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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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

一年以後。

遠在雲南的邊陲,有個小小的城市名叫“大理”。大理在久遠以前,自成國度,因地處高原,四季如春,有“妙香古國”之稱。而今,大理聚居的民族,喜歡白色,穿白衣服,建築都用白色,自稱爲“白子”,漢人稱他們爲“勒墨”人——也就是白族人。在那個時代,白族人是非常單純、原始,而迷信的民族。

這是一個黃昏。

在大理市一幢很典型的白族建築裡,天井中圍滿了人。勒墨族的族長和他的妻子,正在爲他們那十歲大的兒子刀娃“喊魂魄”。“喊魂魄”是白族最普遍的治病方法,主治的不是醫生,而是“賽波”。“賽波”是白族話,翻爲漢語,應該是“巫師”或“法師”。

這時,刀娃昏迷不醒地躺在一張木板牀上,刀娃那十八歲的姐姐塞薇站在牀邊,族長夫婦和衆親友全圍着刀娃。賽波手裡高舉着一隻紅色的公雞,身邊跟隨了兩排白族人,手裡也都抱着紅公雞。站在一面大白牆前面,這面白牆稱爲“照壁”。賽波開始作法,舉起大紅公雞,面向東方,他大聲喊:

“東方神在不在?”

衆白族人也高舉公雞,面向東方,大聲應着:

“在哦!在哦!在哦!”

賽波急忙拍打手中的公雞,雞聲“咯咯”,如在應答。跟隨的白族人也忙着拍打公雞,雞啼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賽波再把公雞舉向西方,大聲喊:

“西方神在不在?”

“在哦!在哦!在哦!”衆白族人應着。

賽波又忙着拍打公雞,跟隨的人也如法炮製。然後,開始找南方神,找完南方神,就輪到北方神。等到東南西北都喊遍了。賽波走到牀邊,一看,刀娃昏迷如舊,一點兒起色都沒有。他又奔回“大照壁”前面,重複再喊第二遍,聲音更加雄厚。跟隨的白族人大聲呼應,聲勢非常壯觀。

不管賽波多麼賣力地在喊,刀娃躺在木板牀上,輾轉呻吟,臉色蒼白而痛苦。塞薇站在牀邊,眼看弟弟的病勢不輕,對賽波的法術,實在有些懷疑,忍不住對父母說:

“爹、娘!說是第七天可以把刀娃的魂魄喊回來,可是,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再喊不回來,怎麼辦呢?”

塞薇的母親嚇壞了,哭喪着臉說:

“只有繼續喊呀!刀娃這回病得嚴重,我想,附在他身上的鬼一定是個陰謀鬼!”

“你不要急!”族長很有信心地說,“賽波很靈的,他一定可以救回刀娃!”

“可是,喊來喊去都是這樣呀!”塞薇着急地說,“刀娃好像一天比一天嚴重了!我們除了喊魂魄,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來治他呢……或者,我們求求別的神好不好呢?”

“噓!”一片噓聲,阻止塞薇的胡言亂語,以免得罪了神靈。賽波高舉公雞,喊得更加賣力。塞薇無可奈何,心裡一急,不禁雙手合十,走到大門口,面對落日的方向,虔誠禱告:

“無所不在的本主神啊,您顯顯靈,發發慈悲,趕緊救救刀娃吧!千萬不要讓刀娃死去啊!我們好愛他,不能失去他!神通廣大的本主神啊!求求您快快顯靈啊……”

塞薇忽然住了口,呆呆地看着前方,前面,是一條巷道,正對着西方。又圓又大的落日,在西天的蒼山間緩緩沉落。巷道的盡頭,此時,正有個陌生的高大的男子,騎着一匹駿馬,踢躂踢躂走近。在落日的襯托下,這個人像是從太陽中走了出來,渾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

塞薇眼睛一亮,定定地看着這人騎馬而至。這人,正是流浪了整整一年的夏磊。去過東北老家,去過大江南北,去過黃土高原,終於來到雲南的大理。夏磊僕僕風塵,已經走遍整個中國,還沒有找到他可以“停駐”的地方。

夏磊策馬徐行,忽然被這一片呼喊之聲吸引住了。他停下馬,看了看,忍不住跳下馬來,在門外的樹上,繫住了馬。他走過來,正好看到賽波拿着公雞,按在刀娃的胸口,大聲地問着:

“刀娃的魂魄回來了沒有?”

衆白族人齊聲大喊:

“回來了!回來了!”

夏磊定睛看着刀娃,不禁吃了一驚,這孩子嘴脣發黑,四肢腫脹,看來是中了什麼東西的毒,可能小命不保。這羣人居然拿着紅公雞,在給孩子喊魂!使命感和憤怒同時在他胸中迸發,他一衝上前,氣勢逼人地大喊了一句:

“可以了!不要再喊了!太荒謬了!你們再喊下去,耽誤了醫治,只怕這孩子就沒命了!”

賽波呆住了。衆白族人也呆住了。族長夫婦擡頭看着夏磊,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一時間,大家都靜悄悄,被夏磊的氣勢震懾住了。

夏磊顧不得大家驚怔的眼光,他急急忙忙上前,彎腰去檢查刀娃。一年以來,他已經充分發揮了自己對醫學的常識,常常爲路人開方治病。自己的行囊中,隨身都帶着藥材藥草。他把刀娃翻來覆去,仔細察看,忽然間,大發現般地擡起頭來:

“在這裡!在腳踝上!你們看,有個小圓點,這就是傷口!看來,是毒蠍子螫到了!難道你們都沒發現嗎?這腳踝都腫了!幸好是蠍子,如果是百步蛇,早就沒命了!”

族長夫婦目瞪口呆。賽波清醒過來,不禁大怒。

“你是誰?不要管我們的事!”

“賽波!”塞薇忍不住喊,“讓他看看也沒關係呀!真的,刀娃是被咬到了!”

“不是咬,是螫的!”夏磊扶住刀娃的腳踝,強而有力地命令着。“快!給我找一盞油燈,一把小刀來!我的行李裡面有松膠!快!誰去把我的行李拿來!在馬背上面!快!我們要分秒必爭!”“是!”塞薇清脆地應着,轉身就奔去拿行李。

夏磊七手八腳,從行李中翻出了藥材。

“病到這個地步,只怕松膠薰不出體內的餘毒,這裡是金銀花和甘草,趕快去煎來給他內服!快!”

族長的妻子,像接聖旨般,迅速地接過了藥材。族長趕快去找油燈和刀子。賽波抱着紅公雞發愣,衆白族人也拎着公雞,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人人都感應到了夏磊身上那不平凡的“力量”,大家震懾着,期待着。夏磊一把抱起了刀娃。

“我們去房間裡治病,在這天井裡,風吹日曬,豈不是沒病也弄出病來?”

那一夜,夏磊守着刀娃,又灌藥,又薰傷口,整整弄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夏磊看傷口腫脹未消,只得用燈火燒烤了小刀,在傷口上重重一劃,用嘴迅速吸去污血。刀娃這樣一痛,整個人都彈了起來,大叫着說:

“痛死我了!哎喲,痛死我了!”

滿屋子的人面面相覷,接着,就喜悅地彼此拍打,又吼又叫又笑又跳地嚷:

“活過來了!活過來了!會說話了!”

是的,刀娃活過來了。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看着室內衆人,奇怪地問:

“爹,娘,你們大家圍繞着我幹什麼?這個人是誰?爲什麼對着我的腳又吸氣又吹氣?”

夏磊笑了。

“小傢伙!你活了!”他快樂地說,真好!能把一條生命從死亡的手裡奪回來,真好!他衝着刀娃直笑。“吸氣,是去你的毒,吹氣,是爲你止痛!”

“啊哈!”族長大聲狂叫,一路喊了出去。“刀娃活了!刀娃活了!”

塞薇眩惑地看着夏磊,走上前去,她崇拜地仰着頭,十分尊敬地說:

“我看到你從太陽裡走出來!我知道了!你就是本主神!那時我正在求本主神顯靈,你就這樣出現了!謝謝你!本主神!”

塞薇虔誠地跪伏於地。

塞薇身後,一大羣的白族人全高喊着,紛紛拜伏於地。

“原來是本主神!”

夏磊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去拉塞薇。

“喂喂!我不是本主神!我是個漢人,我叫夏磊!不許叫我本主神!什麼是本主神,我都弄不清楚!”

但是,一路的白族人,都興奮地嚷到街上去了:

“本主神顯靈了!本主神救活了刀娃!本主神來了!他從太陽裡走出來了……”

夏磊追到門口,張着嘴要解釋,但是,圍在外面的衆白族人,包括賽波在內,都抱着公雞跪倒於地:

“謝謝本主神!”大家衆口一辭地吼着。

夏磊愕然呆住,完全不知所措了。

刀娃第二天就神清氣爽,精神百倍了。族長一家太高興了,爲表示他們的歡欣,塞薇帶着一羣白族少女,向夏磊高歌歡舞着“板発舞”,接着又把夏磊拖入天井,衆白族人圍繞着他大唱“迎客調”。夏磊走遍了整個中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民族,像白族人這樣浪漫、熱情,會用歌舞來表達他們所有的感情,既不保留,也不做作。他們的舞蹈極有韻律,帶着原始的奔放,他們的樂器是噴吶、號角、和羊皮鼓。

板凳舞是一手拿竹竿,一手拿着小板凳,用竹竿敲擊着板凳,越敲越響,越舞越熱,嗩吶聲響亮地配合着,悠揚動聽。歌詞是這樣的:

一盞明燈掛高臺,

鳳凰飛去又飛來,

鳳凰飛去多連累,

桂花好看路遠來!

一根板凳四條邊,

雙手擡到火龍邊,

有心有意坐板凳,

無心無意蹲火邊!

客人來自山那邊,

主人忙忙擡板凳,

有心有意坐板発呀,

無心無意蹲火邊!

唱到後面,大家就把夏磊團團圍住,天井中起了一個火堆,所有敲碎了的竹片都丟進了火堆裡去燒,熊熊的火映着一張張歡笑的臉。夏磊被簇擁着,按進板凳裡,表示客人願意留下來了。衆白族人歡聲雷動,羊皮鼓就“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敲擊起來了。隨着鼓聲一起,號角嗩吶齊鳴,一羣白族青年躍進場中,用雄渾的男音,和少女們有唱有答地歌舞起來:

大河漲水小河渾,

不知小河有多深?

丟個石頭試深淺,

唱首山歌試郎心!

高崖腳下桂花開,

山對山來崖對崖,

妹是桂花香千里,

郎是蜜蜂萬里來!

鼓樂之聲越來越熱烈,舞蹈者的動作也越來越快,歌聲更是響徹了雲霄:

草地相連水相交,依嗨喲!

今晚相逢非陌生,依呀個依嗨喲!

郎是細雨從天降,依喲!

妹是清風就地生噢,依嗨喲!

結交要學長流水,依呀個依嗨喲!

莫學露珠一早晨,

你我如同板栗樹,依喲!

風吹雨打不動根噢,依嗨喲!

鼓聲狂敲,白族人歡舞不停,場面如此熱烈,如此壯觀。夏磊迷惑了。覺得自己整個被這音樂和舞蹈給“鼓舞”了起來,這才明白“鼓舞”二字的意義。他目不睱給地看着那些白族人,感染了這一片騰歡。他笑了。好像從什麼魔咒中被釋放了,他回到自然,回到原始……身不由己地,他加入了那些白族青年,舞着,跳着,整個人奔放起來,融於歌舞,他似乎在一剎那間,找尋到了那個迷失的真我。他跟着大家唱起來了:

依嗨喲嗨依依嗨喲!

你我如同那板栗樹,依喲,

風吹雨打不動根噢,依嗨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