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昭德,也變了啊。”
這是沈棠看完內線情報的唯一感想。
欒信漠聲道:“吳國主並非心懷大毅力之人,他的變化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內。”
對於吳賢這個人,他的評價不是很高。在他看來,人傑分三等,上等人傑英豪可以造就時事,中等人傑由時勢造就,下等人傑則是隨着時勢沉浮。吳昭德就屬於第三者。
當年辛國王庭腐朽敗壞,各地勢力趁勢而起,彼時吳賢也從家族內鬥中拔得頭籌,結交天海各家、遊俠義士,英雄豪氣惹人稱道一時。數年苦心經營,在孝城之戰中以盟主身份揚名各地,勢力再次擴張,堪稱一家獨大。連如今的主上沈棠,也要謹慎對待。
但,之後呢?
他的發展就開始了曲折之路。
時局緊張,他時刻繃緊神經。
時局平穩,他跟着磨了銳氣。
回想當年朝黎關慶功宴,秦禮帶人跳槽,吳賢被跋扈的天海世家逼得狼狽盡顯。那時的他也拿出久違的魄力,一力壓制天海世家的反對,這些年也在不停打壓和削弱開國功臣的影響力和地位,頗有成效。其實在第二個年頭,吳賢就已經徹底坐穩國主之位。
在內沒了隱患,在外沒了威脅。
吳賢的日子也舒服起來。
成功得太早,安逸得太久。
一旦安逸了就容易墮落,失去了警惕心,被其他東西吸引注意力,吳賢也不例外。
他是高國國主,是一國之主,手握國璽和絕對權力。這個位置能看到的視野讓人着迷沉醉,也讓他徹底打消一開始的讓長子繼承,自己作爲太上王幕後扶持,與鄰國康國交好的念頭。最先注意到吳賢變卦的人,是在高國建國元年就被冊封王太子的長子。
是的,是吳賢長子。
當年的吳賢迫於沈棠勢力的強勢發展,感受到強烈的危機感,加之內部聲音不和和內鬥嚴重威脅到自身的地位,他主動放棄最中意最喜歡的優秀次子,將目光轉向那個平庸懦弱的嫡長子。傀儡不用太有主見,夠聽話就行了,也更方便他這位太上王指揮。
如今,吳賢不願意當太上王。
自然,王太子的存在也就顯得多餘了。
長子並沒有因爲被冊立王儲而變得優秀出彩,他依舊平庸懦弱,已經成年的他連差事都辦不好,時常被身邊屬官左右意見,搖擺不定,而這也是吳賢最深惡痛絕的一點。
這個兒子他是越看越不順眼。
反觀次子這些年的表現則是可圈可點。
對父母孝順恭敬,對年幼手足友愛,一心一意輔佐東宮王儲長兄,毫無嫉妒怨言。除了優秀次子,還有陸續長大的一衆庶子。他們中資質脾性最差的也比長子出彩得多。
吳賢內心那叫一個糟心。
偏偏又不能隨意廢掉王儲改立他人。
作爲國主,只有旁人揣摩吳賢情緒的份,沒有他顧及旁人的理。哪怕他一開始還考慮長子作爲王儲的身份,內心再不滿意也憋在心中,但時間一長,這份剋制消失了。
朝臣是最會看眼色的人羣。他們敏銳注意到王儲捱罵次數多了,且一次比一次嚴重,從輕言斥責到厲聲叱罵,自然也清楚國主對王太子的不滿,內心就有了一些盤算。
“吳昭德這是什麼都想要,最後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因小失大……”有顧池在,沈棠自然清楚吳賢當年萌生過當太上王的打算,也料到他享受國主尊位後不可能輕易讓出位置,但萬萬沒想到吳昭德馬不停蹄立了王儲,不過幾年又開始反悔糾結。太抓馬了!
要麼一開始就不立王儲。
要麼立了王儲就堅定選擇。
現在左右搖擺,情況可比五年前更嚴重——當年吳賢成年兒子也就長子和次子,如今成年的又多了兩三個庶子。不立身爲大宗的嫡長子,便意味着其餘小宗都有機會了。
“他因小失大就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家事,但連累我的錢和糧失蹤,他有病啊!”
沈棠終於還是忍不住罵了出來。
潛伏到高國的內線傳回消息,這批借道的糧草金銀是假借高國境內大商賈的名義,最後會偷偷運輸至北漠境內。偏偏沈棠動作夠快,寫信給吳賢,吳賢收到就派人攔截。
最後在邊境郡縣攔截成功。
然後——
它們就被私吞了。
更準確來說,糧草被燒了,金銀被私吞了,督辦這樁任務的人是王太子心腹屬官。燒糧草的人只想借刀殺人,藉此將東宮給整下去,但沒想到東宮這邊直接將金銀藏了。
反手誣告燒糧之人竊走鉅款。
內線傳來情報的時候,高國朝堂還因爲這事兒在扯頭花,因爲吳賢成年兒子都扯進去了。當吳賢得知具體損失多少糧草金銀,瞬間打消自掏腰包補上的決定,直接擺爛。
嘴上喊口號,行動沒有一點兒。
他總不能將兒子推出去背鍋!
再者,他只是答應幫沈棠攔截,但沒保證那批糧草金銀萬無一失啊!沈棠讓康國鴻臚寺催了又催,高國拖拖拉拉不給準確回覆,直到徹底拖不住了纔回了信。這封回信也很有意思,委婉地告訴沈棠,雖然她失去了糧食、失去了大批金銀,但有得必有失。
不妨往好處想想,至少這批東西攔截成功,也沒入了北漠的口袋,沒有便宜敵人!
敵人沒有增強,己方就不存在削弱。
嗯,無功無過吧。
沈棠只能用一個詞表達心情。
“淦啊,吳昭德!”
她想用最優美的語言問候吳賢全家。
這會兒,她都懷疑糧草根本沒有被燒,說不定在起火前就被人來了一出偷樑換柱。
殿內橫樑的灰都要被她震下來了。
欒信溫聲寬慰:“主上且息怒,至少高國目前沒有與北漠勾結夾擊我等的打算。”
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跟北漠開戰的同時再跟高國作戰,國庫額外耗費的資金恐是金慄郡損失的百十倍!
“吳昭德——”
遲早要恁死這個孫子!
吞下去多少,百十倍給她吐出來!
欒信見沈棠闔上眼眸深呼吸,壓下激盪的情緒,便知道這事兒暫時過了。他這才放心說了另一樁勉強算好消息的消息:“高國境內這兩年也不平穩,吳國主在子嗣方面搖擺不定,諸子暗中與朝中臣子交往甚密。特別是那位王太子,身邊似有高人給指點。”
吳賢長子一直都是個懦弱受氣包形象,迄今爲止最大優勢是投胎好、出生早,佔嫡長位置,只是這些年的表現頗有佔着茅坑不拉屎的意思。此番居然生出膽子,順水推舟吞下鉅額贓款,反手再栽贓嫁禍將其他兄弟全部拖下水,這招實在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吳昭德跟他的兒子,還有的鬧——嘖,兒子糟心,當爹的也拎不清,真懷疑他們上輩子就是仇人,這輩子當父子互相傷害。除此之外,吳昭德沒有定都天海,極大損傷最初就投資支持他的天海元老利益。吳賢爲了坐穩國主之位,壓制這些開國功臣,狠心下了猛藥,大力啓用如今王都境內的一衆世家子弟。看似收效顯著,但猛藥必然帶着極大的後遺症。引虎驅狼,虎患尚在啊。
沈棠道:“此事我知道了。”
她又花了半天時間處理積攢下來的奏摺,臨近日落才收工,留下文氣化身看家,本尊帶着內侍女官出門覓食,順便見見朋友。
沈棠一開始的打算是精簡宮內三省,特別是內侍省。男性國主爲了保證自身血統以及超然地位,便將人施以閹刑,讓這些人再服侍自己和妻妾子嗣宗親,但沈棠不是男性國主,目前更是單身狗一隻。她不需要這些閹人,更不需要爲一己私慾製造更多閹人。
不過,康國內廷還是有宦官。
他們多是辛國和庚國王室留下來的,身有殘疾,體格沒有正常成年男性強健。有點兒積蓄還能過得不錯,但那些沒積蓄也沒房沒田沒子嗣的就慘了,日子過得窮困潦倒。
內廷第一個宦官還是寧燕送進來的。
寧燕作爲門下省侍中,康國目前唯一的女相,只需她說一聲,便能給那個宦官安排一個養老位置,但沈棠明確表示不喜歡宮內有內侍。寧燕自然要私下跟沈棠說清緣由。
沈棠看到那個年紀不大,身材矮小且面白無鬚的青年,一眼便知道他是去勢閹人。
【怎麼回事?】
寧燕詳細說明了始末。
此人原先是庚國的內侍,生活不下去才閹了自己,入了庚國內廷謀生。庚國覆滅,鄭喬伏誅,庚國行宮也被各路屠龍局勢力洗劫一空。他僥倖從那場浩劫生還,這兩年顛沛流離,沒有戶籍的他連田都分不到,僅有的積蓄見底,靠同鄉接濟才勉強活到現在。
本想入內廷謀個生計,孰料康國王庭不要內侍,他身邊盤纏耗盡,無奈之下只能到處求救。厚着臉皮去找了謝器,謝器不在府上,最後又輾轉求到寧燕這邊,她幫忙了。
沈棠無語:【寧侍中!】
她提醒寧燕自己的身份。
門下省老大,給一個內侍安排工作,爲此還專程來找國主說情收留,這不離譜嗎?
寧燕道:【他是臣的恩人,興寧的屍骨是他跟幾個內侍冒死保下來的。臣原先打算讓他在府上住下當個掌事,只是他不肯。】
閹人不是誰都能用的。
他是擔心寧燕私下養閹人一事被御史臺察覺,回頭參她僭越,平白給她招惹麻煩。若啥都不做接受寧燕的照拂,他也不願。他有手有腳,雖然沒了根,但也能養活自己。
最安心的去處還是內廷。
於是有了寧燕私下跟沈棠這番話。
沈棠留下此人,又從他口中知道還有許多跟他一樣處境艱難的閹人——康國建立,這些人便千里迢迢趕過來,想在內廷謀生,奈何康國王庭破天荒不接受閹人,他們傻眼了,一羣人住在王都最貧窮的地方,飢一頓飽一頓。沈棠思忖之後,還是接納了他們。
當然,都篩查過確保沒問題。
王庭在職的內侍三百餘人,其他都是女性宮人雜役,由宮內三省女官管理,開銷都走沈棠的私庫。只是朝黎關一戰,荀貞赤字太嚴重,在還清荀貞欠下的鉅款之前,這筆支出都是跟國庫借的。借國庫的錢養活宮內三省的人,那可是一千多張吃飯的嘴啊!
沈棠只能安慰自己,就當是給國家提供就業崗位。她是國主,不能那麼小肚雞腸。
跟其他國主相比較,沈棠的王宮不大。
外朝佔了五分之二。
剩下五分之三是內廷區域。
王都最熱鬧的坊市跟王宮就隔了一面牆,一條街,站在宮牆能清晰聽到宮外的熱鬧喧囂。倒是方便沈棠時不時跑出來溜達。
出了王宮,她直奔公西來的住宅。
儘管是荀定入贅公西一族,但畢竟是瑤光衛大將軍,還是要顧着幾分面子。明兒的婚禮流程是公西來從這座宅子出來,入荀府住三天,夫妻倆再去另外置辦的住所同住。
今晚,公西來仍住在這裡。
公西仇自然也住這裡。
沈棠熟門熟路爬牆翻院,往公西仇氣息方向丟一顆石子:“公西仇,出來玩兒!”
開門的卻是已經顯露腰身的公西來。
隨着年紀增長,公西來本就不俗的面容愈發出彩豔麗,這氣質倒是跟公西仇很像。
“阿兄,找你的。”
公西仇推開窗戶瞧着沈棠。
“瑪瑪,進來。”
沈棠問道:“不出去喝酒?”
“明天晚上吧,今天無甚興致,不去。”公西仇不開心,神情懨懨,沈棠猜測這是因爲他妹子明天要成婚了,當哥哥的情緒不好也正常。自己過來,就是爲了開解他!
“瞧不出來,你還是個妹控。”
沈棠從窗戶翻了進去。
室內燭火通明,除了公西仇兄妹,還有幾個伺候的侍女。最矚目的是木架上掛着一套有些年頭,但保存很好的華裳。公西仇解釋道:“這是我娘我爹締結婚約時穿的。”
特地帶過來給公西來。
趕至新衣來不及了。
沈棠駐足欣賞了一會兒,也不知道公西一族什麼底蘊,上面綴滿各式珠寶,珍珠更是數不清,難怪公西仇到哪裡都能用珍珠打彈珠。她問:“另一半給永安送過去了?”
“添頭用不着打扮那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