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陽光明媚。立夏剛過,早熟的櫻桃已經擺上了檀木桌案。
江陵城西。
一間破舊的小四合院裡,身着茜紅羅裙的少女,貪婪地伸出兩個指頭。拈起盤裡最後一顆櫻桃,紅脣微啓,輕咬,酸甜的汁液噴香四溢。
她滿足地喟嘆一聲,邊用手做扇子狀扇着風,小嘴兒湊近身側那碗冰碟,大大地呼了一口氣。因爲炎熱,芙蓉似的面上,暈起兩團淡淡的紅雲,連百葉髻上的穿珠步搖也跟着一顫一顫。
忽而門外傳來腳步聲,少女猛地坐直,捧起方纔被丟飛到身後的線裝書,有模有樣地念了起來。“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一旦……哎喲!”
從門外進來的小女孩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玉扳子,頭上的羊角辮張牙舞爪。細眼一瞧對面那人嘴上一溜的櫻桃汁,當即面色一凜,猛地一板子就敲了下去!
“短短的《女訓》都念不順溜!還敢偷懶!趁我不在的時候吃櫻桃!”
小瑾學着安逸姑姑平時訓話的摸樣,也有板有眼地訓斥起林陌染來。木爪找技。
林陌染趕緊一擦嘴邊的證據,訕訕一笑,“我的姑奶奶!你不是去午歇了嗎,怎地又回來了……”
小瑾一張圓團團的小臉蛋兒裝得十分嚴肅,“我不放心!怕你偷懶,就折回來看看!沒成想還真讓我逮着了!今兒個罰你抄《女訓》三十遍!”
“哎喲喂!”林陌染當即頭疼地叫了出來,“我吃櫻桃,可不是偷懶!這是調劑心情!調整狀態啊!需知讀書用功。也得講究個勞逸結合,你說是嗎?”
小瑾歪了歪腦袋,似乎沒轉過來,還在想這個勞逸結合是什麼意思……
林陌染一見對方面色鬆懈,心知有戲,連忙將小瑾往懷裡一抱。哄着道:“一會兒姐姐帶你去玉樓春看花燈,怎麼樣?好小瑾就不要罰姐姐抄《女訓》了!”
小瑾一聽可以看花燈,當即將所有事情都丟到爪哇國去,扭頭興奮道:“今晚有花燈?小瑾好久都沒看過花燈了!自從上次清明燈會出事,晟哥哥就不準宮內再舉辦燈會!也不讓放焰火!小瑾可悶壞了!”
聽到久違的名字,林陌染微微失了神,愣片刻才恍惚地笑道:“放花燈是怕人多耳雜,又鬧出不好的事來。可是爲什麼連焰火……他都不給放了?”
小瑾撇嘴道:“晟哥哥說,他平生第一次爲了一個放焰火,那個人卻離他而去。那個人一日不回來,他就一日不許全北燕的放焰火!他還說,他是堂堂帝王,若是連這點哀愁都不許有,那他乾脆就不要當皇帝了……”
林陌染頓時啞然失笑,許久不見。這人是越發無賴了。
小瑾從她懷裡下來,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細細瞧了她一眼,很是納悶,“染姐姐其實也很想念晟哥哥,小瑾看得出來,可是你爲什麼不肯回去晟哥哥身邊,還不讓小瑾告訴他你在這……小瑾覺得這樣不好!有時候,晟哥哥太想你了,會半夜突然爬起來,一個人走到陌雪坊,一言不發地坐上一夜。”
她越往下說,見林陌染的神色越是黯然,終是變成了喃喃低語,最後閉上了嘴。
這些話,自她無意中發現林陌染在這個小四合院裡藏身時,就說了不下十次,可是沒有一次能把她勸回去。
小瑾乾脆學着大人的模樣,也是一聲長嘆,人小鬼大地一屁股坐在旁邊的位置上,滿臉愁容。
林陌染覺得好笑,“你小小年紀,愁什麼啊!我又不是永遠不回去!”
小瑾怒道:“你總是這樣說!立夏前,你說阿九懷孕了你就回!如今阿九真的懷上了,你卻又說等黎笙嫁給林奕時你就回!後來我問辰靳,他告訴我,你是在尋你的哥哥,一直要等尋到你哥哥,你才肯回去……”她可憐巴巴地嘟起小嘴,“若是一直尋不到呢?你是不是就不回去,不當晟哥哥的皇后了?”
林陌染苦笑着搖搖頭,“怎麼會尋不到呢?我很快就能找到他。小瑾,你的染姐姐一向是最有把握的!染姐姐的話,你還不相信麼?”
小瑾揪着胖胖的小手指,一臉糾結,“可是我不想看到晟哥哥每天這樣頹廢下去了。”
“這樣啊……”林陌染側了側頭,眸中明光一閃,立道:“我有辦法了!今天你回去,就告訴你的晟哥哥,你在翰林府午歇時做了一個夢。夢到我跟你說了一些話。”
小瑾提起精神,馬上就入戲了,“你對我說了啥?”
林陌染笑笑,迅速在腦中意淫起來,“你就說,夢見我英姿颯爽地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迎着西域獵獵的風,頂着頭頂毒辣的豔陽,豪氣萬丈,率領商隊縱橫千里走單騎……”
小瑾聽得異常興奮,羨慕道:“哇!好英武的女漢子。”
林陌染氣息一滯,女漢子這個詞,還是前幾天她隨口用來取消小翠兒的,沒想到小瑾這小屁妞這麼快就現學現用了,咋一聽,還當自己又回了現代……
回神,清了清嗓門,繼續說:“我在夢裡跟你說,商隊最近找到了一張稀有的藏寶圖,我和林奕率領着大家正前往西域尋找!等我找到了寶貝,就會回宮了。”
小瑾起先還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就皺起了眉,“這跟我昨天說的那個夢,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林陌染坐直身子,“昨天我跟你說的是,我飛越了時空,去到了另一個世界,正忙着尋寶……”
小瑾一手托腮,鄙視道:“看!還是尋寶!真沒創意!”
受到打擊的林陌染神色十分委屈,埋怨道:“天下這麼多寶貝!今天尋一個,明天再尋一個,哪裡有尋完的時候?怎麼能說我沒創意呢!”
這時,布裙荊釵打扮的黎笙捧着一籃子洗好的衣服走了進來,擡眼就朝小瑾笑道:“十二公主又聽我家小姐瞎掰什麼呢?”
林陌染頓時一個激靈拉住小瑾,“噓”了一聲,“別!別說!”
誰知小瑾張口就將她出賣了,“染姐姐說要去尋寶!”
黎笙又是一聲嗤笑,直言不諱道:“尋寶尋寶,這話小姐都說了上百次!哪次作數了!昨天林奕還邀她去西域跑個商,她都不肯挪一步!按奴婢說的,小姐要是想去,早就走了!如今賴在這裡不走,不過是爲等皇上罷!”
瞧黎笙這麼直接就戳中她深埋在心裡的痛處,林陌染恨不得當場抱頭?竄!咬牙切?地狠狠瞪了黎笙一眼。
後者頭也不回地自去院子裡曬衣服,留下一連串幸災樂禍的笑聲。
小瑾拽了拽她,“染姐姐別生氣!咱不聽黎笙的!”
“嗯!”林陌染一把抱住身邊這個貼心小棉襖,“關鍵時刻,還是小瑾最懂染姐姐的心!”
哪知小瑾一邊點頭,一邊又很風輕雲淡地補了一刀,“因爲黎笙姐姐說的是實話。我們不用聽她說出來,都知道……”
林陌染恨恨地將她扯出自己懷抱!兩手環胸!
寧願抱着空氣哭泣,也不要抱着沒良心的小屁妞假笑!
門外又一人撩起了半壁簾子,探進來一張清雋的面容,狹長桃花眼,染着曖昧不明的笑意,“今兒天氣甚好,染妹妹不出來走走?”
是辰靳。該死的!自從這人辭了官,搬到她隔壁院子住後,就越發娘炮起來!
穿着一身花裡胡哨的海棠紅錦袍也就算了!可是手裡這一把附庸風雅的摺扇是怎麼回事?!
林陌染看不慣地一手將他的摺扇抽去,淡淡道:“一個大男人,穿着舞鳳紋的衣服,還舞着粉紅色的團扇,像個什麼樣!”
辰靳抿脣一笑,“你不喜歡?”
廢話!喜歡她還會說嗎?林陌染白了他一眼。
辰靳頓時站直身子,斂去那副意興悠然的樣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不喜歡我哪點,我統統改掉,一直改到你喜歡上我爲止。”
林陌染皺緊了眉,一臉噁心地推開他,“我不喜歡你這個人,可以直接把你從我的人生中刪改掉嗎?”
辰靳聞言一滯,又立時失笑起來,抽回扇子一收,往她腦袋上就是一敲,嗔道:“這麼狠心!把我刪掉了,你的人生可是要少很多樂趣……”
林陌染一擰眉,“比如?”
“比如……”辰靳眸子一閃,忽而從身後變出兩盞精緻的花燈,“比如今晚染妹妹若是肯賞臉的話,靳哥哥我就帶你們去賞花燈!”
還不等林陌染反應過來,一旁的小瑾已然恍惚雀躍,“好啊好啊!靳哥哥最好了!”兩手一伸,摟住辰靳的脖子,毫不客氣“吧唧”就是一吻!
辰靳漂亮的眉眼彎成一道優弧,一把將小瑾抱起來,也由着她在自己懷中胡作非爲。
林陌染卻失神地望着那兩盞花燈。上繡百鳥歸巢,濃稠的筆墨,大氣滂沱的寫意手法……還有那右側,用行書寫就的兩行小字。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這……這是?”瞬間,她只覺呼吸有些不暢,千言萬語,說出口時卻只有這兩個字,“這詩……”
辰靳不知這是清明燈會上,燕樂晟和她不約而同寫下過的詩句,只納悶道:“這是大文豪歐陽修的詩,以樂景寄哀情,悼念物是人非的悵惘。”
他忽而醒悟了,緊張道:“你是不是不喜歡?覺得這首詩不好?那我去換了它!”
“別!”林陌染鬼使神差地將他攔了下來,急急將花燈搶過來,寶貝似的護在懷裡,“別換!我……挺喜歡的。”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衝動是魔鬼啊!就爲了這一句詩,她躲藏了半個月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
這一次小滿燈會所造就的遺憾,比之清明燈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