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各府世子在乾清宮前候着,年紀小的無甚心事,年長些的則有些惴惴不安。
皇上召了好幾個府的世子進宮,可這些召見裡,有一些細微的差別。
最早召的只有行二的平郡王、行三的浦郡王、行四的齊郡王三個府的世子,過了半個時辰才又將行五的穆郡王府上的世子召來。接着,良親王、祿親王、昌親王三個府的世子好像都是主動進來的,沒聽說有旨意。
幾個年長的心裡就犯了嘀咕。臨出來時,他們也看出父王好像有些心事,可父王沒同他們說,現下他們覺出不對,又不太想得明白到底哪裡不對。
永寧宮,阿祚用過晚膳後被定太妃叫到了跟前。定太妃讓他往乾清宮走一趟,說他的幾個堂兄弟都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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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祚就乖乖跟着宮人去了。各府的堂兄弟間算不上特別熟悉,但逢年過節也會一起玩,見了面後便還是熱熱鬧鬧的,互相問你父王近來好嗎?母妃好嗎?去哪兒玩啦?吃得好嗎?睡得香嗎?課業重不重啊?
這般說了一陣子話,背對着殿門的阿祚忽見不遠處各府隨來的下人都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然後他身後響起一聲:“阿祚。”
“皇伯伯!”阿祚沒多想,轉身就朝剛邁出殿門的皇帝跑去,聞得身後一陣齊整的“皇伯伯聖安”,又猛停住腳。
他一下子尷尬壞了,偷眼瞅瞅,堂兄弟們都跪着,他這會兒不把禮補上好像不對,可是補上……似乎又很奇怪?
阿祚便滯在那裡,盯着地面不知道該怎麼辦。皇帝對他臉上的小情緒只作不見,走上前彎腰將他一抱:“聽說你昨天在皇城裡頭跑馬來着?好玩嗎?”
“好玩!”阿祚笑起來,“大哥哥給我挑的馬特別好,跑得可快了。就是不小心撞到一位出宮辦差的女官……但我幫她叫太醫了,太醫說她沒事!”
“你還記得幫她請太醫?”皇帝也露了笑意,又說,“你大哥哥說你騎馬起得很好,不像初學,是你父王教你的?”
阿祚搖搖頭:“不是,父王平常好忙,是我表哥和府裡的另一個哥哥教過我,那個哥哥是錦衣衛,騎馬騎得可好了!”
阿祚說着又瞅了瞅不遠處跪着的堂兄弟們,很好心地提醒皇帝:“皇伯伯,他們還沒有起來……”
“嗯。”皇帝一哂,放下他摸摸頭,“你先進去吃點心,皇伯伯跟他們說說話。”
“好!”阿祚朝皇帝一揖,就依言進了殿。皇帝待他進去後看了看眼前的一衆侄子,又道:“時禟時祈時祝也進來,旁的人先去歇息吧。”
衆人一併起了身,見禮之後各自聽命往各處去。氣氛中有點詭異的尷尬,良親王世子時禟、祿親王世子時祈和昌親王世子時祝這會兒更有些說不清的緊張。
三人來回來去地互遞了好幾回神色才往裡走。但進了殿,皇帝並未多說什麼,只吩咐宮人多添幾道點心來,而後由着他們在旁邊吃,自己又看摺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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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穆郡王就趕去了平郡王府,府中宦官將他請進了正廳。
穆郡王來時一路都懸着心,邁過門檻看見平郡王時心絃稍鬆,這一鬆又不禁出了一身涼汗:“二哥……”
“五弟。”平郡王擱下茶盞,看看他的神色,淡笑,“坐,你別慌。我家世子也在裡頭,若出事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出事。”
“話是這麼說,可是……”穆郡王用衣袖擦了擦冷汗,心說您這話可真安慰不了人。
然後他道:“二哥,您會不會顯得太急躁了?皇兄一直沒給咱們加封親王,大約就是顧忌着咱們,眼下您……”
“但這件事對皇兄來說,也是並不值得意外的。”平郡王站起身,沉吟着在屋裡踱着步子,“我們敬他重他,因爲他是長兄;他的兒子繼位,我們也無話可說……可眼下,皇長子繼不了位,兄死便該弟及——我們一衆兄弟都是他的弟弟,又誰也不比誰差,這場爭端,他心裡是有數的。”
“可他把各府世子都召到宮裡去……”穆郡王一想這個就冒冷汗,“您說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咱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孩子們能有什麼三長兩短?”平郡王嗤笑,再看向這位五弟時眼裡不禁多了點蔑意,“你啊,膽子也忒小了!沉住氣吧,凡事有二哥擔着!”
齊郡王府。
齊郡王焦慮地在屋裡踱了十好幾個來回後,腳一定,運着氣磨牙而笑:“哼,這老六可真是不地道!”
行九的慎親王在旁坐着,端着茶盞瞧瞧他,遲疑地辯解:“我覺得這事兒倒不怪六哥,他無非就是不想爭。”
“不想爭?他不想爭?我看好處全落他手裡了!”齊郡王明擺着氣不順,給慎親王掰扯時語氣咄咄,“不想爭,甭摻和就是了,他跑什麼啊?跑給誰看啊?就顯得他忠心不是?哦,自己跑了還把世子送宮裡,自保的算盤打得好卻跟咱兄弟誰都不提!臨了了倒沒忘把老七老十一老十二給擇出去,這又顯得他思慮周全照顧弟弟們了不是?哎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滑頭啊?”
“四哥,四哥您消消氣兒!”慎親王看他越說火兒越大,趕緊勸他。頓了頓,又說,“我看您現在跟六哥發火也沒用,先想想阿祍吧!您看那親事是不是緩緩?皇兄或許是從這上頭覺得不對的。”
“緩什麼緩,那有什麼覺得不對的?”齊郡王瞪眼,“有沒有這檔子事,我家姑娘不都得嫁人?不都得嫁個好人家?”
“不是,四哥您……”慎親王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他覺得四哥在這種事上瞎賭氣真不行,可又沒法直說。
浦郡王府,因世子突然被召進宮而莫名其妙了大半日的浦郡王在弄清原委後,氣得牙都快咬碎了。
“十弟這是要逼我幫他?”他沉吟了半晌後氣笑,“幼稚。”
而後他看向身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的宦官,語氣裡依舊怒意分明:“去,別顧着我那個好十弟的面子了,打聽打聽他都往哪些府遞了帖子,挨個過去告訴人家,那帖子跟我沒關係。”
他說着心念一動,騰起身就往外走。旁邊的宦官驚一跳:“爺?”
“誰都別跟着,我進宮一趟。”浦郡王鐵青着臉走得衣袍夾風,心裡一直在想十弟要不是他親弟弟……他現在就殺到皇陵去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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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苑,玉引晌午時聽說良親王、祿親王和昌親王專程來向孟君淮道謝,下午他過來時卻見他一臉不快。
“怎麼了這是?”她邊拉他到羅漢牀上坐邊問,孟君淮一拍榻桌:“真是吃力不討好!我知道十二弟他們幾個肯定沒摻和進去,所以提點了他們,結果反在四哥他們那兒落埋怨!也不想想,他們上趕着營鑽我去把他們往外拽有用沒有——我知道那些事那都是什麼時候了?那是我避出來之後!”
玉引聽得一扯嘴角,暗說兄弟多了真是容易不好做人,又知自己在這樣的事上實在左右不了什麼,就換了個話題跟他說:“蘭婧病好了,說明天過來。”
“好了就好,過來吧。”孟君淮猶鎖着眉頭,心思明顯沒太在這事上。
玉引又道:“她本來說不過來的,虧得我多問了一句!”
“怎麼了?”孟君淮不解地看向她,“爲什麼不想過來?”
玉引嘆了口氣,告訴孟君淮說蘭婧原是誤會了,以爲他們把她扔下就是不想她過來,所以“識趣”地說不來。
孟君淮一下子沉了臉,顯然是想到蘭婧小時候在清苑生病的事。那時他們覺得小小嬰孩經不起顛簸,所以隨她與何氏繼續住在清苑。卻被何氏誤讀爲孟君淮厭棄她們,蘭婧高燒了三天她才往回稟,再遲點蘭婧可能就要沒命了。
卻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蘭婧居然和生母的想法如出一轍。
玉引在這事上覺得自己十分失敗,她不明白爲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按理來說,蘭婧現在主要待在喬氏身邊,每過一旬到正院住一天,遠比與何氏相處的機會多多了。
她和喬氏又都不是那樣膽小怯懦的性子……這也好幾年了吧?卻愣沒把蘭婧掰過來。
玉引想着民間那句“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就有點氣餒,擔憂地問孟君淮:“蘭婧這都八歲了……怎麼辦啊。”
孟君淮也沉默了好久。相較於玉引的擔憂來說,他更自責。
作爲府裡的嫡母,她對已經夠照顧的了,自己膝下三個孩子,還要兼顧蘭婧。其實她把蘭婧交給喬氏就已經算盡了當家主母責,還每個月都親自陪陪蘭婧……誰都得認可她這份心。
可他不一樣,他是蘭婧的親爹。平心而論,他知道自己陪蘭婧的時候少了。
四個男孩先不提,三個女兒裡,和婧跟明婧都在正院,都是他看着長大的。細想來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偏了心,無論是否故意,他對和婧明婧的的確確更親近。
可這件事又確實很難辦,讓玉引再多照顧一個孩子,玉引是受不了的。讓他總去喬氏那兒……他又着實彆扭得緊。
“等她過來再說吧。”過了須臾,孟君淮才說了這麼一句。
翌日,蘭婧到得特別早,早到玉引和孟君淮都剛起牀,還在更衣盥洗。
玉引便有些不滿,在孟君淮去屏風後更衣時將喬氏叫了進來,冷臉道:“這剛什麼時辰?你們這會兒就到了,那是什麼時候出的府、什麼時候起的牀?蘭婧病剛好,你也不讓她多睡一會兒?”
喬氏被她一訓就跪下了,可她不止委屈,還眼皮打架:“不是妾身催翁主出來的,是翁主催着妾身……妾身還說讓她多睡一會兒,不用着急,但她不聽啊!”
“你……”玉引還想說她兩句,擡眼一瞧見和婧帶着明婧進來,硬生生將話嚥了回去。
和婧看看喬氏,走到玉引跟前喃喃道:“母妃別怪喬母妃……蘭婧就是這個樣子。不然您以爲我們爲什麼不愛同她玩?平日真是一句重話都不能跟她說,相處起來可累了。”
和婧說着話,明婧晃晃悠悠地繞到了屏風後。
孟君淮正繫腰絛,明婧過去瞧見晃盪的流蘇便一把抓住,抓住就往嘴裡塞。
“哎明婧!”孟君淮趕忙去奪,右手將她抱起來,左手把絛拎開,再一鬆手還沒繫緊的絛就滑了,在腿腳上盤了兩圈兒。
他想邁出去把絛脫開,恰明婧這會兒往上竄竄一把抱住他的頭!
“……!”孟君淮倏然被擋了視線,還沒脫出去的腳被絛繩一絆,他猛往前一傾,想起明婧在懷裡又生往回倒。
踉踉蹌蹌間撞了屏風,玉引跟和婧說着話,就聽身後稀里嘩啦一片亂!
二人悚然回頭,之間屏風矮櫃倒了一地,仍被絛繩不停絆腳的孟君淮終於完全失去平衡,打了個滑就仰面摔下來。
他倒是雙手一舉把明婧託了起來,明婧“咦——”了一聲,趴在他胸口拍拍他的臉:“父王?起來——”
“呃……”孟君淮磕了後腦勺,摔得頭暈。
玉引跟和婧連帶喬氏一起目瞪口呆了半天,一衆下人也一片安靜。
“君淮?”然後她反應過來,和婧也反應過來:“父王!”
二人一道衝過去扶,心裡大呼“好慘”的同時又忍不住哈哈哈笑成一片。孟君淮在這笑聲中暈暈乎乎地坐起來,把罪魁禍首明婧往腿上一按就撓癢!
“咿……啊哈哈哈哈哈哈!”渾身都是癢癢肉的明婧一下子笑崩,稚嫩的聲音響徹房中每一個角落。
堂屋中,有點忐忑地坐在那裡等候的蘭婧被笑聲激得一怔。
姐姐和妹妹,好開心啊。
有那麼一瞬她想往裡走,被和婧留在外面的凝脂觀察着她的神色,也說:“翁主進去吧,大翁主和三翁主都在。”
可最終,她擺了手。
“算了。”蘭婧怔怔望着門內的那道屏風一喟,覺得屏風後的熱鬧好像離自己特別遠。
“父王母妃忙着,我就先去休息了。”蘭婧默了默,又跟凝脂說,“明天又是滿一旬的時候,我會再來跟母妃問安的。母妃……近來忙嗎?忙的話我就不麻煩她了。”
凝脂一滯,她實在不懂二翁主爲什麼要擔心這個。
這幾年下來,王爺差事忙時多久能見一次王妃沒準兒、王爺不在時王妃帶哪個孩子睡也沒準兒,可唯獨該二翁主來的時候,他們從來都是“有準兒”的,絕不會因爲自己的原因而把二翁主支開。
換句話說,在凝脂這個外人眼裡,二翁主在王爺和王妃心裡的分量都不輕,她完全可以輕輕鬆鬆地過日子,不用大事小情都添顧慮。
可她就是顧慮特別多,多得好像王妃這個當嫡母的苛待庶女一樣。
“翁主您來就是了。”凝脂忍不住說了句自己不該說的話。沒等到迴音,再定睛一看,發現她居然望着擋在眼前的屏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