣星之廳裡逼宮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泰爾斯突然莫名地緊張起來了。
他輕輕嚥下一口唾沫,然後在原地恭敬地行禮。
“泰爾斯·璨星,作爲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代表我的父親,星辰王國與南方羣島、西部荒漠的第三十九代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陛下,”泰爾斯控制着自己的身體不要緊張——這在獲取那種波動力量之後開始變得容易起來,同時一字一句地揹着練好的臺詞:“到訪光榮的埃克斯特,以及榮耀的龍霄城,拜訪同樣德高望重,威名遠播的龍霄城大公……”
“兼整個埃克斯特王國的統治者,爲人信服的共舉國王——”
“‘天生之王’(the_born_king),努恩·沃爾頓陛下。”
天生之王。
這是努恩七世的外號,叫的人不多,但廣爲人知。
因爲人們常說,他在年幼時,就表露出可以治理一地的領主才華。
幾近生而爲王。
泰爾斯擡起身軀,看着老人那一成不變,卻眉毛緊蹙的冷厲表情,在深呼吸後緩緩道:
“我的父親和我,都深深理解您的損失與悲傷。”
“他囑託我代表璨星家族,向您和沃爾頓家族表達他至深的歉意,並對摩拉爾殿下的不幸致以哀悼。”
這是兩個家族之間的恩怨,而非兩國之間的牽扯,至少要明確這一點——這是普提萊對他的事前提醒。
“但他相信您的品行與能力,相信您可以做出最好的選擇,璨星家族願意提供一切可能的幫助,來彌補、挽救悲劇的後果。”
“而我正在此處,”泰爾斯道:“帶來璨星家族最和平與友善的信息。”
現在,他要等待對方的迴應。
隨之而來的是沉默。
泰爾斯一時間只聽得見火爐裡的悶響,和石廳外的寒風。
五對黑暗中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死在他身上。
而唯一有權回話的老人也紋絲不動,那雙青眸裡則黯淡如昔。
就在他感覺彷彿過了一個世紀的時候,埃克斯特的共舉國王兼龍霄城大公,天生之王,努恩七世陛下,終於緩緩吸氣,端正地擡起頭,滿臉滄桑而疲憊地看向泰爾斯。
“我年紀很大了。”
“只比你的祖父,星辰的艾迪國王稍小一些,但我沒有他那麼多的子女,”努恩王嘆出一口氣,話語的節奏極慢,讓人感受到他語氣中的森森寒意:“我三十歲纔有了長子。”
“而摩拉爾……更是我在四十多歲時才擁有的孩子。”
“我還記得,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曾經在這裡靠着我的座位,乞求我讓他出去宮外,在白刃衛隊的幫助下展開狩獵。”
努恩王表情麻木,目光裡流露出複雜的緬懷與哀愁。
“我總是大笑着應允。”
“可在他哥哥去世之後,我總是小心翼翼,”努恩眯着眼睛,慢慢地搖頭:“我不能再讓他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了……不能……”
“但理智還是告訴我,”努恩王直起身子,語氣平淡,向着泰爾斯的方向靠近:“孩子總得在摔打中成長。”
場中靜默了十幾秒。
只聽得見兩邊大公們的呼吸聲。
理智告訴泰爾斯:即使是演戲,努恩此時的情緒也絕非作假,而自己最好不要開口。
如果這一切都是努恩的計劃……
終於,努恩王呼出一口氣,他閉上眼睛,緩緩道:
“我派他南下的前一天,摩拉爾告訴我,他有了一位心上人,但對方的出身並不好。”
“所以他來乞求我的幫助,希望我允許並祝福他們的結合。”
“我不怎麼高興……”
努恩王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你知道我對他說了什麼嗎?”
像往常一樣,不祥的預感籠罩上泰爾斯的心頭。
他安慰着自己:一切都在努恩王的掌控之中。
“我說……”
努恩王睜開眼睛,看着自己張開的右掌,麻木冷淡地道:
“‘等你回來再說吧’”
“我是這麼說的……”
“等你……”努恩王的聲音開始不自覺地顫抖。
幾位大公轉向他們的陛下,表情不辨。
“回來……”
下一個瞬間,努恩王忽然捏起右手,一拳砸在長桌上。
“咚!”
泰爾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靜靜看着一位失去兒子的父親無比真實地表露他的感傷。
“那是我唯一的,僅剩的兒子……”老人的表情變得灰暗而晦澀。
“我應該看着他成爲真正的男人和戰士,然後在臨死前,把我的位置,我的財富,我的權力,我的一切,都交給他,交給摩拉爾。”努恩七世的語氣顯得悔恨而絕望:
“但我現只能坐在這裡,聽一個小屁孩假惺惺地道歉,”努恩王的語氣越來越平淡,可氣氛越發不對:“聽他說:很抱歉,你的兒子死了我們那兒。”
“而我什麼都做不了。”
泰爾斯心中一沉。
之前都還好,可是現在這個節奏……
有些糟糕。
粗暴的部分要來了麼。
他暗暗提醒自己。
老國王長嘆一聲,悲愴的情緒顯然讓幾位大公都有些不適,只見他們迅速地看着彼此,交換眼神。
“爲什麼呢?”努恩王擡起頭,只見他皺着眉頭,聲調低沉着繼續道::“因爲我是個國王。”
“因爲我快七十歲了,因爲我擔着一個家族,因爲我要維持國家的平衡……”
“因爲一旦我對這個孩子做了什麼,就要付上全面開戰的代價,不死不休……”
泰爾斯臉色一變,他輕聲開口道:“陛下,我真誠地帶着星辰和璨星的……”
“真誠?”
但努恩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對方表情麻木而語氣冰冷地打斷他:“相信我,當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當你唯一的兒子,被人像牲畜一樣屠殺在野外的時候。”
“你就會發現,沒有什麼東西……”
“比那種痛恨和怒火更真誠了。”
大公們紛紛不自然地調整着坐姿,但一個人也沒有出聲。
“特別是,面對這一切……作爲一個國王,我居然什麼都不能做。”
泰爾斯急切地調整着自己的呼吸,思索着迴應的措辭。
努恩王會怎麼利用這個局面,設下圈套,來引誘出那個暗中的合作者?
尼寇萊和史萊斯說得並不多。
他把目光轉向把面容隱藏在黑暗中的五位大公。
是誰?
“你知道嗎,你的父親很聰明,讓你來道歉——用這種方式來保護你,同時消弭兵災,”努恩王舉起左手,在空中緊緊握成拳,他的聲音依然在顫抖,但已經慢慢平復:
“但他這是在羞辱我,羞辱一個父親的尊嚴,嘲笑我的無能……”
“派遣他剛剛尋回的兒子,來另一個失去了兒子的父親面前。”
“道歉?”
國王的表情冷酷而平淡,可泰爾斯卻越發膽戰心驚。
不對。
這明明是在演戲,是的——泰爾斯感受着眼前的氣氛,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一遍遍對自己重複着:就像尼寇萊和史萊斯所說的……
努恩王,會對我很強硬……
甚至有些……粗暴。
我需要做的事情只是……
“鏗鏘!”
就在這時,泰爾斯被一聲金屬脆響吸引了注意力。
“陛下!”
一位離國王最近的大公的驚呼出聲。
剛剛,努恩王冷着臉,一把抽出前者腰間的佩劍!
泰爾斯倒抽一口涼氣。
不是演戲而已嗎……真的,要做到動刀動槍的地步?
努恩王手臂一舒。
“咚!”
一把十字長劍,被遠遠丟來。
砸在泰爾斯身前的地上,叮噹作響。
後者不禁後退一步。
此時,幾位大公近乎無動於衷的晦暗身姿映入泰爾斯的眼簾。
泰爾斯只能被動地等待着努恩王的下一步,與此同時,他強迫自己開始思考面前這些大公們的情況。
他們在想什麼?面對星辰王子這樣的境遇,也能毫無反應嗎?
他們會看破這場戲嗎?要知道雖然之前尼寇萊就表現得……
等等。
不對!
泰爾斯咬着牙,難以置信地看着腳下這把鑲嵌着名貴紅寶石的領主長劍。
一定有哪裡不對。
就在此時。
一個至關重要,卻一直沒有被想起的問題,瞬間閃過泰爾斯的心頭:
尼寇萊和史萊斯,這兩個向自己提出努恩王合作意願的人。
一個是白刃衛隊的首領,一個是努恩王堅實的貿易合作者。
但是,他們就真的……純粹爲了努恩王而服務嗎?
往更可怕的角度想,他們真的是努恩七世的人嗎?
泰爾斯心中一涼。
如果不是……
那他們之前的所謂“努恩的提議”……
所謂的陷阱……所謂狩獵……
想到這裡,泰爾斯緊握的左手不禁一顫。
不——會吧?
“你來道歉?”在所有大公的注視下,努恩七世平靜地擡起頭:“真是勇敢。”
“就讓我們看看你有多勇敢,”努恩王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有誠意的道歉,當然不能停留在語言上。”
泰爾斯的瞳孔猛地縮緊。
史萊斯侯爵的話重新響起在耳邊:
努恩陛下會對你表現出強硬的態度,可能……會有些粗暴。
有些粗暴?
下一秒,努恩七世的話不容置疑地傳來:
“拿起這把劍。”
在所有大公各自不同的反應下,只見努恩王臉寒如冰,一字一頓地道:
“割開你自己的喉嚨。”
那個瞬間,泰爾斯看着努恩充滿痛恨與怒意的眼神,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