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乎沒想到國主會挑這時候傳喚自己,用一貫慢聲細語的腔調問:“可有要事?”
內侍笑容看似極盡獻諂,實則不軟不硬地將男人的話推回去:“奴婢哪敢揣摩上意?”
具體什麼事情自然要等男人過去才知。
男人看了一眼天色,金烏西墜僅剩絲絲縷縷的餘暉,大半天幕都染上了墨色。他不放心地叮囑一側的兒子:“你照顧好你母親,爲父短則一時辰,長則兩時辰就回來。”
這話衝兒子說,但真正聽的另有其人。
“倒也不必這麼趕,一國之主在飯點召見心腹重臣,於情於理也該留一頓飧食。”
那名內侍生得一雙吊梢三角眼,眼珠子偏小,盯着人的時候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陰鬱氣質,彷彿被毒蛇盯上了要害。他斜眼用餘光乜了眼女人,不滿道:“崔公,這位是府上哪位女眷?國主之尊,豈是區區婦人能議論的?”
氣氛莫名焦灼緊張起來。
男人道:“是內子。”
內侍適當退讓,爾後疑惑:“奴婢聽聞崔公獨身多年,這是新夫人?恭喜恭喜!”
嘴上說着恭喜的話,眼睛卻毫無真誠。
垂首斂眉的時候眼底還有一閃而逝的不屑譏嘲。也不知道姓崔的什麼脾氣,王都多少世家想將如花似玉的女兒送到他榻上,全都被他拒絕,回頭就挑了這麼個土氣老婦。
“吾不曾獨身,她也不是新夫人。”男人越過內侍上了馬車,淡聲道,“你是御前伺候的老人了,應該知道口風不緊會妨礙前程。”
僅妨礙前程還好,要妨礙壽數就不妙了。
內侍聞言,眼周神經不自然抽動,薄脣緊抿着,三角吊梢眼透出的戾氣更重三分。
不自然地應道:“崔公說的是。”
隨着宮內接人的馬車在街道盡頭只剩一個小點兒,少年皺眉不忿道:“剛纔那個閹宦當真是找死!真以爲御前伺候就算個東西?當着父親的面挑釁崔氏主母,真是……”
女人打斷兒子即將出口的話。
不悅道:“你父親自作多情什麼?”
他們倆都和離都多少年了?
那張和離書是廢紙嗎?
少年殺氣收斂乾淨,軟聲道:“父親也是不想您被一個閹宦小看,就算和離,您不是崔氏主母,也是未來崔氏家長生母。一個閹宦羞辱您,不就是羞辱兒子羞辱父親?”
女人道:“他殺人別拿我作筏子。”
擱外人看來,前夫應該是個斯斯文文的文人,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這人日常生活就是焚香、品茗、聽雨、撫琴,閒來無事跟友人酌酒、對弈,有興致會半夜去侯月尋幽。
實際上呢?
殺性都藏在這張皮囊下面了。
他剛纔那番話,不可否認有維護自己的成分,但主要目的呢?崔氏跟戚國國主也不是堅不可摧的同盟關係,偶爾表達不滿讓盟友注意分寸也是一種手段。女人越想越覺得沒什麼意思,略帶疲累道:“乏了,準備客房吧。”
少年小跑着跟上去。
小聲道:“哪能讓母親住客房?”
女人根本不理會兒子的叨叨,擡手指向沈棠:“瞧你機靈,先在我身邊伺候,好好學着,日後去女君身邊伺候纔不手忙腳亂。”
少年腳步更急促了。
“母親,兒子都安排好人了……”
迎接少年的是轟得關上的大門。
要不是他反應快,合上的大門能將他鼻子都夾住。碰了一鼻子灰,少年在外頭急得一跺腳,委屈到哭腔都有了:“母親,母親——”
母親嫌棄父親就罷了,爲何還嫌棄他了?
他哀求呼喚並未敲開大門,反而聽到院內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少年見沒有轉圜餘地了,只得沮喪耷拉肩頭,一步三回頭。待過了長廊轉角,少年略帶稚嫩臉上哪裡還有委屈啊?
那雙酷似其父的眸子雖有氤氳霧氣,但透過霧氣便能看到眼底猶如寒潭的冷意。
“那個閹宦,讓他死!”
黑暗之中似有一道人影晃動。
空氣響起模糊迴應:“畢竟是御前的。”
少年慢條斯理掏出帕子點掉眼角因情緒激動溢出的水光:“御前又如何?真以爲給國主當幾回口舌,一個閹宦就等同於國主了吧?一顆沒什麼用的棄子,殺了就殺了。”
“但家長那邊……”
“你覺得他會攔我?”少年口中溢出一聲嗤笑,“若真如此,被拋棄也正常。那張臉不夠新鮮留不住人,現在連腦子都泡了。閨怨詩詞寫了一堆,他倒是送出去一份?”
暗衛:“……”
——
女人感慨:“我就說吧,崔氏這種世家教育遲早要出問題,能逼瘋一個算一個。”
將兒子關在門外,女人並未直接走遠,而是衝沈棠使了眼色。在沈棠幫助下,二人偷偷聽牆角,也意外見到她兒子罕見的另一面。沈棠問:“克五,你兒子精神狀態還好嗎?”
“應該是還行的。”
女人面上毫無擔心。
沈棠:“……”
隨即又極其疑惑地看着女人,問出一個憋了很久的問題:“克五,你怎麼認出我的?”
女人正是崔徽,崔克五。
崔徽坦白道:“我以爲你是苗希敏。”
沈棠:“……”
崔徽:“不過想想苗希敏的性格也幹不出你做的那些事兒,便猜測你是祈元良安排的內應——康國主派下的事情太大,指望我單槍匹馬完成也不現實啊,肯定有幫手。”
她口中的“苗希敏”就是苗訥。
崔徽跟苗訥同行了一段路,二人相談甚歡,只是怕她前夫有所察覺,在靠近戚國國境的時候分道揚鑣。苗訥轉道去了別處,繞一圈找個合適身份再跟自己會合。這幾日崔徽都格外留心身邊出現的陌生女性,看誰都像苗訥。說到這裡,崔徽又是一肚子火氣。
“姓崔的簡直不是個人。”
“老孃這把年紀了,他都吃得下去。”
“他是真的餓了啊……”
“你怎麼來得這麼晚?要是早點,我還能少遭點罪。姓崔的,當年和離好好的,如今見了我就跟抓到仇人一樣。要不是我臉皮厚不肯走,早被他轟出戚國,遭了老罪!”
沈棠這才插上話:“轟出戚國?”
崔徽點頭:“是啊,他的人趕我。”
仗着這些人不敢將自己怎麼樣,崔徽賴着不走,見到前夫之後更是一頓爆發——他們夫妻和離了就是陌生人,他姓崔的難道是戚國的王法嗎?憑什麼不讓自己踏足戚國?
她來看兒子和老母親。跟他姓崔的有個屁干係!
一頓好說歹說,崔徽才能入境。
沈棠猜測:“莫非他知道你的目的?”
崔徽想了想:“這應該不可能,依我看應該是崔氏跟戚國國主這邊鬧什麼矛盾,他擔心戚國國主拿我當人質。雖說和離了,但崔氏下一任家長是我所出,我也有點兒價值。”
“爲何這麼說?因爲內侍?”
崔徽努嘴:“嗯。”
御前伺候的內侍就是國主的口舌,一些國主不能說的話、不能表的態度,一般都是讓內侍代勞。崔徽可不相信那位戚國國主會因爲吃醋這種離譜理由,才表露惡劣態度。
擱在普通人身上有可能,但那位可是當世少有的女性國主,大權在握的勢力首領,兒女情長只能是調劑,若影響到利益也能輕易割捨。姓崔的年輕時候再風靡萬千,如今也是兩手男人,那位國主犯得着爲他尖酸刻薄?
沈棠咂摸咀嚼這話:“有道理。”
她下一句話讓崔徽差點兒魂飛魄散。
“不過,我不是內應啊。”
崔徽:“……”
聽到沈棠這句話的瞬間,崔徽不假思索甩出袖中藏匿的匕首,雪亮利刃在黑暗中留下一道白光,直接刺向沈棠眼睛。她的動作快,沈棠的動作只會更快。擒住崔徽的同時補全了下半句:“但我是沈幼梨,崔女君好膽色!”
崔徽的匕首因爲吃痛脫手。
還未落地就被沈棠抄了起來。
似乎生怕崔徽能插了翅膀飛走,這間院子外頭佈滿了守衛,兵器落地的動靜會驚動這些人。黑暗之中,沈棠喉間溢出笑聲:“崔女君,真的是我,我也不是有意嚇你。”
崔徽懷疑自己耳鳴了。
剛剛聽到什麼?
眼前這個小女孩兒說她是誰?
“你——”
沈棠將匕首遞還給她:“沈幼梨。”
崔徽:“……”
她整個人傻眼了。
誰能想到啊,康國國主不在自家地盤待着,居然真跑到戚國了,還在姓崔的跟前轉了一圈。崔徽震驚過後便是嚴肅勸誡:“您可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更何況置身險境?”
震驚到崔徽都忘了驗證沈棠的身份。
沈棠道:“不礙事,我很安全。”
崔徽哪裡肯信?
她再三強調事情的嚴重性:“沈國主,您千萬別小看了崔氏和崔氏如今的家長。”
“我沒有小看,能讓克五擇爲夫婿的男人,怎麼可能是庸碌之輩、酒囊飯袋?只是我的情況有一些些特殊,不得不如此。”沈棠對這段經歷含糊其辭,崔徽也知情識趣沒有追根究底,“要是崔氏跟王室真有矛盾……”
那就能借題發揮了啊。
崔徽道:“也不會是不可調節的矛盾。”
雙方頂多磨合一陣子又能摒棄前嫌。
合作也是互相妥協的過程。
她對前夫太瞭解,真正能讓他掀桌子的,有且僅一種可能——繼續合作的弊遠大於利,且合作方堅決不退讓,嚴重損傷崔氏利益。
前夫被喊過去估計也是談這個。
沈棠道:“不着急,慢慢來。”
耐心一點總能蹲到機會。
戚國的情況她也仔細研究了,那位戚國國主算是踩着父兄的肩頭。起步很高,爆發勢頭很猛,但凡事有利有弊。她奪了父兄的基礎有了如今的碩果,但也失去了“破而後立”的絕佳機會,將戚國好的壞的一併吸收了。
日後再想剷除、剝離那些壞的?
呵呵,那就沒那麼容易了。
倘若戚國是一具肉身,以崔氏爲首的勢力便是一顆會汲取營養的瘤子,這顆瘤子是安安分分吸收營養還是惡化危急肉身小命?
估計只有身體主人最清楚。
——
馬車慢悠悠駛入臨時行宮。
說是行宮,其實就是一座精緻宅子。
宅子的原主人在攻城之中遭遇了不幸,這會兒已經找閻王爺要孟婆湯。宅子被沒收之後,收拾出來供戚國國主落腳。崔氏家主抵達的時候,宅子正廳已經亮起了燭火。
廳內除了國主還有一衆眼熟文武。
崔氏家主坐在左下首第一位,正對面是沒什麼表情的梅驚鶴。也許是文士之道圓滿失敗的後遺症,梅夢眉宇間帶着些許憔悴。崔氏家主與身邊同僚無聲見禮,爾後才衝梅夢頷首,後者罕見給了迴應。但很快,就有沒眼力勁兒的人跳出來給他找不快:“崔公還真是好大的架子,讓吾等在這裡等你一個多時辰。”
“等崔某作甚?”
崔氏家主目前只領了虛銜。每次過來也只是例行點卯不讓出勤太難看,十次頂多來五次。其實這五次都不來,也不影響什麼。一羣人都等他一個,還真是讓他受寵若驚。
“等你作甚?崔公能不知道?”
“還請將軍明示。”
這句話不知戳中對方哪個痛點,他刷得起身,一雙銅鈴大眼直直盯着崔氏家主,眼中迸發的恨意似乎要將他扒皮抽筋了,拳頭指節捏得咯吱咯吱響:“若非崔公暗中授意,他們哪有這個膽子陽奉陰違?這個戚國究竟是主上做主,還是你姓崔的在做主?”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尖銳。
崔氏家主脣角笑意收斂乾淨:“將軍是黃湯喝多了,腦子不清醒?國主在此,安敢放肆!崔氏上下效忠國主,斷無二心!你空口白牙、不分青紅皁白就潑污水,其心可誅!”
“可誅?憑你姓崔的?”
二人的爭吵最後還是沒持續下去。
“孤不如騰個地方,讓你們倆吵出結果?”端坐上首的女人手中煙槍一敲桌角,咚的一聲脆響,無聲威脅猶如無形的手扼住喉嚨。武將面色難看地將罵娘髒話咽回肚子。
“臣,不敢!”
崔氏家主同樣拱手弓身。
啪得一聲,女人揮手將桌上一卷簡書掃在他跟前:“崔卿看看,是不是很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