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平靜,語調平和,目中無波,然而落到了夜臻身上,卻無端端生出了一股凌厲的氣勢,不過被掃了一眼,重重的壓迫感便襲捲全身,夜臻張了張口,竟未敢出聲。
太子就立在夜臻身側,自是感覺到了他的壓力,雖則感同身受,但太子到底年長,只往旁邊渡了一步,避開夜衡的目光,隨後強撐着出口:“護花都未能護好,怎能護國呢?不若請六皇叔交出虎符,有能者受之。”
聞言,蘇芊芊驀地一震,看向沒有出聲的西岐國君,心下終於將此事摸出頭緒。
國君父子三人一唱一喝,竟是在這兒等着。
她小心看了眼夜衡,卻發現他神色一如素日淡漠冷然,一雙黑眸微眸,就如同棲在懸崖峭壁上的雄鷹,隨時可能俯衝直下,捕住獵物。
蘇芊芊心中的衝動也隨之壓下,她知道,夜衡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卻聽他微向前邁了一步,優雅不凡的五官籠在灼灼日光之下,挺撥的身軀兀自顯出不容忤逆的幽冷氣質,連帶聲音都帶了一層隱隱的窒息感:“如此說來,護好了花,便能護好虎符?”
太子轉頭看了西岐國君一眼,見其只穩坐高位,未有出聲,便猜是對夜衡起了疑心,不復從前信任。這些年的努力有了效果,太子如何不趁勝追擊,他立時便道:“虎符在手卻連花都看不住,可知能力幾何,皇叔雖曾爲戰神,但如今卻是要看清現狀。”
說罷,便整了整腹內言語,準備等夜衡辯解之後,再予反擊,然而夜衡卻並未如他所料,大掌摸出了虎符,高舉於上方:“太子此言極是,臣弟受之有愧,懇請陛下收回虎符,將寶花交予有能者看顧。”
玄鐵虎符暴露於日頭之下,彷彿要將灑在身上的陽光都吸進符中那猛虎圖騰的口中。
西岐國君見到虎符,原本陰沉的眼中透出一絲喜色,他揮了揮手,令人取過,毫不猶豫道:“六弟這些年爲國操勞,許是累了,也該休息休息,護花費心費神,朕會令人移出衡王府。”
夜衡拱手謝恩,但將虎符置於太監捧來的托盤之上,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太監顫着步子,將托盤送到國君面前,確認無誤,西岐國君龍顏大悅,卻聽夜衡拱手又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西岐國君心情甚好,又有心要彌補一下夜衡,以免令朝臣認爲他太過苛責,便點頭道:“何事?”
夜衡掃了一眼太子,復又垂首道:“正如先前所言,如今臣不如往時之能,有負聖託,實受不得陛下恩寵,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取消生辰宴。”
聽到此言,太子臉上的笑容一僵。見到夜衡交出虎符,他心中本是欣喜萬分,正待盤算着如何接手,卻不想夜衡竟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夜衡的生辰將至,他已將壽禮收足,自然也花去一大部分,再加上那夜強行送進衡王府未遂又有所損壞,如果生辰宴不辦,勢必要將壽禮逐一歸還,那其中的虧空便只能由他來彌補了!
思及此,太子也顧不得姿態,慌忙上前:“父皇,生辰宴爲在表六皇叔從前之功,兒臣以爲不適合取消。”
夜衡瞥了太子強掩住的緊張,便收回銳利的視線,朝西岐國君道:“太子多日操勞,委實辛苦,但臣弟如今不過閒人,擔不得此番盛舉。”
太子緊追勸道:“父皇賞罰分明,六皇叔又何必……”
“北蠻虎視耽耽,嶺西又正受災,倘若此時歌舞聲色,置受苦百姓於何地?”西岐國君打斷太子之言,繼而看向夜衡,將此事定下,“六弟有心,那便依你。”
太子聞言,臉色頓時灰敗,他看了一眼夜衡平靜的臉,心思複雜,夜衡明知壽禮有損還推了壽宴,分明是故意要他難堪,思及此,太子心中暗暗涌起滔天的恨意,差點便無法控制。
那一面卻是一片和熙景象。
西岐國君得了虎符,心情愉悅,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宮,面上卻擺出一副痛惜的神色:“寶花已折,錯過花期,今年已是無緣欣賞了。”
話畢,卻聽到夜衡寂然無波的聲線又浮在空中:“陛下趁興而來,臣弟豈有敗興之理,請陛下稍坐。”
說罷,他伸手在半空輕拍了兩下。長翼的身影應聲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裡,他的身後隨着兩名侍從,旁若無人地閃進已無人看顧的琉璃房內,須臾間便自重重綠葉中擡出一個木製的箱子,穩穩落在原先金絲牡丹停放的位置,緊接着木箱放拆開,卻見層層疊疊的綠葉中,有一簇絳紫色的影子微微晃動,長翼的手拔開綠葉,一團金光在日頭下分外耀眼。
衆人下意識眯起了眼,隨後發出一聲聲驚呼。
那團金光在太陽的照射下,輕輕顫動,原本包在一起的花瓣緩緩舒展,像極了嬰兒初醒的姿態,嬌嫩而脆弱,卻又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它全然不顧四周急促的呼吸聲,不慌不忙地綻放着,像少女般套上了外層花瓣,露出千嬌百媚的姿態,再試探着探出內裡的花苞,襯得花團愈加絢麗,花蕊露出真容的那一刻,一股香氣襲來,滿室芬芳,泌出屋外,直將衆人陶醉其中,爲其妍態折服。
“金絲牡丹,這是金絲牡丹!”人羣裡有人出聲,衆人紛紛回視,驚豔未下的目光帶了幾分困惑,西岐只有一株金絲牡丹,方纔就只剩花杆,這株又是從何而來?
長翼早就知道衆人的疑惑,上前向西岐國君跪下,大聲稟報:“啓稟陛下,六王爺深知陛下十分喜愛金絲牡丹,自護花以來,從未有任何怠慢,定下花期之後,王爺爲防變故,便令小的以障眼法先將寶花藏好,幸而王爺有先見,纔不負所託,不令陛下敗興而歸。”
長翼說罷,便匍匐在地,四周衆人的表情卻是紛亂不一。
國君才以護花不力爲名奪了夜衡的虎符,夜衡轉頭便將金絲牡丹完好送上。那方纔太子與臻皇子的控訴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此刻衆人皆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看着神色沉沉的龍椅之人。
西岐國君得了虎符,必然不會歸還,但夜衡又無過錯,當下就是個僵局。
正當四方沉寂之時,一道輕盈的聲音緩緩響起:“此事皆是誤會,芊芊在此求陛下降罪。”
開口之人正是始終沉默的蘇芊芊,她緩步上前,俯身行禮。
西岐國君面色微霽,順勢問道:“六弟妹何出此言?”
蘇芊芊正要開口,夜衡已大步向前,輕托住她的背低聲問道:“怎麼了?”
她並未理會他,只上下清掃了嗓子,開口回西岐國君之問:“芊芊嫁入西岐數月,總是不知收斂,幸得六王爺一路寬容,但也因此引起旁人誤會,正如今日金絲牡丹,便有人指王爺因美色誤國,其後種種攻訐皆由此而起,芊芊在此,懇請陛下收回賜婚的旨意。”
聞言,夜衡深不可測的眼眸因此言驀地一凝,大掌扣住她的手腕,徑直將她拉起,一把攬在了他的胸口,止住了她的聲音,他轉頭不動聲色地朝西岐國君說道:“陛下,王妃今日嚇壞了,有些口不擇言,請陛下恕罪!臣弟先行告退!”
說罷,夜衡也不顧滿場的賓客,扣住蘇芊芊的腰肢,足尖一點,便越過人羣,直奔後院而去。
二人天姿國色,猶如神仙眷侶,似有奔月之姿,衆人擡眼看去,直到他身影遠去,依然不捨挪目。
主角已經消失,花也當衆開過,西岐國君得了虎符便速速擺駕回宮,餘下的賓客也就紛紛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