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柴房很大,裡面堆着一捆捆高粱稈子,蘆葦稈子,木炭,枯木,這些柴火足夠周家用一年了。
空氣裡是植物曬乾後的特殊氣味,因昨日下雨,有高粱稈子被雨水淋溼,於是屋子裡瀰漫着一股潮溼混濁的氣色,再仔細一嗅,若有若無的有一絲老鼠尿騷味兒的晦濁。
四周堆滿了柴火,空餘的空間很小,秦絲絲活動的範圍只在她的幾步之內。
屋子裡光線很暗,沒有板凳桌子,坐也沒處坐,這混濁的空氣讓她覺得憋悶,忍不住將鼻子貼在門縫上呼吸新鮮空氣。
她窺探着屋外的動靜,卻什麼動靜也沒有。
這裡離周家人的臥房頗遠,所以這邊基本是沒有什麼人會來。
門被人從外鎖上了,她現在身陷囹圄般,無處可逃。
她落寞而寂寥的往一堆高粱稈子上靠,高粱稈子窸窸窣窣的一陣顫抖,抖落的灰塵嗆得她又是噴嚏又是咳嗽,掏出手帕,捂着臉,忍不住又開始落淚。
她心裡有一股莫名的恐懼,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她真想死,可偏偏連死都死不了。
她好想家,對爹孃的思念折磨得她痛哭流涕,她好想時光可以倒流,那樣她就選擇順從璟王爺,那樣這一切,這痛苦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她後悔不迭,怪自己太沖動,她恨,恨自己,無比痛恨!
她心中暗作打算,如果能離開周家,她就回家!
立刻馬上回家,和爹孃生活在一起!
就算是每天只能呆在家裡,哪裡都不去,她也要回去!
就算是被璟王爺發現了,她也要回去,大不了和爹孃死一起,也能求個圓滿。
她不怕死,真的不怕死,她只想念家,想念爹孃。
她也不認爲爹孃已經死了,絕對不可能,她想老天不會這樣對待她。
她相信自己和爹孃都是老實本分,善良之人,一定能得到上天的庇佑,一定能平安一生。
該死的是那些混蛋,那些壞人,那些惡人!
她幻想着,偷偷回到家,然後每天躲在家裡,誰會知道她沒有死呢,誰會知道她就在家裡呢。
她這樣想着激動不已,恨不得立刻回家就好。
但是周計安呢,要跟他說嗎?
她沒有想過要離開他,她更沒有想過周計安會摑她的耳光。
剛纔那一耳光,真的好痛,痛得牙齒都發抖了,痛得心中所有的美好都破碎了。
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今天發生的事,王氏的故意刁難,她是有口難辨,只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怕是一輩子都要背黑鍋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走,去哪裡都好。
想着即將離開周家,她的心一片荒涼,天下之大,竟然沒有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呆着的地方,竟然沒有可以回的家。
家,家在哪裡?離開,離開這裡去哪裡?回,回哪個家?
那個家能回嗎?真的要回去嗎?那樣必定是會給爹孃帶來麻煩的,性命之憂不說,只怕是爹的差事也會被拆了。
爲何要回去呢,回去繼續拖累爹孃嗎,已經不孝了,再回去更是禍害!
禍害,禍害!她在心裡咒罵着自己。
她不停的哭,卻並非真的想哭,經歷這麼多,她的心早就人莫予毒了。
她心中有怨恨,但又並非真的有恨誰,一切都是誤會罷了,她根本不屑去解釋。
她說不清自己的感受,道不明自己的情緒,只是麻木的哭着。
這些日子她感覺自己
滄桑了,所有的委屈和磨難她都挺過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而挺着,雖然很多時候,她真的很想放棄生命,卻沒有了勇氣。
只因心裡還是有一絲牽掛,對爹孃,對周計安,對孔志修,對莊氏……因爲這些人,她還留戀這個世界。
其實她心裡不相信孔志修已經死了,她不相信!
她想只是上天給自己開了個玩笑,把他藏起來罷了。
或許有一天自己能和孔志修再遇,她想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她恍恍然想着,呆呆這瞅着門縫,等着有人來開門放她走,她不求有人能賞她吃一口飯,她覺得若是還吃周家的飯,那還不如死掉的好!
走,能走嗎?王氏的刁難纔剛開始,只怕不會輕易放自己走。
只是王氏爲何要如此刁難自己呢,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一心想着有人來柴房看看她纔好,如果是周計安能來,那多好,可是他來了的話,那會怎樣呢,是繼續激烈的爭吵嗎,還是爲自己辯駁呢?
好怕,好怕見到他,不見不見!離開周家之前都不要再見!從此後恩斷義絕,生死不相往來!
她在心裡憤怒的吶喊。
在她的冥冥期盼中,終於聽到柴房門外有動靜了,接着是鑰匙開鎖的聲音。
她遽然起身,規矩站好,等着門開。
進屋的是莊氏,她的心才稍稍舒坦下來,她早料到莊氏會來看自己,而且肯定是第一個。
“絲絲,來,走,我們別呆這裡,回房去吧。”莊氏走到秦絲絲面前溫言,空氣的混濁令她微微蹙眉。
秦絲絲卻沉默的站着,一動不動。
莊氏又問道:“怎麼了?好了,聽話,走。這裡怎麼是人能呆的地方。”
“我……不走。”秦絲絲心裡想着立刻飛出去纔好,卻口是心非的說不走。
“怎麼?難不成真要在這裡呆一輩子?”莊氏疑惑。
“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了?怎麼不見衙門裡來人?我倒是很想去衙門裡討個公道。”
“衙門裡來了人,不過又走了。已經沒事了,等老爺下葬之後,我們又和從前一樣過日子。大少爺會撐起周家的,別擔心。公道在人心,咱們別計較這個公道了,爲這樣的人計較不值得!”莊氏安慰。
“爲什麼這樣的人我們制服不了她,爲什麼連大少爺也跟着糊塗,偏着她?我倒很想看看大少爺到底是要我不要,還是要他的娘。如果他不要我了,我就立刻離開周家。”秦絲絲落寞沮喪。
“好了,別想了,這壞人的侜張自會結惡果的,上天自會懲罰的。我們過我們的,不消理會她,走,我們走。”莊氏扶着秦絲絲就往柴房門外走。
秦絲絲卻身子死命往後縮,道:“不,二姨娘,我不走。我不明不白的被關進了柴房,難道又不明不白的出去?我再怎麼卑賤,也不能忍受如此被人踐踏。委屈我都忍了,但是暴力我不能忍,大少爺憑什麼打我呢?”她說着又流下了委屈的淚。
“大少爺一時糊塗,你就別跟他計較了。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到時候我去說他。可好?”
秦絲絲默默流淚,茫然轉身又坐在高粱稈子,說道:“我等大少爺來,我要聽他的解釋,不然我不走。我不能這麼賤骨頭,不能這樣作賤自己,不然我對不起我自己。我不能對自己好,保護不了自己。二姨娘,我真的好沒有用,我好失敗。”
眼淚從她的臉頰滑落,跌在了積滿灰塵的地板上,變成一個個黑色的斑點,連成一片。
“那二姨娘
跟你道歉可好,我代表大少爺給你道個歉,賠個不是。好了,乖啊,聽話啊。老爺喪事在即,只怕大少爺沒有時間過來,你難不成要在這裡一直呆着?”
“嗯,我會在這裡等他來,等他給我一個說法。他叫人關的我,我就要得到他的批准纔會出去。如果我就這麼出去,只怕會給二姨娘帶來麻煩,我不想二姨娘和大夫人有口舌之爭。”秦絲絲固執說道。
“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固執呢?那我去幫你把大少爺叫來。叫他來給你親口道歉。”莊氏說着垂眉嘆氣的離開了柴房。
秦絲絲在心裡說道,二姨娘謝謝你。
莊氏走後,柴房又安靜了,秦絲絲一人默默地呆着。
柴房的門敞開着,屋子裡光線充足,她嫌太亮了,將門虛掩關上。
靠在高粱稈子上,她打起了盹,想要睡卻又害怕睡着。
這時秦氏大娘來柴房拿柴火,見到秦絲絲嚇了一大跳,驚聲道:“大少奶奶,你怎麼在這裡?”
秦絲絲躺在高粱稈子上輕笑,答:“大娘,管我叫絲絲吧,我還不是大少奶奶,也做不了周家大少奶奶了。馬上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秦氏大娘在高粱稈子這邊坐下,說:“唉,誰知道會出這種事情呢。誰那麼大膽子,竟然敢殺老爺?”
“鬼才知道,都是爲了錢的小人,不得好死!大娘,昨晚的事兒,你可知道?竟然說我偷了銀票,真是賊喊捉賊!”秦絲絲猛地坐起身來,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灰。
“我在這個家呆了這麼多年,怎麼能不知道呢。周老爺太老實,在外防生意上的小人,沒有想到卻沒有防過枕邊人。周老爺糊塗啊!”秦氏大娘扼腕嘆息。
“原來大娘都知道,那周老爺心裡自然也有幾分覺察,那他爲何還要容忍大夫人呢?”
“那就不知道了,他們的事兒,怎麼說得清楚。希望大少爺能好好經營,把周家的生意接手做起來,不然周家恐怕好景不長了。”秦氏大娘擔憂不已。
“王氏不走,周家必敗,我倒很想看看周家是怎麼敗的呢。好玩,真是有趣!”秦絲絲直呼大夫人爲王氏,也不顧禮節輩分了。
“唉——”秦氏大娘一聲長嘆,低聲道,“大夫人這樣還真是不值得,不分輕重,衝動行事,謀財害命,定當天誅。希望大少爺能醒悟,不要學大夫人才好。”
“可是現在,大少爺分明是和王氏一夥的。看來母子的感情是無人能比的。”秦絲絲失望不已,想着自己在周計安心中不及王氏,她無可奈何,頓了頓,問,“大娘,你覺得老爺是怎麼死的?”
“這我也好奇,按理說大夫人不至於害老爺性命纔對。這往後,我們都得小心了。”
“我在這個家呆不下去了,我想離開這裡。但是我就這樣走,會不會讓大少爺誤會我就是真的賊,我真的殺了老爺?”
“走?去哪裡呢?除了這裡,你能去哪裡落腳呢?”
“去哪裡都好。只是我不甘心就這麼走……”秦絲絲確實不甘心,自己對周計安付出了真感情,怎麼能說走就走呢,如果不能從他哪裡親耳聽到一個說法,她走了也不會甘心,只怕會終身後悔遺憾。
“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她茫然無助的低語。
“等時間給你答案,當你不知道怎麼辦時,時間會幫你做選擇。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的。不是還有大娘陪你嗎?好了,我拿點柴火去做飯,一會兒我來叫你吃飯。外面還沒有消停,你就呆這裡好了,這裡安靜,靜靜心吧。”秦氏大娘說着抱起一捆蘆葦梗子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