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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一柏和蓋爾及布魯克一說起來, 別的人就插不進話去了,布魯克和蓋爾分別是英法兩方組織防疫的醫學專家,三人從醫療器械說到當下各方的防疫措施,從和顏悅色到哪方都不讓的爭論, 看得周郝仁等人目瞪口呆。
“這……裴先生, 我們是不是要上去打一個圓場, 這兩位醫生在英國人和法國人那邊話語權很重, 現在平津城裡很多防疫抗疫的措施都是他們的想法, 葉醫生初來乍到……”周郝仁斟酌着語句開口道。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剛剛還爭論得臉紅脖子粗的三人似乎已然快速達成了共識, 不時有爽朗的笑聲發出。
周郝仁愕然,說到一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微微張着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專業上的事情, 你可以永遠相信他。”裴澤弼側頭輕聲說道。
周郝仁收斂了自己臉上驚愕的神色,臉上也重新帶上了一貫的老好人笑容,不過若是仔細看, 你能發現這個笑容比之前的多了一份真實。
“沒想到葉醫生看起來溫和, 在專業問題上卻是寸步不讓,裴先生, 請您實話告訴我,您和葉醫生會在平津呆多久,又有多少決心和信心戰勝這次災禍?”周郝仁背微微挺了起來,他的聲音不大, 大概只有離他最近的裴澤弼和那位嚴主任能聽得清楚。
這麼直截了當的問法可不符合一個八面玲瓏老好人的人設,裴澤弼看了周郝仁一眼, 也直截了當地回答道:“周秘書長,您不會認爲葉醫生冒着生命危險, 我放棄上海的多年經營,是爲了來平津城跟您開一個玩笑吧?”
裴澤弼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周郝仁卻絲毫不滿的表現,他臉上的笑容反而更真實了,如果是這樣,那或許真的可以試一試……
說實話,剛收到有一位醫生來平津抗疫的消息時,周郝仁並沒有對其報什麼希望。
周郝仁在平津度過了大半輩子,對平津城裡的事兒心裡門清,如果一個醫生就可以力挽狂瀾的話,這平津城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個境地。
然而這位葉醫生給了他太多的驚喜,“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國家時局如此,若是一輩子唯唯諾諾蹉跎了,是不是白來了這世上一遭?”周郝仁低聲自言自語着。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正笑着和蓋爾、布魯克兩位醫生說話的葉一柏身上,臉上一貫的老好人笑容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而又釋然的神情。
“師弟,不和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嗎?”布魯克嚴肅的面龐上露出一絲溫和來,白大褂們都是一種屬性差不多的生物,在專業問題上嚴肅而權威,寸步不讓,因爲他們在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就被帶教老師惡狠狠地警告過,尊重專業,保持權威。
“不了,師兄,我是金陵任命的疫情負責人,總不好第一天就跑出去開小差,何況我的同事們已經來接我了。”葉一柏指了指不遠處的周郝仁等人,在一定程度上,他們算是他的同事,沒有錯。
布魯克聞言聳聳肩,“你說得對,以後有的是機會,不過……好吧,我晚點讓人將我們現有的資料給你,華國人那裡的信息可能有限。”他停頓了一下,上前拍了拍葉一柏的肩膀,“還有,保護好自己,我答應過老師的,幫忙照看你。”
布魯克口中老師不是別人,正是波恩教授,波恩教授在年前專門給布魯克發了電報,讓他好好照顧葉一柏這個小師弟。
葉一柏溫和地笑笑,“師兄,還有蓋爾醫生,照你們所說,以平津現在的形勢,細菌在室外傳播的機率也不小,口罩和手套可不止在醫院裡戴戴就足夠了。”他一邊說着,一邊朝旁邊揮了揮手。
一個小隊員見狀快速小跑到葉一柏身邊,葉一柏輕聲和他說了兩句,小隊員點了點頭,隨即迅速返回從一個物資箱裡取出一個包裹,快跑着遞給葉一柏。
“成品的手套和口罩,算是給你們的見面禮,戴上吧。”葉一柏將手裡包裹遞給布魯克和蓋爾。
布魯克和蓋爾面面相覷,雖說兩人覺得葉一柏太過謹慎,但是他們不會拂了一個專業過硬前途遠大的同行的面子,於是笑着收下了。
蓋爾還高興地招呼霍爾等人過來分口罩,這箱口罩是梁氏工廠緊趕慢趕趕出來的,因爲當時杭城衆志成城,葉一柏聲望極高,工人們在做的時候格外精細,甚至有繡娘在外面繡了花樣以表達他們對葉一柏的感激和崇敬之情,這讓這些外國人十分感興趣,霍爾等人甚至現場試戴了起來。
葉一柏也趁勢和布魯克說了兩句,隨即朝周郝仁和裴澤弼走去。
“葉醫生。”周郝仁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葉一柏覺得不過幾分鐘的功夫,周郝仁對他好像熱情了不少。
這時候,包括醫療器械在內的醫療物資已經全部被卸了下來,其他物資譬如糧食之類的量多且重,一時半會無法全部卸下來。
這等下自然有專人來裝卸運送,但是醫療物資特別是那幾臺寶貝機器,葉一柏必然是要親自盯着運送的,周郝仁也從葉一柏和布魯克、蓋爾等人的表現中看出這幾臺機器是了不得的好東西,剛剛就派人打了招呼讓運輸車直接開進站臺裡。
葉一柏看着隊員們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搬上貨車,同時周郝仁和庫克霍爾等兩方人馬也商討寒暄完畢,一起向外走去,站臺旁站得筆直的藍制服們迅速一左一右分成兩列,護持簇擁着衆人向站臺外而去。
“走了走了,他們走了,我們可以上去了。”遠處似乎傳來一個有些歡快的男聲,葉一柏聞聲望去,目光穿過兩個藍制服中間的間隙,看到一羣男男女女正從不遠處向火車走去。
他眉頭下意識地一皺,想起剛剛霍爾的詰問,心下明白了幾分,他轉頭看向周郝仁,“周先生,這些人是想跟着這輛火車離開平津嗎?”
周郝仁也既然已經決定全力支持葉一柏,自然也不會像對着庫克等人那樣打官腔,他點頭開口道:“對,自從去年十一月,平津城的真實情況見報後,這平津城的鐵路客運就被限制了,如今更是隻有每月一次的物資專列可以進出,因此每個月想要搭乘物資專列出平津的人不少。”
離站臺口越近,葉一柏已經依稀能聽到門口傳來的嘈雜的喊叫聲,“長崗遭難,殃及平津,這鼠疫猶如滔滔江水,若不堵在平津城,江水南下只會有無數個平津城誕生。
我來之前,上海、杭城、蘇城等都已出現小波鼠疫潮,若是北方把不好門禁,全國疫起,就算平津疫情控制住了,也會復起。”
葉一柏說完,周郝仁一時沒有接話,葉一柏本以爲他會說一些這些人都是權貴不好得罪的話,甚至葉一柏已經想好了如何回覆,卻沒想周郝仁沉默片刻,直接轉身對那位嚴主任說道:“葉醫生說得對,不能讓人再出去了,去站裡打個招呼,無論是誰,從今天開始,沒有蓋防疫章的書面文件,任何人都不得離開平津!”
周郝仁的話擲地有聲,嚇了嚴主任一跳,就連一旁的霍爾和庫克也投來了驚異的目光,霍爾對着庫克攤攤手,用口型道:“他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
庫克下意識地看向了那個年輕的華國醫生,周郝仁兩次表態前後不過半個多小時,而在這半個多小時內能改變他想法的就只有這位了吧。
霍爾順着庫克的目光看過去,隨即笑着點了點頭,也只能是這位葉醫生了。
“包括他們嗎?”嚴主任口中的他們自然是今天想要搭乘物資專列出去的人,他們已然已經快走到火車前了,只是火車還在卸物資,一時不能立即上車。
周郝仁回頭看了那羣滿臉喜色高高興興往前走的人,沉聲道:“包括。”
嚴主任抿了抿嘴,也下意識地看了一旁的葉一柏一眼,隨即乾脆利落地應了一聲,“知道了。”隨即快步向火車站管理處走去。這種突然攔人的事,實在太得罪人了,即使有周郝仁開口,火車站也不一定會配合,得要他親自出馬才行。
葉一柏看着那位嚴主任快步而去,然而約莫十分鐘後,一隊穿着制服的站臺安保人員快步而出,將那羣已經走到火車前,正高高興興等着上車的人團團圍住。
尖利的爭吵聲,小孩子的哭鬧聲,男人的喝罵聲,有人從包圍圈裡衝出來,想要衝到周郝仁前面,只是沒等他衝到跟前,左右兩邊藍制服就已經迅速上前,將人制服。
“周郝仁,你這個王八蛋,老虎不在家猴子當大王,你以爲你掌了權就了不起了,別以爲我不知道,那些人還不是覺得你誰也不得罪,最好糊弄,你相不相信你今天強制不讓我們出去的事一傳出去,你這個主事人也就當到頭了。”男子高聲喊道。
這時候葉一柏一行已經到了站臺門口,站臺門口還有不少想要往裡擠的人。在這個消息閉塞的30年代,普通老百姓大多老實本分,既然官家說鐵路不通了,根本想不到會有物資列車,更想不到要等在火車站外面,看能不能混上車去。
而有點後臺的大多是想辦法要名額,也不會傻愣愣地等在外面,被火車站的保安攔住,他們丟不起這樣的人,因此會在火車站外面傻等,希望混上火車的大多是一些有點門路,消息靈通,善於投機取巧的人。
男子的喊叫聲讓正在努力向前擠不少人都下意識地停止了動作,他們順着聲音看過去,看到了葉一柏一行以及那個被藍制服們壓倒在地上的男子。
“那是百源車行的許老闆,聽說很有後臺,怎麼被壓住了?”有人道。
那人口中的許老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眼睛惡狠狠地盯着周郝仁,許是因爲他剛剛聲音太大,又或許是因爲葉一柏這行人左右護持的兩隊藍制服讓站臺口的人感到了壓力,現場一時安靜下來。
周郝仁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血液沸騰的感覺了,來到平津城,當了這麼多年老好人,血都似乎有些冷了,他深吸一口氣,向霍爾和庫克方向走了兩步。
“霍爾先生,庫克先生,您們剛剛說不想讓任何人出平津城的話還作數嗎?”他看向霍爾和庫克兩人。
霍爾和庫克兩人正看得有趣,卻沒想周郝仁竟不去解決問題,而是走向了他們,兩人對視一眼,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兩人年紀輕輕就身居要職,自然也不是傻的,他們很快就明白了周郝仁的意圖,心中也不免猶豫,畢竟不止是華國權貴,他們中的許多僑民也是想通過這個渠道出去的。
“周先生打算怎麼做?”庫克率先開口,想要知道周郝仁的打算,若是口頭承諾的話,那他們也樂意應下,畢竟大使館那邊的命令還是全力抗疫,他們也說不出反對的話來。
“我們出個三方合議通知,在疫情被控制住前,封城!”周郝仁說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只覺得自己胸腔中的血液似乎一下子衝到了頭頂,他的呼吸急促,面色潮紅,連大腦都好似一片空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