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箏覺得重焱神君並沒有想象中的難相處。整日除了陪重焱神君逛逛仙宮,說幾句話,下幾盤棋,喝幾壺酒,就沒有別的麻煩事了。
不過重焱神君的行爲着實詭異。
每日遊玩後的閒暇時光,本應養精蓄銳,纔有力氣繼續下一天的遊玩,而重焱卻總是掏出一盞燈來,施法收集一些帶着細碎熒光的“霧氣”
鳴箏在哪本書上見過這中術法,似乎叫……結魂。
好奇之心與日俱增。
重焱早早就看出了鳴箏的心思,卻吊着鳴箏的胃口。
鳴箏心癢難耐,用數罐珍藏了萬年的佳釀把重焱灌醉,方纔知曉真相。
“那是個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了,關於一個梅仙的故事……”
鳴箏這才知道,重焱有個在青蓮地獄受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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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界的太平早已遠去了,重鳴仍是不習慣他現在的身份——神族先鋒。
但他很高興有了這一重身份,這樣他就能無限接近他高高在上的個個,那個熾熱的太陽。
腳踏熱血廝殺的感覺並不是很好,這種無意義的廝殺更是不好,衆將領都心知肚明,這一戰根本不用打響,誰都堅信天帝和魔主是不會產生矛盾的,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那個新魔君,魔主也許是一時疏忽在閉關時被小人鑽了空子,縱使義憤填膺,大戰也是不可避免的。
……
重鳴有些意外——素來宜人的神界竟會颳起如此猛烈的風。
黃沙漫天,聽說下界修仙界有一方沙域,此時的景象恐怕比沙域的還要恢弘幾分。頭頂的一方青天暗沉了下來,低垂的天幕下神魔將士臨陣以待,披着戰甲的神兵神將如生根了一般堅定地站在堅實的土地上。
天色愈加暗沉,電閃雷鳴,把衆位將士們的臉照得猙獰可怖,四處有吞嚥口水的聲音,神兵們一個個把身體繃得緊緊的,只要激昂的戰鼓聲一響,他們就會如離弦之箭一般衝殺出去,拋頭顱,灑熱血,無怨無悔。
戰鼓終究是響起了。
本應是最熱血沸騰的時刻,在兩軍的喊殺聲中,重鳴感到一股濃濃的倦意,腳下的天馬躁動起來,似乎對主人的呆怔不滿。
是啊,這種時候衝在軍隊最前方的應該是他。
重鳴習慣性地望着不遠處的哥哥,那身明晃晃的金色戰甲幾乎要晃花了他的眼。重鳴聽到了劍插入血肉的聲音,只見哥哥劍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具魔族的死屍。
重焱緩緩回頭,在亂軍之中找到了他被人流淹沒的弟弟。
重鳴打了個寒顫,幾乎在一瞬間執劍衝殺出去。瞬息只見,他手下多了幾具地方的屍體。接着,他成了神軍之中最勇猛的先鋒,一點一點被眼前的血色渲染到麻木。
兄長用那帶着怒意的眼神怒視着他——你是神將,我現在要你衝出去奮勇殺敵!
那眼神真是冷到骨子裡,他有讓兄長失望了。
大戰接近尾聲。
重焱提了劍,拖着一身染血的鎧甲,挾裹着黃沙如出鞘的利劍般指向他的敵人,電光火石之間,重焱的周身已燃起火焰,如迅猛的豹一般直射出去,手中折射着光彩的利劍狠狠刺穿了魔軍主將的胸膛。
神軍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魔軍大勢已去,只能做些徒勞的反抗。
重鳴騎在天馬之上,見證了這一幕勝利,只覺得渾身緊繃的弦都鬆懈下來,頓時全身上下的氣力像是被一個巨洞吸走,連撣撣灰塵的力氣都沒有。
與此同時,重鳴後心一涼,悶哼一聲,大片殷紅的血跡滲透出來,他吃力的轉過頭,看到了一張殘留着瘋狂的,魔族的臉。
他閉上雙眼的最後一刻,已經跌至九霄雲外,他看見熟悉的神界神山離自己遠去,緊接着,嗅到了一脈暗香,幽冷芬芳,直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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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
暗香守着這個神將已有半月,藥仙說,他要是今天醒不來,那此生都別想醒來了。
於是,她拋下了管理梅園的事務,準備陪着這個活死人熬過這一天。
他……真的醒了。
他何時醒的!
暗香有午睡的習慣,每到正午豔陽高照,她總是昏昏沉沉的忍不住合上雙眼,今日也是這般,昏昏沉沉的睡去了,一覺醒來,就對上那人的雙眸。
“你醒了?”暗香坐正,畢竟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還是要注重形象的,即使半月前她見到了他如此不狼狽堪的一面。
“嗯。”重鳴低低地應了一聲,打量起四周。
看靈氣的濃郁,這裡應該是仙界,這是一處安靜整潔的屋舍,若要給個評價,那就是雅緻,從窗口就可以望到屋外的梅林,幽冷的花香,淡雅的梅花,還有眼前清冷的女子,本就是一幅畫。雅緻的屋舍,雅緻的主人。
重鳴緊接着對這屋的主人笑了笑。
滿室生輝。
“姑娘是?”重鳴站起來,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衫,才拱了拱手道。
暗香呆愣了幾秒,才從口中吐出兩個字,“暗香。”
重鳴微笑着望着窗外橫斜疏美的梅樹,幽冷的梅香伴着凝脂般的紅梅落進屋內,“真是個好名字。”
自重鳴醒後,暗香就照常做着她花仙的本分,旭日東昇時離開,夕陽西下時回來,重鳴總是能遠遠地望見她那極美的剪影,如白梅一般,秀麗多姿。
暗香的歸心與日俱增,她不知自己是中了什麼魔怔,每每見日輪西斜,就不由自主的想要回到那清冷的小屋,想要見到那俊秀的青年。
重鳴不知自己在這兒住了多少時日,只覺得這一切實在是太短了。
他希望到時暗香可以原諒他不願將身份告知的私心,他還想多呆些時日,屆時他一定會了無牽掛的回去。
“暗香!暗香姐姐,你快去看看吶!風仙收了一個小徒弟,長相俏皮的很。”歡脫的女聲穿來。
“嗯。”暗香正和重鳴一起用着早膳,聽了這話放下碗筷,應了一聲。
桃粉衣衫的少女踏梅而來,在一片影影綽綽的梅林之中時隱時現,凋落的紅梅和白梅沾溼了粉裳少女的衣襬,銀鈴般悅耳的嗓音久久迴盪。
暗香與重鳴對視一眼,方纔放下碗筷,嘎吱一聲,暗香推開了木門,被梅花染色的陽光打在暗香山上,肉眼可見的塵埃圍着暗香打着轉兒,她逆着光,在一片朦朧之中遠離重鳴的視線。
“海棠,慢一些。”暗香走進了美麗的梅林。
她好像那白梅,不染纖塵,秀麗高雅。
海棠聽了眼前仙子的輕喚,緩了腳步。她看見暗香朝後望去,對着窗邊陌生的俊美青年說,你也要跟我去?
海棠皺了眉,暗香姐姐何時認識了這位青年呢?
重鳴走出房門,輕輕地點了點頭,恬淡美好。
海棠有幾分不自在地駕着祥雲,久久不見外人的仙界花仙對這個“外人”是又好奇又提防,她只敢默默地打量,卻不敢多看,更不敢與之交談。
“要到了,你還沒有出過梅園吧?仙界美景很多,我應該帶你多看看。”暗香緩緩道。
重鳴沒有拒絕。
“那就麻煩姑娘了。”
暗香在心裡嘆了口氣,他還是這樣生疏,自己果然還是失落了。
風仙那小徒弟甚是討喜,不足月就是聰慧靈秀的模樣。
來來往往的仙人不少,卻無一不漠視了重鳴的存在,六界已經亂得不成樣子,沒有人顧得上他人,許多異族的流民涌入了仙界,處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人出現都不算是稀奇的了。
暗香來匆匆去匆匆,在風仙那兒停留了不過一個時辰,便離開了,風仙似乎對她說了什麼話,兩人的面色都很是憂慮。
重鳴有些恐懼,美好的時日果然還是太短了。
三日後,重焱來了梅園,接走了重鳴。
記得那時,暗香得知一切後,只道了一句:“那真是遺憾了,公子還沒欣賞到仙界美景呢。”她的面容如被風欺凌後慘淡單薄的白梅瓣兒一般,黯淡失色。
……
重鳴有些不安,他總覺得兄長覺察到了他的心思。
從小就是這樣,重焱總是可以毫不費力地看透他的僞裝。
他的兄長啊……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終戰要來臨了。
那是一個血色黃昏,重鳴仔細地擦拭自己蹭亮的神劍,三尺青峰折射出冰冷的光。
重焱在血色的黃昏照耀下迎着劍芒走來。重鳴一個失神,青峰沾染上它主人的血氣。
不知何處穿了戰龍的龍吟聲,幾乎要刺穿人的耳膜,可這巨響絲毫沒有影響到兩兄弟,在另一方世界,詭異的靜謐在無聲地蔓延。
“她死了,好好備戰吧。”輕柔而恐怖的話語打破了靜寂。
“嗯。”重鳴的神情冷凝着,呆滯了一般,卻還是很快的做了迴應,就像是有人說:“你看,這隻蒼蠅被我拍死了,它就不會再吵嚷了”,而他隨意地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重鳴從這一天起害怕看到那被血色浸染的黃昏。
……
“你猜猜看,他戰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重焱擠出一絲微笑,盡力剋制着聲音的顫抖。
鳴箏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
“他說,他這一生,只喜歡這麼一個人,他發過誓要讓她一世無憂,他終究違背了誓言,惟有一死,纔可……纔可……”重焱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爲當年的重鳴沒有說完這一句話。
纔可……與卿共赴黃泉。
“後來……”
“那小子命大,死了,又被我求着佛祖救了回來。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求佛祖讓他去青蓮地獄反省,一去就是好些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