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禮誤會沈棠的意思,特地解釋一句:“因爲是家學緣故,他少年時候沒少跟着長輩下墓,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被判流放之後就洗心革面,已經從良多年。”
儘管從良了,但經驗尚在。
沈棠一聽這話便知道秦禮誤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驚訝公肅交遊廣闊,居然也會結識從事這種行業的人。照理說這種人……我以爲公肅應該不會喜歡……”
幹倒斗的,最愛的就是陪葬豐厚的墓。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偏偏這個時代有資本享受豐富身後陪葬的,不外乎世家貴族、王侯將相這幾種。秦禮這般循規蹈矩,按理說不會喜歡。即便他以前養門客,應該也不會養這種職業吧?
秦禮脣角噙着淺笑:“緣分所致。”
正常情況下,他當然不會跟一個傳承倒鬥家學的人混跡一塊兒,更別說將人舉薦給自家主公,但他們相逢於滅國之難。那時候,他那個門客還不是門客,而是失手被抓,判了戴枷流放的囚徒。若無意外,此人會死在流放路上,即便不死也去大半條命。
結果,國家滅了。
門客就僥倖逃了出來。
逃亡路上,疾病和飢餓將他送到絕路,秦禮便是這種情況撿到了人。別看此人職業缺德,專挖人祖墳,卻也有一顆感恩的俠義心腸。至此便認秦禮爲主,侍奉左右了。
之後還在本部兵馬尋了正經活計。
“若主公需要,此人或許能幫上忙。”
祖上幾代人都是幹倒斗的,總結下來的經驗和豐富的閱歷,絕對比其他人強些。
沈棠想着現在閒着也是閒着,立馬拄着柺杖走,嘴上道:“還等什麼,領路。”
秦禮下意識邁步跟上。
“無需主公親至,派人喚他來就是。”
哪有讓主公紆尊降貴過去見的道理?
沈棠腦回路跟他不是一個頻道:“我的腳只是崴了不是斷了,我自己能走!”
表情倔強不屈又固執。
好似秦禮的提議傷了她的自尊心。
秦禮:“……”
無奈之下,他只能親自領人回營地。
秦禮的本部武將:“……”
咦咦,他們眼睛沒有看錯吧?
公肅不是過去跟主公打聽兵將日後的安頓嗎?怎麼直接將人領回來了?臨時駐紮的營寨看着不算亂,但他們剛從戰場下來,一身血污,活像是從死人堆裡面挖出來的。
這個模樣去見人有些不太體面。
還不待他們糾結,秦禮已經帶着沈棠去了一頂面積不大的小帳篷,掀開布簾,內部濃郁的血腥味混雜着各種氣味撲面而來。有一具醬油色肉體大喇喇地趴在牀榻之上。
當布簾掀開,新鮮空氣和陽光灌入帳內,男人正被傷痛折磨得睡不着,心情煩躁。誤以爲來人是來換藥的小兵,扭過臉打算髮火:“進來也不知道要通傳一聲嗎?”
下一瞬,視線撞上熟悉的身影。
男人表情僵硬住了。在熟悉身影旁邊是一張不算眼熟的面孔,此人腋下還夾着一副柺杖。帳篷瞬間比靈堂還要安靜。秦禮率先反應過來,擡手用寬袖擋住沈棠視線。
低聲呵斥:“混賬,你這像什麼樣?”
這人渾身上下就穿一條犢鼻褌,又趴在牀榻上,兩個屁股蛋夾着布條。看這條犢鼻褌顏色朝着醬油膚色靠攏,估摸着也有好一陣沒換洗了。同爲男性,秦禮都遭不住。
自家主公可是女郎啊!!!
沈棠歪了歪頭:“不用大驚小怪。”
別說人家就露個後背,即便是仰躺着也沒事兒,這不還有犢鼻褌擋着重要部位?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擋,影響也不大。沈棠前世可是畫師,靠着手藝養家餬口的宅女。
儘管相關記憶少得可憐,但她記得自己業務範圍很廣,從便宜的私單頭像到昂貴的商稿約單,從表情包到同人圖,甭管是長知識的還是漲姿勢的,都有涉獵。前世社會,隨便打開個陌生網頁都可能蹦出一堆澀澀動圖,有男有女,男體於她而言不陌生的。
記得剛穿越那會兒,她還畫過秘戲圖!
儘管那個活被元良搶了,但沒元良,沈棠也自信自己能完成任務,讓顧客滿意!
秦禮寒着臉讓人將衣服穿上。一陣窸窸窣窣動靜後,窘迫的男聲傳入沈棠耳畔。
“好、好了。”
秦禮這纔將舉起的袖子落下。
男人簡單套了兩件衣裳,半跪請罪。
沈棠用柺杖勾了一張馬紮過來,皺着眉頭道:“請什麼罪?你身上不是有傷?”
用柺杖指了指牀榻:“坐回去。”
男人僵硬着手腳挪了回去,這會兒也顧不上傷口的瘙癢和灼熱,欲哭無淚地用眼神詢問秦禮,怎麼新主公會突然駕臨啊?
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沈棠繃着渾身的肌肉,看似從容優雅,實則小心翼翼將屁股落在馬紮上,確信這張馬紮很結實不會散架讓她當衆丟人,這才放心將重量壓下去。唉,別問她爲何這般謹慎,問就是經驗多了!全營不合格的馬紮都被她坐了個遍,有回木屑還紮了她屁股蛋!
“方纔公肅跟我舉薦你,說你祖上幾代人都是幹倒斗的?”沈棠也不寒暄,直奔主題,速戰速決。免得這人緊張,肌肉過度緊繃對傷口癒合不利,“所以我就來了。”
男人沒想到沈棠爲了這事兒找自己。
嚇得口舌打架,說話期期艾艾。
“確、確有此事,只是標、標下金盆洗手多年,已經很多年不幹這個了……”他侷促得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放。幹倒斗的膽子都不小,更別說他這些年還在戰場打滾殺人。
但架不住秦禮用陰森眼神看他。
二人相識多年,自己何時有這待遇?
秦禮給的壓力遠大於沈棠這位新主公的,畢竟秦禮纔是掌控他一切的頂頭上司。
沈棠放緩聲音安撫:“並非爲了追究,我是有事想找你幫忙,要用到你家學。”
男人一聽這話,誠惶誠恐地道:“主公請講,標下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嘴上說得大義凜然,心頭卻犯爲難。主公紆尊降貴來見自己,她讓自己辦的事情怕是不好搞,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只是他作爲下屬,本就要爲她拼命,由不得拒絕。
沈棠見他神色閃躲便知道對方心口不一,也不戳穿:“是這樣的,你們祖上從事這一行多年,可有挖過什麼古怪東西?”
男人懵了一下:“古怪的東西?”
沈棠從懷中掏出一疊的紙。
遞過去讓他認一認。
“你看看有沒有類似的物件?”
男人雙手恭敬接過來,滿懷信心打開,表情瞬間僵住;打開下一張圖,舒展的眉頭微微皺起;再打開一張,不止是眉頭,連着眼睛也擠到了一塊兒,眼神中帶着迷離。
他仔細辨認,努力回憶,沈棠也緊張地屏氣呼吸,生怕喘氣大了影響對方……
良久——
待男人放下畫紙,沈棠期待開口。
“如何?上面可有見過的?”
男人抓着畫紙,糾結道:“繪圖之人是誰?上面的東西,實在不像個東西。”
不是,這畫得誰能認出來啊?
饒是他見多識廣也認不出那一團團誇張的黑色線團、猙獰的鬼畫符是個啥東西。
沈棠訝然道:“怎麼會?不好認嗎?”
她畫得非常清楚啊。
看看,這鑽石戒指,這大肚子電視機,這顯示器,這智能手機,還是瀑布屏的!
男人以爲沈棠找了個騙子畫師,吭哧着不知該怎麼開口:“這是主公要找的?”
沈棠點頭:“嗯!”
男人摸着七八天沒有剃的旺盛鬍鬚,眯了眯狹長的三角眼,委婉道:“恕標下愚昧蠢笨,其他畫師畫的東西,總是認不出來。主公不妨讓公肅畫一畫,他畫的我懂!”
沈棠茫然:“……”
這居然還帶捆綁的嗎?
無奈之下,她只能用眼神望向秦禮。
“此事怕是要勞煩公肅了。”
秦禮暗中瞥了一眼男人,後者衝他露出討好的笑,小幅度抱拳,眼神透着哀求。他只能答應,差人取來畫紙和筆墨,謙遜道:“禮不善畫技,還請主公勿要取笑。”
作爲下一任王室宗正,秦禮主要學習的是禮儀祭祀相關內容,諸如琴棋書畫這些陶冶情操的項目,只需入門即可。論畫技,祈元良那廝還評價他滿是匠氣,毫無靈動。
勉強能入眼,算不上多好。
沈棠連比帶劃形容物件的外形大小顏色,秦禮認真聽着,不時在畫紙上修改塗抹。二人“你說我畫”,幾個回合就成功定稿。沈棠指着畫紙上的內容,滿意地點頭。
衝着男人道:“嗯嗯,就這樣子。”
男人:“……”
他內心罵罵咧咧,問候那個坑騙沈棠的不靠譜畫師,他就問了——他手上這幾張鬼畫符和公肅畫的,它們有一文錢關係?
主公居然沒有斬了上一個畫師?
男人慾將手中畫紙揉成紙團,處理掉,誰知沈棠卻捨不得:“不能丟,紙多貴啊,回頭處理還能弄成紙漿再做成紙。”
官署每日廢棄的紙張都是這麼處理的。
男人:“……”
沈棠打斷男人的思緒:“可有印象?”
在沈棠描述下,公肅一連畫了二十多個現代物件,男人將每一件的圖案和文字描述都仔細看了一遍,搖頭:“都沒見過。”
沈棠還未升起失落情緒,又聽男人說道:“不過,祖上傳下來的手札有類似材質的物件,只是它們很少有完整的,不知是什麼玩意兒,燃燒還會散發古怪刺鼻的氣味。”
沈棠精神一震:“你手中可有?”
男人搖頭:“不值錢,沒人要。”
沈棠又追問:“哪裡能收到?”
“若是早個三五百年,可能還比較多,問問還能收一些,現在嘛,很難找了。”
沈棠自然要問個清楚:“爲何?”
“因爲那些東西畏懼文氣武氣,大陸各國連年征戰,隨便哪一塊地都被來來回回犁個百八遍,地底下即便有這些,時間一長也沒了。但主公真要找,也不是沒地方。”
“哪裡?”
男人回答道:“諸如十烏西境,北漠北境,這些地方瘴氣繚繞,人煙罕至,找到它們的可能性大一些。主公可以找一些去這些地方行商的商賈打聽,讓他們帶回來。”
“這些地方就有?”
男人點點頭,道:“應該有的,祖上有位先輩曾去十烏西境碰運氣,據說西境一直往西走有一處‘海天一線’。那地方除了濃郁瘴氣還有許多怪異物件,每天漲潮的時候,都會有詭異潮水將東西衝上岸……據先祖推測,這些東西應該是海妖們的……”
沈棠詫異:“海妖?”
男人目光帶着幾分神往與好奇。
“不僅是先祖這麼說,住在那邊的遺民也這麼說。還說海妖會藉助潮水,將垃圾帶上海岸,或許是這些東西的緣故,西境那邊的怪異瘴氣一直很重,也是這些瘴氣,導致那邊的遺民大多……模樣異於常人……”至於有多怪異,男人也沒見過,他只知道先祖回來沒多久就生了場怪病,撒手人寰。
想來,也是瘴氣影響緣故。
沈棠默默記下這些內容。
十烏地盤變相掌控在她手中,十烏西境這地方,日後有機會可以去看看:“那,北漠北境呢?它跟十烏西境情況一樣?”
男人搖搖頭:“不是。”
十烏西境那地方勉強還能住人,北漠北境就不一樣了,那地方氣溫很低很低,越往北越是冰天雪地。最冷的地方,據說中等武膽武者都扛不住,普通人過去直接凍死。
因爲環境極其惡劣,極少有人涉足。
此地冰層下,應該會有主公畫的東西。
至於能不能找到,這得看運氣。
想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要錢夠,走商的商賈定會帶回來主公要的東西。
沈棠越聽,心思越沉。
儘管還未看到鐵證,但她基本肯定這地方是“未來”,至於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日後或許能揭秘。那些地方的瘴氣,跟公西仇那日說的神話中的“鬼氣”有關嗎?
離開營帳的時候,沈棠已收拾好情緒。
暫時將這些瑣碎丟到角落。
畢竟,考古也不是她的本職業。
“公肅,你幫個忙。”
秦禮道:“主公請講。”
“你的文士之道能作用多大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