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姜蜜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亮, 四周一片漆黑,她睜眼看着上邊房樑, 看了很久,又輕輕地側過身,去看躺在自己右手邊男人模糊的側臉。

最近幾日, 男人沒再挑燈夜讀, 他白日裡還是非常用功,晚上歇得卻早, 這會兒仰面躺着,睡得很熟。

姜蜜剛醒來的時候心跳得極快, 好似要從胸腔中彈出來,哪怕已經睜開眼,她看到的並不是頭頂斜前方的房樑,而是衛成身上染血的樣子。直到她側過身,看男人就躺在自個兒身畔,他好好的,無傷無痛睡得安穩,姜蜜才從夢裡頭剝離。

她對自己說了兩遍, 那一切沒發生, 還沒發生……

感覺舒服些了,纔開始琢磨要怎麼把事情告訴衛成。

就從這時候起,到天亮前,姜蜜都睜着眼片刻沒睡。哪怕這樣,她也沒想好該怎麼說。相公確信自己已經否極泰來, 覺得不會有事,先前還很反對她跟過來奔波受罪,結果天老爺又給安排了一場考驗,根本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這說給男人聽了又是打擊……可再怎麼打擊,她都得說,不能眼睜睜看着壞事發生。

因爲是大白天出的事,姜蜜沒着急清早就講,她先熬了米粥,又給煮了兩顆蛋,大家一起用過早飯之後她才拉了拉衛成的袖子,說:“相公你在屋裡等我一會兒,我有事兒想同你商量。”

姜蜜說着就站起來收碗,被林家嫂子攔住:“有事你就去,這幾個碗我洗了就行。”

“那真麻煩嫂子了。”

“麻煩啥?咱們出門在外不就得互相幫扶?”

說話間,林家嫂子已經將幾個碗摞上,端出去了。他男人準備晨讀,衛成跟姜蜜回了屋,問她啥事?

姜蜜抿了抿脣,說:“昨晚我做夢了。”

衛成心裡猛然一緊,呼吸都不通暢了,他直直盯着姜蜜瞧,彷彿想從她的表情中瞧出點什麼。又過了一會兒,他問:“是我們這邊還是家裡?”

“是這邊。”

“我嗎?”

說到這事姜蜜就忍不住去回憶,一回憶她心裡就難受,眼眶泛紅都沒辦法繼續和衛成對視。姜蜜朝旁邊轉過身,走了兩步,說:“我夢見有人來小院這邊找你們,然後你和林大哥好像就跟他們出去了,是在街面上出的事,省城我沒逛過,哪條街我認不出,爲什麼事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這麼一點……”

姜蜜剛說完,就感覺男人從後面抱住她,這時候她突然想知道衛成是什麼表情,就回過頭。

沒想到他比預想的平靜,好像沒受到太大打擊。

“相公你不覺得難受嗎?”

衛成引着她坐到旁邊,把玩着她因爲做多了事情並不細膩的右手,說:“挫敗有一點,倒不難受,想想還有些高興。”

他說挫敗,姜蜜大概能懂,總是遇上這種事怎麼還能高興得起來?

姜蜜茫然的看着他。

衛成解釋說:“覺得挫敗是因爲我總想成大器讓你和爹孃享清福,卻每每勞累你們。至於說高興,我想着我倆天生就該是一對,蜜娘你做夢這個本事遇上別人恐怕沒多少用武之地,也就是我倒黴……”

姜蜜輕輕打他一下:“讀書讀傻了?還能爲這種事得意?”

不然咋的?

總不能坐地大哭。

衛成已經學會苦中作樂了,他又琢磨了一下姜蜜這番話,讓她別擔心,說這兩天不出門,任誰來請哪怕天塌了都不出門,保證不出門。

姜蜜也說:“哪怕你真有事要出去,我綁也綁着你。相公你做什麼之前都想想我們,我、爹孃還有硯臺,我們指着你過日子,你得保重自己。”

“我保重,爲了你我也爭取長命百歲。”

姜蜜把頭靠在他肩上,小聲說:“油嘴滑舌。”

……

從蜜娘口中聽說他是被人喊出去的,衛成大概就知道來找他的是誰。應是宿州府學的同窗,前幾天在省城這邊見到了,互相留了地方。他們那些在客棧裡頭住着,客棧雖然人多事雜整天都有些吵鬧很難靜心讀書,至少有人給洗衣裳做飯,也是圖個方便住那兒。

這節骨眼大家夥兒都在爲鄉試做最後的準備,衛成倒是想不出他們找過來做什麼?

這個白天沒人過來叫門,當天晚上,姜蜜睡着之後又把那夢做了一遍,這次她還是在人羣的最外圍,使出吃奶的勁兒往裡鑽也還是沒鑽進去,她就只是再看了一遍男人的慘狀。

前一晚她情緒還能控制,這晚姜蜜醒了之後坐起來抱着膝蓋就哭。

衛成睡得好好的,讓她給驚動了,睜開眼就發現媳婦坐在旁邊哭,問她哭什麼,她說昨天在夢裡看熱鬧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男人在裡面捱打,她還跟擠廟會看熱鬧似的,在外面推啊擠啊墊腳啊。這次不一樣,這次她已經知道男人在裡面受苦卻怎麼都擠不進去,只能在外面聽動靜,聽他被人毒打,這種事誰受得了?

衛成聽着還笑了一聲。

姜蜜哭得可認真了,聽到這笑聲就拿胳膊肘懟了他一下,帶着哭腔說:“你怎麼還笑得出來?你都給人打成個血人了,怎麼笑得出來?”

衛成趕緊把人摟進懷裡,親額頭,親臉頰,又擡起她的手來摸自己臉。

“蜜娘你看看我,我就在你旁邊,好着呢。”

姜蜜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埋進他懷裡又是一陣哭,發泄得差不多才擡起手來擦眼淚,邊擦邊說:“你怎麼就那麼壞?總讓我受驚嚇,我嚇死了!我在夢裡讓你嚇死了!”

“好了,不哭了,把眼淚擦擦,再哭給硯臺知道都要笑話你。”

姜蜜讓他說得不好意思,背過身去擦眼淚,邊擦邊說怎麼還能夢到第二回呢?衛成想了想:“可能天老爺想着一孕傻三年,怕你忘了,多提醒一遍。”

姜蜜:……

“還不是因爲你,生硯臺是因爲你,做夢也因爲你。”

衛成:……

禍從口出啊。

“蜜娘你別跟我置氣,我錯了。”

後來這個上午夢到的情形就應驗了,來的的確是衛成他們在府學的同窗,說省城這邊有個茶館,每到鄉試之前,從各府縣趕來的讀書人就聚在那裡切磋交流,去那邊吃過茶的人裡面年年都能出幾個舉人老爺,茶館裡頭掛了不少舉人老爺留下的墨寶,他們準備去見識一下,問衛成和林同窗有無興趣。

林同窗顯然有。

衛成他本來應該也會有的,現在不敢有了,他非但自己不打算去,還極力想勸住這些同窗。

這些人興趣極大,他根本勸不住,衛成都留他們在賃的院子這邊吃茶談天了也沒把人攔下來。倒是林同窗,看他和平常不太一樣,本來想跟去的,臨時改口推了。來請他們那些還挺失望,說在臨考前取長補短是好事情,怎麼還不樂意去呢?總不是想省茶錢?

這個問題,後來林同窗也問了,他問衛成咋回事。

衛成又不能說他媳婦姜氏做了夢,他就說早上起來眼皮跳個不停,出來的時候還讓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今兒個起來就不順,感覺諸事不宜。

林同窗本來以爲有什麼了不起的理由,結果就這樣?

他笑話了衛成一通,遺憾說早知道是這樣就跟着去了,“我上回過來就聽過,當時沒去,本來想着這次一定要去看看,也給忘了。你看今天又沒去得成,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見識一番。”

“以後總有機會,鄉試之前還是少出門,我想踏踏實實考完。”

“衛兄你太謹慎了。”

衛成回道:“謹慎一些總沒壞處。”

兩人閒聊了幾句就各自讀書去了,到中午用了飯又繼續讀書,下午的時候,姜蜜在院子裡洗衣裳,林家嫂子看菜不多了,拿上錢說出去看看,還問姜蜜要不要幫着帶點什麼回來,姜蜜搖頭說啥都不用,只是讓林家嫂子小心些,買好就回來。估摸等了大半個時辰,林家嫂子纔回來,回來到處找她男人,看好好地才鬆口氣。

“你這婆娘咋回事?出去一趟回來瘋瘋癲癲的。”

“咋回事?你還問我咋回事?今兒個要不是衛兄弟說運氣不好不合適出門把你攔下來,你就不用準備什麼考試,走着出去得讓人擡着回來。”

“說啥呢?”

“你還沒聽懂?就今天來找你那些人出事了!你當我怎麼這會兒纔回來?我跟人打聽了一下,聽人家說你那幾個同窗不知道在哪條街上遇見賣身救母的,就一個姑娘說她老孃生了重病,要錢醫治,看着像有錢的從那邊過她就跪人家跟前去磕頭,求人發慈悲。那姑娘,還有幾分姿色,就有哪家少爺扔了銀子要帶她走,讓她做妾。那姑娘當時好像不願意,你那幾個同窗就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去了,他們招惹上惹不起的人,給人毒打了一頓。還考試呢,聽說命都沒了半條!”

林同窗立刻就要往客棧去,說要去看看,被他婆娘攔下來了。

“你去?你去幹啥?要是那邊的打了一頓還嫌不解氣,再殺個回馬槍,你不把自己搭進去?我說他們也是吃飽了撐的,可憐別人之前也不想想,人都有賣身救母的決心了,你管什麼閒事?要我說怕是看人家漂亮,要是個長得醜的遇上這種事,你看他們會不會管!”

林同窗讓他媳婦兒氣得不輕,說怎麼仗義救人還錯了?你這人有沒有善心?

“我沒善心?你別急,聽我說完。你那些同窗被人打成那樣,那女的也沒反過來幫着說句話,就跟有錢少爺走了。要我說搞不好人家心裡樂意得很,就是裝裝樣子。你們大老爺們不都那樣?主動送上門的不稀罕,她越是不肯你越來勁兒。人家姑娘心裡樂意得很,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過好日子,要他們多管閒事?”

衛成和姜蜜也在旁邊聽着,聽完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沒想到是這種事。

這……

都不算倒黴。

是攬禍上身。

姜蜜想了想,假如是自己被逼到要賣身才能活下去,真有人肯出錢救急,她鐵定二話不說就跟人走。有那個決心就不會扭扭捏捏,沒那個決心幹啥跪大街上去做樣子?這事本來就不對勁,咋讀書人還看不透?

她看向衛成,想知道男人是什麼想法。

衛成在深思,過一會兒問:“嫂子你打聽到沒有?他們現在呢?”

林家嫂子說他們後來讓好心人送去醫館了,總不能就擺在那兒。

“既然已經送去救治,如果有人找來說需要我們幫忙,我們再去,沒人過來暫且就當不知情。我這兩天心裡不安生,這節骨眼怕出紕漏,咱們大老遠來省城是爲鄉試,鄉試三年才一回,但凡有個萬一過去幾年的苦功就白費了。林兄別怨我心腸冷,我家貧,耗不起。”

衛成說完拉着姜蜜回屋去了。

林同窗沒想到他突然這麼嚴肅,還愣了下。

林家嫂子倒十分認同:“我覺得衛兄弟說得對,這事情是他們自己惹出來的,你幹啥跟着摻和?這是省城,你知道對方是什麼來頭?攪進去不怕跟着倒黴?幫人也得力所能及,沒那本事你裝什麼大瓣蒜?幹嘛去出這個頭?”

“你還想去幫他們,你知不知道我這會兒腿都是軟的?你差點就跟他們一塊兒去了,要真去了,你能站這兒跟我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