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失戀?
失哪門子的戀?
這裡不是拉麪攤麼?失戀……這該是拉麪師傅問的問題麼?怎麼這裡的拉麪師傅還兼職情感諮詢師或是心理醫生不成?
源稚生緩緩擡起頭,他看着那個戴着拉麪師傅樣式黑色頭巾、滿臉“我是過來人”表情的老人,源稚生的眼神裡充斥着無辜與迷茫。
這個在執行局裡以肅殺與果決出名的年輕執行局長從未露出過如此迷惘且懵眛的一面,哪怕是面對再兇再厲的“惡鬼”,源稚生也能面無表情地一刀斬之,毫不留情地處決,現在如果有執行局的幹部或是烏鴉夜叉他們幾個在場,看到此刻源稚生的臉,一定會被驚掉下巴……因爲那個冷麪冷血的源稚生此刻的表情簡直就像個敲開了自家門、發現映入眼簾的卻是別人家父母的臉而手足無措的孩子。
看着面前老人一臉認真的神情,和他那篤定的語氣,還有不知從哪萌生出的自信……源稚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來到拉麪攤之前,在結束了和橘政宗的質問與談話後,爲了應付即將到來的東京警視廳的視察,源稚生很快就投入到了關於死侍殘骸的處理問題和那些死去的家族成員們家屬的安撫工作中。
然而讓源稚生沒想到的是,經過烏鴉和櫻的統計,源氏重工經歷了一場巨大的騷動,死亡和受傷的人數卻遠比他預料的要少,除了影壁層幾乎全毀,家族遭受的的損失也遠比源稚生預料的要低。
一位名爲中美石上花的接線部女組長告訴源稚生,他們之中很多人的逃生都得益於巖流研究所一位名叫“宮本大雄”的前輩,大雄前輩殺死了十二層的死侍並出謀劃策,讓人羣從源氏重工十二層盡頭的緊急通道中有序地疏散,這才避免過於聚集的人羣擁堵在樓層中,淪爲死侍羣的血食。
可源稚生查遍輝夜姬的資料庫,找到的那個叫“宮本大雄”的人在五十年前就已經去世了,五十年前巖流研究所甚至都還沒有建立起來。
而且按道理來說,巖流研究所那羣科研人員中,擁有着能夠殺死死侍能力的人屈指可數,爲數不多的強者源稚生應該都認識才對,但那個叫中美石上花的女組長卻一口篤定救助他們的人就叫“宮本大雄”,而且穿着巖流研究所醒目的白色制服。
這時源稚生忽然想起橘政宗曾告訴他路明非幾人就是依靠僞裝成巖流研究所的研究人員潛入的源氏重工,隨後源稚生叫來幾個執行局的精英描述了一下那個穿着巖流研究所制服和死侍酣戰的“宮本大雄”先生的外貌,果不其然,那個叫做“宮本大雄”的神秘男人好巧不巧地和路明非對應上了。
源稚生這才得知,原來家族能夠平安度過這次重大的危機幾乎全部都要得益於那三個闖入源氏重工大廈的“竊賊”,他們原本的計劃應該是炸燬輝夜姬的主體,但到頭來,輝夜姬沒炸成,愷撒和楚子航倒是幫源稚生將整棟大廈的死侍聚集在了影壁層,然後拼着老命和源稚生一起殲滅了所有的死侍,而路明非則救下了接線部和執行局的人,並打開了源氏重工外部的緊急通道,幫助更多的人得以逃生。
不論是幫助自己消滅死侍,還是幫助家族疏散被困在源氏重工裡的人員,亦或者是告訴自己橘政宗的僞裝與真實身份,這些都是攸關於家族的安危與性命的大事,源稚生知道,自己今天承下了那三個神經病天大的人情,今後不論是出乎於個人的立場,還是家族的道義,蛇歧八家和卡塞爾學院……至少和那三個神經病不可能再站在敵對的立場了。
然而還沒等源稚生感動多久,烏鴉忽然給源稚生帶來了一個很不妙的消息。
繪梨衣小姐……丟了。
與其說是丟了,倒不如說是離家出走更爲合適,因爲在繪梨衣的房間裡,有一張留給源稚生的紙條。
“出去玩,會玩好幾天,玩完回家。”
是繪梨衣一貫工整的字跡,一如既往言簡意賅的語氣,源稚生默然地反覆盯着紙條上的字,手指不自覺地攥緊。
好幾天……這對其他出家門去玩的女孩子而言這個數字也許不算什麼,但對於繪梨衣這個特殊的女孩來說,幾天可以說是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了。
以前繪梨衣也翹過家,但最久的一次充其量也不超過幾個小時,還只走到了源氏重工樓下十字路口的斑馬線位置……敢放言出去玩好幾天這麼有底氣的話,不難推斷出繪梨衣這一次的翹家必定是有人從旁協助她,並且他們早已經離開源氏重工了,在大廈的內部和周圍都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他們的出逃很利落也很成功。
源稚生並不是擔心繪梨衣是被劫持了,以繪梨衣的能力,全日本還沒人有能力能從源氏重工內悄無聲息地劫持她,他只擔心繪梨衣遭受了別人的矇騙,繪梨衣生性單純,不諳世事,但也不是那種你遞給她好吃的零食或是感興趣的玩具就會屁顛屁顛跟在你屁股後面離開的白癡妹,想要帶繪梨衣離開就必須先取得她的信任……但是繪梨衣很輕易地就和那個幫助她翹家的人離開了,這代表繪梨衣已經很信任對方,至少已經到了願意和對方一起離家出走結伴同行的程度,這讓源稚生的心中沒來由的升起了一陣無名怒火。
源稚生吩咐烏鴉和夜叉在整棟源氏重工大廈裡徹查了所有繪梨衣可能留下的蹤跡,結果繪梨衣是從她住的一層一路殺到了第十二層……證據就是這幾層之間死侍的殘骸尤爲整齊,很大概率是死在繪梨衣的“言靈·審判”之下。
緊接着又有執行局的一個小組向源稚生彙報說曾在十二層樓的位置看到上杉家主和一個慣用日本刀、穿着巖流研究所制服的年輕男人同行,他們在解決了十二層的死侍危機並解救了瀕死的執行局組長後,從十二樓的緊急通道離開了。
慣用日本刀、又穿着巖流研究所的制服、又幫忙解決了第十二層的死侍危機……這個年輕男人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至此爲止,所有的事情都呼應上了,想要炸燬輝夜姬的是卡塞爾的那三個神經病,拯救了源氏重工和蛇歧八家的也是那三個神經病,拐走繪梨衣的依然是那三個神經病之一的路明非。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源稚生心中對路明非生出的感激之情瞬間蕩然無存,拯救了蛇歧八家、於他有恩是一回事,趁着大廈的騷動與混亂拐走他珍貴的妹妹又是另一回事,源稚生得知真相後的心境相當複雜。
這感覺就像是武俠小說裡生活優渥的源稚生一家遭遇了下山的匪寇,土匪們虎視眈眈步步緊逼,眼看就要在源稚生家的大院子裡燒殺搶掠大開殺戒,這時偶然路過了三位大俠,路大俠、楚大俠和加圖索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替源稚生一大家子殺光了土匪,救治了傷者,那叫一個行俠仗義俠肝義膽,然而還沒等源稚生一家向三位大俠道謝時,三位大俠之一的路大俠忽然扭頭盯着源稚生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妹妹說“你這妹妹長得真是不賴啊,道謝的話就不必了,用你的妹妹當作報酬就好”,然後路大俠大手一揮,不由分說地就擄走了源稚生的妹妹離去,徒留源稚生一人站在風中凌亂。
這時源稚生也不知該對路大俠抱有敬仰之心還是憎惡之意,他只覺得這個江湖實在太複雜太險惡……你路大俠赤膽仁義,不顧自己的安危,帶着兄弟們救了自己一大家是沒錯……但你路大俠像個老淫賊似的拐走了自己的妹妹的行爲也做不得假啊!
當夜叉向源稚生問道需不需要向全日本的黑幫發佈紅字懸賞令,向社會提供上杉家主和路明非的照片,一邊尋找上杉家主一邊重點通緝路明非時,源稚生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後源稚生還是鬆開緊握的拳頭和死咬的牙關,滿臉疲憊地搖搖頭,說:“卡塞爾的那三個神經病應該對繪梨衣沒有歹意,不然他們也不會拼死拯救今夜的源氏重工,別看繪梨衣平時沉默寡言的,但其實她是個相當有主見的女孩,她不想做的事誰也沒辦法強迫她,繪梨衣只是出去玩幾天,玩夠了就會回家,尋找卡塞爾的那三個神經病和繪梨衣當然是很重要的工作,但並不是首要工作,這項工作在暗處進行就好,目前最重要的工作還是對家族的修復和重建,以及安撫那些在災難中遭受創傷的人和他們的家屬。”
當時交待完這一長段話的源稚生已經疲憊不堪了,他扭頭望向櫻,忐忑又希冀地詢問他拜託櫻在全東京範圍內搜尋一家攤主是一個名叫上杉越的男人的拉麪攤這件事有沒有眉目。
櫻先是搖搖頭,還沒等源稚生露出失落的表情,櫻又忽然說,雖然沒有找到名叫“上杉越”的男人開的拉麪攤,但是有一家拉麪攤的攤主被別人稱作“越師傅”,不知道是不是源稚生在找的那一個,拉麪攤的位置是在國立東京大學后街的巷子裡,攤位是用屋臺車的形式,越師傅的拉麪攤已經經營很久了,具體多久還無從查證,只聽說這一家拉麪攤的口碑在當地還不錯,而且基本上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時通宵營業,風雨無阻,隨後櫻遞給了源稚生一張照片。
源稚生接過照片,照片拍攝於漆黑的深夜,昏暗的路燈下,唯有一間沒有掛着任何招牌的拉麪攤靜靜地待在街角,冒着氤氳的霧氣,從拉麪攤帷幕的縫隙裡透出暖黃色的光,就像是給深淵般的黑夜添上一抹屬於人間的溫暖色彩,透過打在帷幕上的光線可以隱約看到裡面站着一個魁梧的身影,看人影的動作應該是在煮麪。
越師傅的拉麪攤麼……當時源稚生的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就是這一間。
源稚生吩咐夜叉烏鴉和櫻不要與自己同行,然後他緊攥着照片,披上自己的風衣外套就獨自出門了……這個男人的踉蹌離去的背影就像是從這座不堪重負的家族中出逃似的。
當源稚生循着手中的照片找到這間拉麪攤前,他站在拉麪攤外,一直靜靜地看着那透過帷幕的暖黃光暈映照出的那個魁梧老人的模樣,源稚生在風雨中矗立了很久很久,做足了心理建設纔有勇氣掀開帷幕在座位上坐下,來到那個多半是他父親的男人的面前。
但交流沒超過三句話,源稚生花了很久、好不容易做起的心理建設在剎那間就轟然坍塌了。
失戀……這真的是橘政宗口中描述的那個蛇歧八家百年來最強的大家長會問出口的問題麼?眼前的男人就是當世血統最強的混血種?最強混血種怎麼會一臉猥瑣地問別人是不是失戀?
“您是……越師傅……麼?這裡是……越師傅的拉麪攤?”源稚生看着老人,眼神迷離,老人的問題就像是當頭而來的鐵棒,把他給擊懵了。
然而上杉越顯然沒有意識到源稚生是爲何而茫然,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年輕人支支吾吾話都說不利索的語氣,這戚哀中又透着一絲迷惘的神態,這像是被世界給拋棄般的眼神……這不妥妥失戀戶的標準模板麼!
他擺攤賣拉麪以來這樣的失戀男實在見得太多了好麼!這年輕人要不是失戀他能把撈拉麪的笊籬連帶着竹筷子一起生吞下去!
“是,我是越師傅,這裡就是越師傅的拉麪攤!”上杉越重重點頭,“慕名而來的是麼?放心吧,像你這樣失戀抑鬱到自殘的年輕人我見多了,儘管對越師傅敞開你傷痕累累的心扉吧,我處理年輕人的失戀問題相當有一套,我是專業的!”
上杉越看起來相當自信,他拍打年輕人的肩膀時用上了更大的力道,語氣也更加鼓勵……他要讓這個缺愛的年輕人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和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