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按照經驗使用抗生素,陸江蓓的高燒一直不退,體溫起起伏伏,體溫的壓制完全靠退燒藥和物理降溫,這說明肺部感染根本沒有得到控制,經驗用藥的抗生素無效。
三天後,痰液細菌培養的結果出來,楊平打開電腦屏幕,調出檢驗結果:MRSA,幾個英文字母的簡寫十分醒目。
MRSA——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超級細菌之一。
所謂超級細菌,因爲基因突變導致對幾乎所有的抗生素耐藥,它們已經百毒不侵,讓抗生素無法殺死它。
因爲極強的抗藥性,醫生對這些細菌幾乎沒有拿得出手的武器,所以治療起來十分困難。
對付MRSA,只能用萬古黴素。
藥敏試驗單也顯示,除了萬古黴素,其它在列的抗生素全部耐藥。
真是個不省心的傢伙,楊平心裡腹誹!
整個治療過程異常辛苦,曲折坎坷,任何一步失誤,都會前功盡棄。
潘主任也不想打這個電話,但是沒有辦法,事實就是事實,真的是怕什麼來什麼,幾乎所有臨牀醫生,碰到超級細菌,都會心驚膽戰。
“楊教授——”
“我已經看到檢驗報告,現在正過來,大家碰頭商量一下吧。”
寥寥幾句的溝通,楊平再次趕往創傷ICU,因爲不在一棟樓,所以趕來趕去,也要費點時間。
當楊平趕到的時候,ICU的臨時工奧古斯特和羅伯特已經站在門口迎接。
刷卡開門,楊平直奔醫生辦公室。
此時裡面已經坐滿了人,潘主任、主管醫生周博士、護士長,還有呼吸內科、院感科、檢驗科、輸血科的幾位同事。
超級細菌的出現,讓大家如臨大敵。
MRSA感染本身不是什麼傳染病,但是隻要有病原體的感染,就有交叉感染的可能。
這種超級細菌,一旦因爲交叉感染擴散開,後果將非常惡劣。
楊平進來的時候,各位起身,以表示禮貌,潘主任親自將楊平迎進座位。
“病人已經轉移到隔離病房,複查的胸片,感染面積在擴大。”潘主任坐下來,第一個發言。
呼吸內科主任喝了一口水:“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上萬古黴素!小周,用我的工號開萬古黴素,現在就用上。”
潘主任心裡罵娘,當然不是罵別人,而是罵這個細菌,很久沒攤上這種倒黴的事,這次居然中招了。
萬古黴素,是新型抗生素,號稱抗生素裡面的核彈,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出來用,他是醫生對付感染最後的武器。
抗生素的開山鼻祖是青黴素,當年的青黴素堪稱“救命神藥”。
自青黴素開始,人類進入抗生素時代,前抗生素時代很多治不了的細菌感染,被青黴素輕而易舉地治好,此後陸陸續續很多種抗生素進入醫學臨牀。
如果細菌是盾,抗生素就是矛。
矛與盾自然會產生鬥爭,細菌是聰明的,它不會坐以待斃,爲了生存,它想方設想躲避抗生素的攻擊。
隨着藥物使用時間的延長,細菌積累了豐富的對付抗生素經驗,它們將這些經驗代代相傳,不斷優化,讓一些抗生素失去作用。
所謂的耐藥細菌就產生了,這些耐藥細菌能夠使用一些方法讓抗生素失效,從而獲得生存。
適者生存的原理同樣適合細菌世界,耐藥的細菌生存下來,並繁衍後代,而沒有耐藥能力的細菌死於抗生素的獵殺,最後絕種。
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就是這些耐藥細菌中的佼佼者,並獲得超級細菌的王冠。
在這種背景下,科學家爲了對付耐藥細菌,必須發明新的武器,於是一代“抗生素之王”——萬古黴素終於在1972年投入臨牀應用。
萬古黴素堪稱抗生素裡的核武器,自投入臨牀以來所向披靡,無菌能敵,並且在使用的16年內,創造了無敵的戰績-——無一例抗性菌株出現。
直到1988年,萬古黴素的不敗金身被打破,1988年出現首例萬古黴素抗性菌株,這種細菌是腸球菌。
此後,萬古黴素有點力不從心,2002年,首例萬古黴素抗性金黃色葡萄球菌(VRSA)出現,當然這種細菌目前非常少見,但一旦確診感染VRSA,多半凶多吉少。
所幸的是,陸江蓓感染的是MRSA,而不是VRSA。
即使MRSA細菌,已經足夠置陸江蓓於死地,因爲他不是一個只有肺部感染的病人,他整個身體,包括四肢和軀幹,處於癱瘓狀態,骨盆及全身多處還有骨折,因爲失血過多導致重度貧血,整個人的免疫系統處於接近崩潰的狀態。
如果肺部感染不能夠及時控制,一旦突破某種臨界,呼吸衰竭會從天而降,最後,他不得不在ECMO的支撐下,慢慢走向死亡。
周醫生得到潘主任的口頭醫囑,臨時離開會議桌,轉去電腦前開醫囑,一旦決定做出,他不想浪費一分一秒。
“也只能這樣。”呼吸內科主任點點頭。
面對這種超級細菌,萬古黴素成爲唯一的選擇,沒有任何爭議,不需要討論。 “你們輸血科能不能爽快點,多給點血,血紅蛋白上不去,免疫系統遲早崩。”潘主任直來直去,沒有廢話,現在楊平在場,輸血科有所畏懼,會更加配合,潘主任語氣也更加犀利。
輸血科的袁主任很是爲難:“不是我們不給,血站現在很缺血,這個病人已經補到70以上,再要很多血,有點難度,不過我們盡力。”
潘主任很是氣憤:“不要總是看條條框框,要看具體情況。”
“沒辦法,不是你一個科室要血,消化內科、普外科、婦產科,我數不過來,哪個科室不是天天催我們,普外科方主任昨天電話裡跟我對罵,對罵也沒用,我又不能變出血,要是可以,你們現在抽我的血。”袁主任伸出胳膊。
“老潘,大家互相理解一下,今天楊教授在這,我答應儘量優先供血給你們,儘量滿足你們的需求,但是真的不敢保證足量,之前你們已經要了10多個單位的紅細胞,這次你們張口又要10個單位,你讓我怎麼辦?給6個單位先用,後面再說。”
“6個單位?”潘主任冷笑,你打發叫花子呢。
的確,現在陸江蓓非常需要繼續輸血,血紅蛋白提上來,免疫力也會跟着提升,而且如果手術,70多的血紅蛋白根本不夠。
“8個單位!”潘主任據理力爭。
袁主任根本不答應:“不可能,普外科昨天一個肝脾破裂的病人,也等着我供血。”
袁主任也爲難,資源有限,大家都眼巴巴等着他的血,怎麼辦,只能嚴格控制。
“給10個單位吧!”楊平終於說話。
陸江蓓現在的情況,急需輸血,幾個單位的紅細胞真的不行。
袁主任剛剛和潘主任爭得起勁,一時語塞,緩緩地說:“好,10個單位!”
爭論就吃結束,院感科主任,揉揉眉心,他要說話。
院感科在醫院是一羣被人討厭的傢伙,他們的工作是試圖找出院感方面的漏洞,以及時彌補,這種挑錯的工作方式,註定招人嫌。
“該調查還是調查,我們會查一查這次感染的原因,希望不要干擾大家工作,大家注意洗手呀,我們這些天會重點監控創傷ICU。”院感科主任明顯底氣不足,非常謙虛地說。
“嗯!”潘主任低沉地嗯一聲。
——
因爲病情的巨大變化,陸江蓓的母親再次被推到創傷ICU的會談室,這幾天,ICU的周博士已經找她談過幾次話。
她本來可以將一家人的診療活動委託給親戚簽字,比如他的哥哥,或者姐姐,但是她不放心,覺得自己可以勝任,所以親自來充當家屬的角色,她的哥哥和姐姐輪流陪伴照顧她。
“什麼時候手術?”這位中年母親問道。
楊平搖搖頭:“還不能手術,讓周醫生給你說說吧。”
“陸江蓓這幾天一直高燒不退,已經確診爲肺部感染,細菌培養結果已經出來,是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也就是超級細菌之一,我們現在已經用上超級抗生素——萬古黴素,但是不能確保能夠壓制住感染,他隨時會有生命危險,隨時會呼吸停止,你要有心理準備。”周博士作爲主管醫生主導談話,楊平和潘主任坐在旁邊。
“這是病情告知書?如果出現呼吸衰竭,是否需要用ECMO,ECMO的費用很高,自費部分很大。”周博士將幾頁知情同意書遞過去。
要有心理準備!
中年母親聽到最後幾個字,看着幾頁知情同意書,腦袋一陣空白,嗡嗡作響,前幾次談話,每次醫生談到生命危險,她總是不以爲然,總覺得這種事情距離自己很遠。
但是這一次不同,不知道怎麼的,她覺得死亡的壓力撲面而來,像一塊巨石壓得她不能呼吸,因爲她知道,前不久,這裡就有一個呼吸衰竭的病人離去,她親眼看見家屬走廊裡哭。
“本來他還沒有脫離危險,現在又增加新的危險,肺部感染一旦無法控制,就會出現呼吸衰竭,隨後-——隨後就會導致死亡。”周博士繼續說。
母親目光呆滯,此時,她的腦海裡再也沒有“高考”兩個字,他完全忘記了高考的存在,整個腦海被死亡兩個字佔據。
“醫生,幫幫忙,救救他-——”
許久,母親擠出這幾個字,哀求的語氣。
“我們會盡力,但是很多事情也不由我們控制。”潘主任補充。
母親十分心痛,機械的點點頭:“我可以進去看看孩子嗎?”
潘主任接過話:“他現在感染了超級細菌,不適合探望,如果要探望,可以在外面的探望走廊,隔着玻璃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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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真的不好說,現在這種情況,隨時可能呼吸衰竭死亡,潘主任也是久經沙場,見多了生死離別。
在潘主任的安排下,陸江蓓的母親,坐着輪椅,隔着玻璃,看到自己的兒子,他躺在病牀上,身上連着各種管子,整個人上半身大部分被支具遮擋,根本看不清臉。
母親忍不住低頭,捂住自己的眼睛,開始哭起來,聲音很大。
她腦袋裡現在很亂,被懊悔的情緒填充,那些輔助機器,那些管道,讓她真正意識到,孩子可能離真的她而去。
從小到大,她其實一直在埋怨數落孩子,拿他和別的孩子對比,從來沒有真正考慮他的感受,總是用學習和考大學擠壓他所有的空間,每次孩子成績的下降,都會遭受她一頓辱罵,每次孩子成績上升,她總會淡淡地說,還需要繼續努力,這種成績不可能考上211或985。
越想,陸江蓓的母親越愧疚,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關心孩子。
如果他能夠活下去,以後他無論能不能考上大學,無論做什麼職業,只要健健康康地活着,她都接受,她什麼都接受,只要他好好的。
“醫生,救救他吧,無論如何救救他。”母親重複着這句話。
“我們會盡力,現在已經用上萬古黴素,等幾天看看情況,如果萬古黴素也無效-——”潘主任沒有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