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鄭多福此女,李秘印象中倒是與吳白芷相差不離,都是官家大小姐的脾性,不通人情世故,卻又高傲造作,遲早要惹出事端來。
吳白芷與範重賢牽扯在了一處,不惜偷出家門,男扮女裝左右跟隨,鄭多福又整日與王士肅黏在一路,這些個富家小姐衣食無憂,又少了平民少女們的樂趣,自然是多事一些的。
王士肅乃是王世貞的次子,是王世貞的妾室高氏所生,王世貞一共三子四女,長子和三子都是妾室李氏生的,正妻魏氏無所出,王士肅連繼承王世貞恩蔭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家中浪蕩無形。
鄭多福是鄭家的千金,父親鄭承恩乃是鄭貴妃的伯父,本是指揮使,因爲妖書案中,鄭承恩指責妖書乃是戴士衡與全椒知縣樊玉衡所作,害得兩人被髮配。
皇帝陛下秋後算賬,各打五十大板,皇親鄭承恩也被放到了南京來,當了閒散的指揮使,不再逗留京師,鄭多福也就跟着過來了。
她在北京過慣了得意日子,來了南京反而有些不適應,也好在認識了王士肅,纔有了些樂子可尋。
她的父親鄭承恩未發跡之前也不是甚麼大人物,當了國親只有也想着附庸風雅,提升自家身價,便主動結交王世貞這樣的鴻儒,時常向寒士買些酸腐詩詞,參加文人雅集,這一來二往,倒也相熟起來。
女兒鄭多福是個好動的性子,他又最是疼愛,時常扮成個假小子,四處遊蕩,沒想到與王士肅頑耍到了一處。
眼下鄭貴妃正得寵,王士肅又是次子,王世貞對兒子與鄭多福的往來胡鬧,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能成事,攀上皇親也是好事,便是不能,兒子也沒甚麼損失,若出了甚麼事,也不過是個妾室所生的次子罷了。
也正因此,鄭多福走動越發頻繁,鬧騰得越來越不像樣子。
李秘也不清楚張黃庭爲何要與鄭多福遊園,想來鄭多福覺得張黃庭比王士肅更加有趣吧。
不過這裡到底是王世貞府上,既然把張黃庭帶來,李秘總不能把他丟在這裡。
張黃庭就是因爲感情缺失,情緒不穩定,才得了人格分裂症,李秘好不容易取得他的信任,若把他丟下,這信任也就蕩然無存了。
念及此處,李秘便讓那奴婢在前頭帶路,到花園子去尋張黃庭。
王士肅一直想打發李秘,終究有些不放心,生怕李秘與父親王世貞說起蘇州之行的事情來,便一路跟在後頭,誰知竟見識到了這麼一幕。
他是見過張黃庭的,此子風流俊俏得不像話,聽說鄭多福竟然邀請張黃庭遊園,頓時醋意大發!
他可不是範重賢,鄭多福雖然貪玩兒,但畢竟是皇親之女,王士肅便是再多兩個膽子,也不敢跟她親熱,平日裡頑耍也是菩薩一般供着,對這位大小姐是言聽計從有求必應。
眼下鄭多福卻在自己府邸,邀請另一個男子游園,即便沒有正經名分,王士肅都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李秘跟着那奴婢走了一段,便已經發現後頭跟上來的王士肅,心說好不容易與他兩清了,可千萬別因爲張黃庭,再結下甚麼樑子來了。
於是李秘便催促那奴婢走快些,希望能夠趕在王士肅的前頭,提醒張黃庭一二。
可到了院子裡,李秘也是傻眼了。
鄭多福是個男裝扮相,張黃庭雖是本色服飾,卻因爲面容嬌俏,反倒也有些女扮男裝的意思,兩人閒庭信步,時而交談,手臂身體有意無意磨磨蹭蹭,畫面竟有些唯美!
“咳咳!”
李秘生怕他們做出甚麼出格的動作來,便乾咳了兩聲,張黃庭見得李秘過來,便朝鄭多福道。
“鄭小兄弟,這位是……”
張黃庭正要介紹,鄭多福卻白了李秘一眼道:“蘇州府吳縣的捕快李秘嘛,我知道的。”
張黃庭雖然沒有參與黃綾驛的事件,但想想李秘的行事作風,又想想王士肅與鄭多福的交情,當下也就釋然了。
“難得鄭公子還記得在下,也是榮幸了。”李秘不鹹不淡地微笑着回了一句,而後朝張黃庭道:“此間事了,咱們也不便打擾,這就回了吧。”
李秘也是生怕王士肅過來尋釁,便催促張黃庭趕緊離開,可鄭多福卻不幹了,朝李秘抱怨道。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咱們都已經約好了,要留下來吃宴的,張家哥哥莫不成這麼快要食言不成……”鄭多福如此說着,竟有些像張黃庭撒嬌的意思。
張黃庭見得李秘皺眉,知道不可久留,正要開口婉拒,身後不遠處卻傳來一道聲音。
“是啊,李總捕貴人事多,且先回去,這位張兄弟,便留下來吃宴玩耍幾日又如何?”
王士肅雖然說得客氣,但李秘卻聽得出話中酸溜溜的醋意,張黃庭是人格分裂,並非犯蠢,事實上無論是張黃庭還是張素問的人格,都是極其聰明機靈的,他自然也聽得出王士肅的不悅。
但張黃庭是何等傲慢的性子,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若是好言好語,他也就回去了,此時卻是朝王士肅道。
“所謂盛情難卻,既然公子這般熱情好客,在下也就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張黃庭如此一說,鄭多福便高興起來,也是女兒心態作怪,下意識便挽起張黃庭的臂膀道:“太好了,張家哥哥留下,可就有趣多了!”
李秘聽得此言,也是默默捂住了額頭,這鄭多福該是想說張黃庭留下應該更有趣,只是口無遮攔的,卻說成了這等模樣,豈非在說他王士肅無趣?
果不其然,王士肅臉色陰沉下來,但很快又咬牙嚥下,換上笑容道:“說的可不是麼,張兄弟留下來,自是更有趣了!”
李秘彷彿感覺到王士肅憤怒的烈焰從眼眸之中噴射出來,撞上張黃庭的眸光,卻如同撞上了冷冷的冰山一般。
張黃庭朝李秘道:“總捕你且回去忙你的公事,小弟留下來盤桓叨擾兩日,也好好與鄭小兄弟親近親近。”
張黃庭是故意在向王士肅挑釁,可鄭多福卻聽不出來,一臉歡喜雀躍的樣子,更是讓王士肅妒火中燒。
李秘也只能暗自搖了搖頭,走出了這是非之地,畢竟呂坤纔是他今次南京之行的最終目標!
只是走出王家之後,李秘難免有些蕭索。
因爲他發現,自己已經孑然一身,必須獨自尋找呂坤,這茫茫南京城裡,雖然有着地圖,但李秘孤家寡人的,也有些發虛。
想了想之後,李秘又折了回來,朝那老門子問道:“我想見見貴府那位老道長,不知老哥能否引見一下?”
老門子對李秘是敬而遠之的,總覺得這年輕人有點邪乎,誰撞上誰倒黴,也不敢與李秘拖拖拉拉,朝李秘道。
“這位道長名喚陳執悟,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的師兄是道錄司的大真人,師父更是……也虧得是我家老爺,別家可請不到他老神仙……”
老門子說得如此玄乎,李秘倒是不信,雖然那老道看起來氣度不凡,但在王士肅面前卻實在有些卑微,再者,說得好聽一些是門客幕僚,難聽些便是鷹犬走狗,哪裡有甚麼高來高往的道骨仙風。
“哦?貴府還真是臥虎藏龍啊,不知這位陳執悟的師父又是誰?”
那老門子壓低了聲音道:“是嘉靖朝的大國師邵元節,這位陳道長的師兄正是主掌天下萬千靈官的陳善道大真人!”
李秘聽得邵元節這名字,不由恍然。
因爲他是聽過這名號的,萬曆皇帝雖然怠政不出,但並非因爲崇信道人,在宮裡煉丹養生,他爺爺嘉靖皇帝纔是。
嘉靖皇帝最信任的一個道人,便數這邵元節,李秘還是從姜太一那裡聽來的,因爲姜太一也曾受過邵元節的點撥!
古時道士可不是好惹的,比如嚴嵩,可不就是栽在了藍道行的身上麼!
不過這老門子也不敢聲張,因爲嘉靖死後,到了隆慶年,朱載垕就把邵元節所有的封號都給剝奪了。
作爲邵元節的弟子,陳善道等人也是雞犬升天,到了隆慶年,估摸着也受到了些牽連,萬曆年又漸漸好了起來,不過可能元氣尚未恢復,這位陳執悟也就流落在了王世貞的府上。
李秘想了想,便朝老門子道:“原來還是大真人的師弟啊,小弟我正好遇着本命年,最近也是黴運連連,勞煩老哥帶路引見一下,也好讓這位老神仙幫我指點一條生財發家的明路!”
李秘如此說着,又塞了銀子過去,那老門子可不敢收李秘的銀子,橫豎只是府上的客卿,他與王士肅一樣,只要能儘快打發李秘走人就心滿意足了,腿腳麻利起來,便把李秘帶到了陳執悟這邊來。
這陳執悟就住在府邸後頭的一座小院裡,天井裡頭放了個染滿銅綠的大香爐,正房裡頭供奉三清,遠遠便聞到一股檀香氣味,顯得有些氣悶。
老門子把李秘帶到小院前頭來,卻不進去,朝李秘道:“這老神仙雖然好說話,但家主有交代,外人不得久留此處,你有甚麼話趕緊問了便走。”
李秘自是點頭應下,待得老門子走了,便推門進去,到了天井裡頭,只覺得整個院子靜悄悄的,彷彿能夠聽到香灰斷落的聲音一般!
輕輕吸了一口氣,李秘便稍稍提高聲音道:“小子李秘冒昧求見,老道長可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