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櫻井家主失色,“‘神’已經死了,死去的東西不可能再度回到現世來!”
“是的,神來不了世間,所以他們要過去,他們要繼承神的力量,甚至取代舊神, 成爲新的‘神’!”
“我們調查到,近幾年來日本好幾個研究所都忽然涌入一大筆資金,用途是用於研發能抵達日本海溝的深潛器,我們還調查到,資金的來源就是猛鬼衆,他們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 神葬所就是他們的目標!”政宗先生說。
“難道他們想把‘神’從墳墓裡挖出來?”風魔家主驚詫道, “那怎麼可能?那裡可是天照和月讀封印之所!就像是鑄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門,‘神’出不來, 我們也進不去!”
“這世界上沒有永遠打不開的門,門能鎖得住人,卻卻鎖不住慾念,人們的野心會從門縫裡滲透。”
“貪慾和野心就好像劇毒的王水,再厚實再牢固的門板也終有被蝕朽的一天,到那時我們將要面臨的就是膨脹到極致的盛欲,‘神’積攢了數千年的怨念與野心足以吞沒世界!”政宗先生聲音如低沉的佛號。
“聽起來就像個滅世的詛咒!”櫻井家主深深感慨。
“就是詛咒,一場曠達千年的厄難之咒!”政宗先生說,“我們要做的就是要在詛咒降臨之前阻止這場浩劫。要想摧毀一個人,就要從他的信仰根除,所以我決定趁着本部派遣專員的這個機會,斬斷猛鬼衆的黃泉之路,炸燬神葬所,將‘神’的骸骨永遠從世上抹去!”
“拔出了他們對‘神’的執念後,剩下的就是全面肅清他們的勢力, 猛鬼衆麾下的人、勢力和依附於他們的機構通通都會被清洗,我們要把這個勢力從根部開始全面拔除,直到最後一隻‘鬼’消失在這個世界!”
政宗先生素來冷靜,哪怕面對犯了天大錯誤的下屬也能懷柔如水、面不改色地指正。從沒有人見過他如此強硬的一面,語氣堅硬得彷彿能擊穿鋼鐵,所有人都被他吐出的那些瘋狂的文字深深震撼。
“會死很多人。”犬山家主說。
“如果繼續放任,戰爭永不可能停止,有戰爭就會死人,延續了千年的歷史就擺在那裡。”政宗先生沉聲道,“犬山君,你我已經很老了,說是老得都快要死了都不爲過,如果戰爭真的開啓,真的有人要死的話,我也希望是你我這種老人能死在年輕人之前,如果我死了,戰爭就能以此爲止,那我寧願死上籤次萬次,只願年輕之血不再淌流。”
犬山家主默不作聲,未置可否。
本殿內滿堂寂靜,所有人的目光在大家長與犬山家主身上徘徊,兩位老人靜默對峙。窗外風聲如冤鬼作嘯,大雨伴着櫻花肆意潑灑,好似天地渾然倒置。
沉默了良久後,主位上的銀白髮老人輕聲正色說:“當然,雖然我身居大家長之位,但我無法強求家族裡任何一位用生命作賭注,來順從我的意志。蛇歧八家不是一言堂,戰爭與否也絕不是一言之詞,命運當握在自己手裡。我不確定有多少人願意追隨我,或是多少人反對我……這便是我今天召集諸君的目的。”
老人輕輕拍掌,側門打開,狂風從門洞灌入,將所有人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神官穿着白得刺眼的長袍從門外走入,看上去像是索命的白無常,他們擡着兩面素白的巨大屏風,樹立在主位上老人的身旁兩側,兩套筆與墨被輕輕擱置在兩扇屏風之前。
老人起身,在漆黑的濃墨裡輕輕碾動筆頭,然後左手扶住衣袖,右手在兩個巨大的屏風上揮毫,寫上兩個大字。
左側是殺意凜冽的“戰”,右側是珠圓玉潤的“忍”。老人每次落下一撇一捺的瞬間都是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寫下“戰”字之時揮筆好似揮刀砍敵,尖銳的筆鋒勾勒出千尺利刃;寫下“忍”字時屏息凝神,字端斂藏,不露絲毫鋒芒。
“政宗先生的意思是?”風魔家主問。
“願意賭上性命與惡鬼決一死戰的,請提筆在左側屏風上寫‘正’字,認爲家族應該維持現狀的,請寫在右側屏風上。”政宗先生說,“人各有志,家族的命運該由家族的諸位決定,我以橘家家主的名義起誓,絕不脅迫在座的任何一位,今夜不論結果是爲戰爭還是隱忍,我都心存感激,絕無怨言!”
“我自願放棄我的一筆,將生命盡託付於諸君。”政宗先生撕開羽織的袖口,用黑色的棉麻矇住雙眼,跪坐於屏風的正中央,雙手側置於膝,就像古代聽候他人處決自己生死的武士。
“是流血的浩劫還是未知的和平。”橘政宗說,“家族的生與死、存與亡、興盛與衰敗皆系與諸君一念之間,請諸君慎重以待!”
安靜,太安靜了!似乎連風聲雨聲都從他們的耳邊淡去。年輕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以往都是從家族的高層下達命令,他們只需要負責執行、或是再交由給自己的手下,換句話說,他們從來都只是執行者,但今天一躍成爲決策者,決策的還是家族的興衰榮辱、生死存亡這種天大的事……誰敢輕舉妄動?
刺眼,太刺眼了!兩扇屏風在他們的眼裡已然不再是素白,而是扎眼的紅。一面浸滿了他們自己的鮮血,一面滲透了敵人的鮮血,那纖細的筆尖此刻彷彿有萬鈞重,舉起落下的頃刻就決定了數百數千人的生或死。
沉默持續了很久,就連家主們都躊躇不前,做下這個決意似乎要用一輩子那麼久。可屏風之間蒙着雙眼的老人屹然不動,如一尊禪定的佛陀,好像只要還沒有人下定決心,他就真能在這兒耗上一輩子。
直到犬山家主率先起身離席,他毫不猶豫地拽起右側的筆,在寫有“忍”字的屏風上落下一畫,然後提着隨身的刀朝殿外的風雨中走去。
他率先選擇了和平,哪怕這“和平”二字聽起來有些諷刺,可其實這也代表着大多數人的選擇。他是經歷過戰爭的老人,知道有多殘酷,更知道打仗的時候沒有人會管你是老人還是小孩,打生打死之間,永遠都只有殺紅了眼的人和被殺的人。敗者食塵,誰的命都是一樣的卑賤。
本殿裡位置在犬山家主後方的人們一個接着一個起身了,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跟隨着家主的意志,落筆在右,然後走到主位那個老人的身前深鞠躬,一言不發地離去。
直到“忍”字屏下的“正”字攢了不少,可“戰”字屏下只有寥寥數筆。
源稚生看着屏風間的老人,其實以他的性格怎麼也不會落筆在左側的屏風之上,他更想在右邊隨意劃拉下一痕,更有可能的是什麼都不做轉身離開這座神社,去法國賣他的防曬油,他從不想成爲一個決策者或是掌權者,那樣的生活對他來說太累了。
可他不能走開,因爲坐在屏風間的那個老人是他如師如父般的存在,溝壑爬滿了老人的面龐,縱橫交錯,那是歲月的劍在他的臉上留下的劍痕……
原來他已經這麼老了,是一個真正的老人了,可能再過沒有多久就會死去……老人腰背挺得筆直,矗立在那,好像一把絕世而孤獨的名刀。
谷衆
源稚生不願讓名刀蒙塵,也無法讓老人孤獨死去……
“稚生啊……對不起。”老人忽然輕聲說。
“老爹,你無需道歉啊,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源稚生輕聲迴應道,“人鬼殊途,這就是命運啊。”
賣着防曬油,安然悠閒地度過一生,那或許是源稚生的宿命……但終不該是天照的宿命啊。
源稚生的後方,烏鴉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顫,他低頭悄悄地朝屏幕掃視一眼,眼眶瞬間瞪大,然後快步移動到源稚生的耳側偷偷說了幾句話。
“你說什麼?”源稚生愣住,“那可是櫻啊,怎麼可能會有她看不住的人?她把誰搞丟了。”
“是路明非。”烏鴉一邊小聲說,一邊擠眉弄眼示意自家少主也小點聲。
“是他?”源稚生一怔。
他原以爲如此叛逆的會是那個滿腹自信的愷撒或是那個特立獨行的楚子航,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是三人中看上去最不起眼的路明非。
“居然能從櫻的眼皮子底下溜走,還真是小看他了。”源稚生皺眉,“這傢伙想幹嘛?”
“誰知道啊,櫻現在也不敢亂跑,把愷撒和楚子航看得死死的,好在那兩個人還比較安分。”烏鴉說,“要不我和夜叉先把那兩人給抓起來關在地牢裡,興許能問出些什麼。”
“別胡鬧,那個楚子航很不簡單。”源稚生說,“人是我接待的,也是從我手裡溜走的,這件事由我親自出面去問比較合適。”
話罷,源稚生豁然起身,抄起蘸墨的毛筆在左側的屏風上潦草一甩,將欲離場。上杉家主也拖拽着寬大的衣袖跟上源稚生在左側的屏風簡單地畫了一筆,拽着源稚生的衣袖輕輕搖晃,宛若黏人的少女在纏着兄長陪她玩。
“抱歉了繪梨衣,有些重要的事需要處理,回來之後加倍時間補償你。”源稚生摸了摸少女的頭。
“我囑咐過他們連線諾瑪,瞭解一下日本分部是怎樣的機構……看來他們把我的話完全無視了啊。”
前一秒面對繪梨衣的時候,源稚生還是和藹的兄長,轉頭面對烏鴉和夜叉的時候又瞬間變回了那個肅殺的執行局局長。
“路明非是麼?本部的‘S’級,如果還以爲這裡和本部那樣的幼兒園一樣那就太天真了,這裡的水遠比你想象的更深更漆黑。”源稚生的眼神裡泛着刀劍般清冷的光,“我等着看,在日本這片探不到底的深海里,你能掀起怎樣的波浪?”
雖然他並未強行限制過本部專員們的行動,但酒店那邊安排得那麼周到,想來那些人也不會完全不懂他們正被軟禁,從軟禁中出逃已經可以看作對那些人對分部權威的挑釁。
可不夠資格的人挑釁猛虎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在這片土地上,強者才能掌握可支配的自由和話語權。
源家家主離去了,在離開之前三大姓之中的兩位家主表明了自己支持橘家的立場,蛇歧八家在命運的岔路口近乎已經被推往血戰之路。
上杉家主失神地望着遠處的雨幕,源稚生在那裡消失,臨走前他反覆提起過一個名字,好像叫路明非……女孩在心裡悄悄記住。
……
大阪郊外的深山中。
出租車在蜿蜒盤旋的山道上疾馳,車頭的白燈刺破濃郁的夜色,樹影在狂風和暴雨裡搖曳出生生鬼影,冗長的山路上幾乎看不到第二個車影,這裡人跡罕至。
“車技真是不賴啊。”後方座位上的客人稱讚。
“客人,不是我和你吹牛,秋名山我都跑過,這區區盤山公路,不在話下!”司機明顯是個不經誇的,聽到贊溢的詞就忍不住順杆爬。
這位客人在大阪熱鬧的市區攔下計程車,打開門坐上後排卻不是報地址,而是每經過一個路口前都會主動提醒他這個路口往哪個方向拐彎下個路口又往哪個方向調頭,就好像一個人肉導航,直到開到深山裡。
原本他還心裡犯嘀咕,風雨飄搖的深更半夜,一頭扎進不會是一個變態吧?是拋屍還是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交易?
直到他多次透過後視鏡看到了客人的模樣,一個清秀的男生,看起來應該還沒畢業,行爲舉止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大概是和家裡人鬧了彆扭出來兜風,逛到哪算哪吧?
司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年輕人嘛,可以理解,自己中學時也有過這樣的階段,稍微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想着自己大概是被世界拋棄了吧,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拯救自己,那就避開吧,避開這個紛擾的世界就好。
“伱有聽說過,這深山裡藏着什麼東西嗎?”後排的客人冷不丁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