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榮死了。
謝氏呆呆地跪坐在一側,看着男人瞪大的眼睛,許久許久才捂住嘴,無聲痛哭。
他死了,活在她心裡的魔障死了,她覺得解脫,可她突然也怕了。她怕死,她不想死,她想好好陪着女兒度過餘生,她想一直活着做女兒的依靠,讓她遇到麻煩了有母親可以訴苦求助,讓她被人欺負了還有母親投奔。她還想教女兒如何照顧孩子,還想……
有太多想做的事,謝氏想活着,一一做了。
可她必須死,在她決定殺了程敬榮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沒有退路了。
夜涼如水,紗帳遮掩了漫進來的月光,也遮掩了裡面低低的哭聲。
哭夠了,謝氏掛起紗帳,慢慢從男人身上爬過去,下了地。剛站起來時雙腿發軟,多走兩步就好了,屋裡備着水,謝氏先點了燈,再打溼帕子洗了臉,水清清涼涼,像是溪水流遍全身,帶走了最後一絲不捨。
擦完臉,謝氏眼裡只剩下平靜。
她去了外間。
今晚守夜的是暖荷,是從小一起陪她長大的大丫鬟,知道她嫁進靜王府遭受的所有不堪,知道她心裡的所有痛苦,那些事情她不能告訴賣女求榮的父母兄長,不能告訴會爲此難受的兒女,只能在覺得快活不下去的時候,跟這個忠心耿耿的丫鬟說幾句。
“王妃?”突然被推醒,暖荷震驚地坐了起來。
“嗯,我有話跟你說,你先穿好衣裳。”謝氏低聲道。
暖荷心中困惑,瞅瞅內室,迅速穿好了衣服,然後站在謝氏身前,剛想揣度她神色,謝氏淡然道:“他死了,我親手殺的。”
暖荷驚駭地捂住嘴,盯着面前熟悉的女人,對方平平靜靜,暖荷竟然無法分辨她說的是真是假。抱着一絲希望,她踉踉蹌蹌地朝內室趕了過去,進去沒多久就又退了出來,跪在謝氏面前失聲痛哭,“您怎麼這麼傻啊,您自己報復了痛快了,怎麼不爲姑娘想想,不爲腹中的小少爺想想啊……”
謝氏看着她哭,等暖荷漸漸平復下來,她才低聲道:“今日我送了一個首飾匣子給姑娘,最底下有夾層,裡面藏了兩封信,等姑娘來了,你記得告訴她,但此事除了姑娘與你我,不得再讓任何人知道,記住了嗎?”
暖荷怔住,心頭浮上不好的預感,“王妃怎麼不自己說?”
謝氏笑了笑,望向屋頂道:“鈞哥兒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邊待了那麼久,他肯定想娘了,我今晚就下去陪他。”
“王妃……”暖荷眼淚不斷,泣不成聲。
謝氏自顧自交待她,“……旁人問起,你就說王爺爲了救我纔沒能逃出來……可能會有人抓你過去審問,你多半會吃些苦頭……”
“奴婢不怕!”暖荷伏在謝氏腿上,哭着道,“奴婢生是王妃的人,死是您的鬼,等奴婢辦妥了您吩咐的事,馬上就下去陪您,到了那邊奴婢繼續伺候您!”
謝氏閉上眼睛,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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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陽侯府,富貴才跑到上房門口,楚傾已經聽到動靜披上外袍趕了出來,“何事?”
他沒有跟幾代東平王交過戰,但是對胡家的本事還是很瞭解的,女婿這次出戰勝負難定,楚傾心裡還是擔心的,就怕女婿有個三長兩短,女兒痛苦一輩子,所以半夜三更聽到異動,最先想到就是福建那邊傳來消息了。
“侯爺,靜王府走水了!”富貴氣喘吁吁地道,“剛剛陳朔派人來回話,說是靜王妃的院子走水,靜王也在裡面,傳話的人過來時兩人還都被困在屋裡,生死不明!”
楚傾皺眉,快步走到院中望向靜王府的方向,果然看見火光沖天,兩家離得不算遠,正因爲近,才更能明白這火勢的可怖。
楚傾望着那照亮半邊天的火海,沉默片刻,吩咐富貴派丫鬟去通知女兒,他回屋穿衣去了。
蓮院,含珠睏倦地睜開眼睛,直到聽見四喜說靜王府走水了,她才猛地驚醒。
迅速穿好衣服,含珠看看熟睡的兒子,命四喜守在旁邊看着,她匆匆去了前院。
“馬車已經備好了,我陪你過去。”楚傾再不想攙和靜王府的事情,也知道今晚女兒必須回去,因此早早命人備好了馬車。
含珠憂心忡忡上車時,侯府其他兩房男丁也趕了過來,楚傾想了想,誰都沒帶。帶侍衛去救火,救出來了外人只會說程敬榮夫妻命大,救不出來,那些看他不順眼的該往他身上扣屎盆子了,反正靜王府裡有足夠的侍衛,他跟女兒過去意思意思就夠了。
“菡菡別急,王府那麼大,今晚也沒有風,火燒不到長風堂的。”楚傾低聲安撫女兒。
含珠扭頭看他,在男人明亮的星眸裡看到了笑意,分明是幸災樂禍。
含珠都不知道該怎麼同他說了,別過臉對着另一個方向。其實論關係,程敬榮謝氏是死是活都與她無關,程敬榮那樣對程鈺,相信程敬榮真的出事程鈺也不會傷心。只是這兩年靜王府死的人太多了,含珠心裡莫名地沉重。
楚傾知道女兒心地善良,識趣地沒再逗她。
馬車很快就到了靜王府,含珠由楚傾扶着下車時,前面又飛快趕來一輛馬車,含珠站穩瞭望過去,就見程嵐在丈夫陸堯的攙扶下踉蹌着下了車,看都沒往他們這邊看,哭着往王府裡跑,倒是陸堯匆忙地朝她與楚傾點了點頭。
想到程嵐承受過的苦,含珠心裡更壓抑了,與楚傾快步跟了上去。
謝氏的院子就在程敬榮院子之後,衆人趕過去時,只見火光漫天,侍衛下人們匆匆提水滅火,程嵐想衝進去被陸堯緊緊拽住了,楚傾更是早早攔住女兒,不許她再上前。於是含珠站在楚傾一側,聽着前面火舌肆虐的聲音,聽着程嵐撕心裂肺的哭喊,慢慢的她好像陷進了一場夢裡,這一切都變得不真實。
混亂裡,她看見謝氏的大丫鬟暖荷披頭散髮地朝程嵐跑了過去,程嵐抓着她問了什麼,含珠聽不清楚,猜測是在問父母的消息,暖荷回了什麼含珠也聽不見,只看見暖荷跪下去連續磕了三個頭,然後飛蛾撲火般朝大火裡跑了過去。
或許是煙火氣太重了,也可能是旁的什麼緣故,眼看着程嵐毫無預兆地朝後癱倒被陸堯及時扶住,含珠忽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最後的意識,是頭頂肆虐的火舌,是身後穩穩托住她的有力臂膀,是男人急切地呼喚。
她無力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