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房離飄香院不近,在王府另一側靠近後山的院落。夏安喂狗喝了些水,將它趕到窩裡,纔拿起包好的糕點往外走。黃昏已淺淺的落下來,給宮牆森森的王府平添了一份暖色。夕陽半掉不掉的在西邊掛着,夏安方向感向來不強,此時也好藉由夕陽指路。
王爺喜涉獵,愛馬。馬房裡養了不下百匹馬,因王爺尤愛白馬,故馬房裡清一色的都是白色健馬。夏安隨便拉住一個小廝,問他們韓副管事住在哪間屋子。那小廝指了指東面的裡院,右手邊第三間屋子。
剛進了裡院,便看見韓管事陪着一個身着錦衣的中年胖男人在說話,夏安不便打擾,打算立在一旁等上片刻。
韓復晁見他來了,招招手叫他過來。“夏安,這位是邱主管,王府的牲畜都歸他管理,過來見過。”
夏安禮貌的請安。他了解韓管事,不會無緣無故地介紹人給他。這邱主管權利很大,王府所有的牲畜當然也包括飄香院的豬羊雞鴨,還有王爺的愛狗,以及後山其它猛獸。也就是說,飄香院也在這位邱主管的管轄範圍內。
“哪個院子的,過來有事?”邱主管冷冷地問。
夏安恭敬回答:“回邱主管的話,奴才是飄香院的小廝,過來找韓副管事敘敘舊,您和韓副管事有正事相商的話,不必理會奴才,奴才在一旁等着便是。”因着韓管事降了一級,夏安口上的稱呼在外人面前也只得改了。
“嗯,你等會吧。”邱主管收了些冷意,滿意夏安的知進退識禮儀。
兩人在商量進購新馬的事宜,夏安後退一步,盯着自己的腳尖發呆。突然跑來一個氣喘吁吁的小廝,跟邱主管附耳說了幾句話。
邱管事大驚,對韓復晁道:“快安排腳程快的馬到聽風院,王爺急着用。”
韓復晁馬上喊了兩個小廝去後院牽馬,等回報說馬已經送出去了,兩人才緩了口氣。韓復晁問道:“王爺怎地如此着急用馬,您老面色發青,可是有什麼大事?”
“宮裡傳出消息,四皇子怕是不行了
。”邱主管是王爺的外公送來的家生奴才,和韓復晁這個舅舅送來的家生奴才,倒有些同根的淵源,遂並不見外。
“四皇子好好地,怎麼會?”韓復晁嘆口氣接着說道:“那咱們王府的日子恐怕更不好過了。”
“唉,恐怕這四皇子的死不簡單吶,咱們王爺焉能咽得下這口氣。”
韓復晁道:“萬望咱們王爺能冷靜下來,莫要做出什麼衝動之事來,否則咱們王府上下千餘條性命恐怕不保啊。”
夏安一字不差的將兩人的對話聽進耳朵裡,聽這二人之意,四皇子和清閒王爺關係頗好,而且四皇子一死,清閒王府的好日子將不復從前,那麼便是四皇子一直在照顧清閒王府了。所以清閒王爺定然不會任由他的四哥白白冤死。
會連累到府裡的奴才麼?皇室無父子兄弟,身居高位,若是踏錯一步,便有可能失卻性命,而他夏安,很有可能就是王爺的殉葬品了。
兩個時辰前還在他面前吃狗食發脾氣的人,此時卻失去了親人,自己也面臨着危機。
夏安突然覺得,其實王爺也很可悲,從皇嫡子的高位上摔下來,處處要依附着別人過日子。不過這個想法轉瞬即逝,因爲王爺再可憐,他底下的奴才不是更可憐麼?這一點,夏安深有體會。
“邱主管,韓副管事,王妃娘娘有令,所有管事和主管都要到華嬴院去,立刻就去。”又跑來一個小廝,如此說道。
韓復晁皺眉:“王妃娘娘不是早就回孃家修養了麼?”
“哼,怎麼着她也是咱們王府的正主,她的話,咱們可不能違抗。”邱主管連連冷哼,看起來並不喜歡這位女主子。
夏安上前一步說道:“既然韓副管事有事在身,那奴才下次再來吧。”
“也好,你先回去吧。我這兩日忙,未來得及去找你。等手頭的活鬆下來,自會去飄香院,你放寬心。”
這是在勸夏安不要胡思亂想,夏安心裡領了這份情,道了聲“告退”從匆匆回了飄香院
。
回到飄香院,大夥都站在院子裡三三五五的抱成團聊着什麼事情。小金見他回來,馬上拉着他的手往屋子裡走,夏安問他出什麼事了。
“你在路上沒聽說麼,王妃回來了,把各大管事、主管都叫去華嬴院了。”小金關好門,並落了門閂。
夏安倒了杯茶喝,奇怪道:“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麼,王妃是王府的女主子,在孃家待得時間再長,只要王爺不休妻,咱們做奴才的當然還得聽她號令了。”
“哎呦,你想的也太簡單了。王爺和總管都去了宮裡,王妃這時候不去宮裡弔唁,卻召集各院管事、主管訓話,你說這是不是奪權啊?要真是被王妃掌了王府的內權,咱們王府裡的大小管事還不都得換成她孃家的人。”
夏安忍俊不禁,差點嗆了水,笑道:“就算王妃掌權,管事、主管都換了人,又關咱們什麼事,難道王妃連個倒泔水的下人也要換成她孃家人?”
小金白了夏安一眼:“你還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啊。”
“本來也就沒什麼事啊。”夏安攤開手,得意卻又透着無奈道:“你不是曾說過,咱們飄香院是最安全的院子,王府主子們再怎麼奪權,也不會跟咱們一個倒泔水的院子有什麼關聯。”
“呵呵。”小金乾笑兩聲。
夏安突然肅容,斜瞅小金:“你怎麼知道王爺和總管去宮裡了,而且你還知道王爺去宮裡是去弔唁。”
小金拿手比劃:“大傢伙都在說啊,王爺匆匆就走了。”
夏安點點頭,不再追究,專心喝茶。小金卻話不停:“你這隻整日縮在屋子裡的烏龜,今天怎麼捨得出去了?啊,對了,糕點呢,晚飯都被耽誤了,我好餓。”
“還剩兩塊,你一塊我一塊好不好?”夏安不好意思的將糕點遞過去,沒能給小金留下兩塊,他自己也是饞的緊。
“好啊,但是下次有糕點的話,還要請我吃。”
怎麼可能還會有?夏安笑彎了眉眼:“好的,快吃吧
。”
剛吃完糕點,廚娘就喊大夥吃飯。兩人都不喜歡和他人擠,就待在屋子裡說閒話,其實主要是小金說,夏安聽。
小金說的內容一向豐富,上至王爺爲哪個寵妾孌童一擲千金,下到哪個院子裡的人和老婆打架抓傷了哪個部位,都知道的十分清楚。
夏安一邊聽,一邊拿掉在桌子上的糕點碎屑,逗着“神醫”吃下去。他們的晚飯沒有着落,“神醫”也得跟着餓肚子。學着王爺的樣子,給狗輕輕的順毛,撓撓狗的癢癢,逗它滿屋子撒了歡的跑。
小金正說到興頭上,夏安也正興致勃勃地拿着小狗的尾巴往它的嘴裡塞,門突然被大力的拍響,小金看了夏安一眼,後者將狗藏好,他才跑去開門。
門外是阿福,眉目間盡是擔憂:“王妃有令,所有簽了死契的奴才都要去梔子院待命。夏安,小金,咱們院裡就你們二人。”
小金着急問:“可是有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是管事帶回來的消息。”
夏安道:“阿福哥,你們家生奴才算是死契麼?”
阿福一向不喜歡別人說起他的出身,此時也不惱了,答道:“不完全算是,家生奴才雖然在名義上也是完全屬於主子,但是卻享有比死契奴才好上幾倍的待遇。”
“你用去麼?”夏安又問。
“不用,王妃並未傳家生奴才,她方纔逼着張其天(專門管理奴才購買分配事宜的主管)交出了你們的賣身契。我估摸着,此次沒什麼好事情。所以,你二人要萬分小心,事事皆不宜亂出頭。快去吧,莫在此時犯了事。”
“知道了。”兩人同時答道。
還沒吃晚飯,兩人早就餓了。出遠門前,小金跑到廚房藏了兩個花捲帶在懷裡,又往夏安懷裡塞了一個水囊。
夏安哭笑不得:“我們去不了多長時間,回來吃不好麼,何必沉沉的帶着走?”
“你不懂了吧,女人向來囉嗦,說不定要罵上我們好長時間呢
。到時候咱倆往後面一跪,偷偷的吃上兩口,誰都看不見的。”小金拉着夏安往梔子院跑,阿福說的對,這時候千萬不能遲到,王妃要立威,肯定不會輕易饒了他們的。
抱着這種想法的人顯然很多,他們倆到時,梔子院裡已經跪了滿滿當當的人了。找了一處角落,使勁擠了進去。小金跪好了,就悄悄低下頭咬了一口花捲,往旁邊遞過一個。夏安手疾的接了,心下不安地勸道:“等會再吃吧,莫要被哪個管事看到。”
“說的對,我可不願意挨頓打。”小金依言將花捲收好。
過了小半個時辰,夏安聞到一股香味,越來越濃郁,忙拽了拽小金,兩人深低着頭跪端正。果然,腳步聲漸漸清晰,一大羣婢女婆子衆星拱月的伺候着王妃尹氏朝院北擺放好的黃梨木椅而去。
“參見王妃娘娘。”衆人不齊聲請安。
尹氏美目冷冷掃視全場,接過婆子遞過的香茶吃着,足足一炷香時間,才親啓香脣:“張主管,數數,人可都到齊了?”
“回娘娘的話,還差兩人。”張其天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流。此時若抗了王妃的令,是死,接了令,等到王爺回府,追究起來,還是死。他已經暗中給自己的婆娘捎話,讓她帶着兒子快逃。
“哦,是哪位貴人,連我也請不動麼?”尹氏語速不快,聽起來倒是溫柔有禮。
“是……是蘭香院的蘭香公子和芙蓉院的花芙蓉姑娘。”張其天答道。這二人屬於男色女色一列,是王爺從勾欄院裡贖出來的清倌,既是花錢買來的,便是死契。二人雖地位不高,但近日頗受王爺寵愛,尤其是蘭香公子,王爺只要在府,總是要他不離身的侍候着。
尹氏輕笑:“可用差我身邊的丫頭再去請請,這兩人看起來並不給張主管面子啊。”這哪裡是不給張主管面子,分明是在打王妃的臉面。
張其天哆哆嗦嗦道:“哪裡需要勞動娘娘身邊人的大駕,可能是奴才們沒通知到,奴才再派人去叫。”說完,使勁衝身後的小廝使了個眼色。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門口才有了動靜。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子和一位身着鮮綠色紗衣的男子緩步前來,盈盈下拜,卻是福禮,口呼:“奴家見過王妃娘娘
。”
尹氏並不答話。
兩人膝蓋彎曲不了不久便都有些不穩,花芙蓉順勢跪了下去,再次拜見:“參見娘娘。”蘭香卻無動靜,仍在咬牙堅持。
尹氏從一疊賣身契中抽出兩張來,溫聲問道:“你二人賣入王府,籤的是死契對吧?”
“回娘娘,是死契。”花芙蓉答道。蘭香不語。
“既是死契,那麼便是王府的死奴了,卻爲何不尊我的命令?”
花芙蓉連連叩首,聲下俱淚地哭訴:“並非是奴家不尊娘娘命令,而是不知哪個傳話的小廝竟漏了芙蓉院,害的奴家遲來了許久,求娘娘明察,奴家一顆忠心,願爲娘娘效犬馬之勞。”
“呵,真是個懂事的,你退到一側去吧。”
花芙蓉依令跪倒一側,將中間的空地留給仍倔強不跪的蘭香。
尹氏問道:“你也是沒收到來此的命令麼?”
蘭香擡頭答道:“奴家剛起身,梳洗一番,來的自是晚了,還望娘娘不要見怪。”
“放肆,一個奴才居然到晚上才起,還敢讓娘娘等你,好大的狗膽。”尹氏身後的一個藍衣婆子站出來指着蘭香叫罵。
尹氏笑着對那婆子道:“奶媽無需生氣,我們讓張主管評評道理好了。”扭頭問張其天:“這人什麼身份,好大的架子呀?”
張其天道:“是王爺封的蘭香公子。”
“公子?呸,不就是個見不得人的男寵,賤人。”奶媽婆子朝蘭香的方向吐了一口。尹氏覺得不雅,假咳制止奶媽,又問張其天道:“男寵可算是府裡的主子?”
張其天抹抹汗,深吸一口氣答道:“男色並無尊位,不似侍妾有妾位。我朝風氣,男色女色屬性、奴,供主子玩樂。等主子失了興趣,或賣出府,或送人,或賜給下人們玩樂。”
“哦?賜給下人們玩樂,倒不失爲一種體貼下人的好方式
。蘭香公子,你覺得呢?”尹氏端莊美麗的臉龐帶上一抹微笑,直視蘭香。
蘭香也不懼,直起身子,傲然道:“若失了主子的心,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都不會有好下場的。這一點,蘭香深知,還往娘娘也細細思量。”
“放肆。”尹氏身旁好幾個丫鬟婆子都忍不住喊。
尹氏波瀾不驚地笑:“公子所言甚是有理呢。今日我也正好要把這個道理好好的教各位知道知道,還要借公子一用呢。”聲音依舊不疾不徐,帶着大家閨秀的修養:“來人,領王府二十個侍衛前來。”
蘭香冷笑,道:“不知王妃娘娘有何差遣。”
“不急,待會你便知道了。”
一列侍衛被帶到前面,分兩排跪好,是王府的巡邏侍衛。王妃此次回府,從孃家帶了過百的侍衛,此時卻不同自家侍衛,而是命張其天特意叫了王府的侍衛來。
尹氏道:“剛纔新得知了一個體貼下人的好方法,看各位走來走去也無聊,便賞了你們玩吧。”指指揚着下巴立在一旁的蘭香:“這人賜給你們了,隨意玩,玩死了也可以。張其天,讓人騰出一塊空地來,就在這院子裡與大家同樂。”
說這話的時候,尹氏仍是一派端莊。夏安已明白她的意思,狠狠打了個哆嗦,二十個人去“玩弄”一個人,還要當着衆人的面,好狠。小金悄悄掐掐夏安的手腕,示意他不必害怕。
蘭香登時大怒,不顧身份,指着尹氏吼道:“你動動我試試,王爺回來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尹氏還是笑:“你進府時日短,怕是很多事都不曉得。咱們王爺喜歡人可從沒個長久的,但他卻有個一直堅持不懈的愛好,便是將曾寵幸的人慢慢折磨至死。”
“你敢污衊王爺?”蘭香不信,他進府後王爺一直寵着他,進到耳朵裡的許多閒言碎語,皆是左耳進右耳出。
“污衊王爺?我可沒那個膽子。是或者不是,這個的每一個人都清楚的知道。也罷,今日就讓你親身試一下吧,看看王爺回來是否還會記得你?”尹氏示意那些侍衛:“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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