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助李秘的幫助,姜壁總算是調查出一些眉目來,不過李秘也指出了這種調查結果的一個最大漏洞。
那就是這些資料都是姜壁從民間蒐集彙總的,沒有足夠的權威性,想要證實,必須進行大量的走訪,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畢竟這些是調查的基礎,是他們最根本的數據庫,如果無法保證真實性,那麼後續的所有推測,都只是空中樓閣罷了。
姜壁自然也明白,可如今周瑜幾乎被奉若神明,除了李秘和他姜壁等少數幾個人,又有誰會去調查周瑜?
沒有足夠的人手,又如何滿天下走訪那些地方誌或者傳說野史札記的作者,卻求證真假?
“這些個書家裡頭,哪一位權威最重,最是可信?”
李秘也是爲了節省人力,先抓重點,找到裡頭最可信的一位去求證,應該是最明智的選擇了。
姜壁被李秘這麼一提點,也頓時來了精神,在桌上翻找了片刻,又跑到書架那邊去了。
這書架也是項穆特地爲他們準備的,他們會將姜壁所蒐羅的書籍,照着時間前後的順序排列起來,方便檢索翻閱。
也正因此,姜壁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便找出了一部書來,只是當他看到作者之名時,卻緊皺眉頭了。
“此書數次提及羣英會,記錄詳備,只是……只是這書家卻未必好找……”
李秘也不由疑惑,能夠出書的人,可都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除非已歿,否則又豈會難找?
袁可立也湊了過來,掃了一眼,不由輕嘆了一聲:“沒想到竟然是他……”
李秘將那部書拿過來一看,作者名喚呂坤,這名字倒是有些時曾相識,只是一時半會兒也沒能想起更具體的細節來。
“呂書簡雜學百家,最喜摸索鑽研這些奇聞異事,最近聽說些了一部《呻吟語》,也是旁徵博引,滿篇奇怪,能寫出這樣一部書來,也就情有可原了……”
袁可立如此說着,李秘不由恍然,沒想到竟然是他!
早先已經說過,李秘對古時冤案可是非常熟悉的,也難怪他覺得呂坤這名字如此熟悉!
“這呂坤已經致仕了吧?”李秘如此一問,袁可立也點了點頭,朝李秘反問道:“你不該知道這個案子啊,我記得你是今年才進的公門吧?”
李秘也生怕記載與史實不符,如今難得有個瞭解的機會,便搖了搖頭道:“只是道聽途說,內幕卻是不得而知,還望賢兄解惑一二。”
袁可立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纔開口道。
“呂書簡乃當世大儒,早先是山西按察使,彼時我還在山西道當巡按御史,與他也是有過不少交往,只是沒想到他遭了無妄之災,捲入了妖書一案,不得不破落致仕了……”
姜壁聞言,也難免感慨,朝李秘道:“這案子也着實惱人,當初我也想過要上書言事,只是人輕言微罷了……”
二人如此一說,李秘也是心頭激動,還果真是明末冤案之一的妖書案,真讓他李秘給撞上了!
這妖書案說來也簡單,但牽連很廣,延續的時間太長,本身到沒什麼離奇之處,只是牽扯到東林黨和國本之爭,所以才造成了轟動一時的影響。
事情的經過也並不複雜,這呂坤是個文化人,喜歡寫書,那段時間心血來潮,就採輯了歷史上一些賢婦烈女的事蹟,寫了一本《閨範圖說》,要教天下的女人如何做一個好女人。
這位老兄也果然是甚麼都敢寫,難怪會知道羣英會這樣的神秘組織了。
本來也沒甚麼,出書也就出書了,只是有個叫陳矩的太監出了宮,見到這部書,便帶回了宮裡,獻給了鄭貴妃。
鄭貴妃也是個好面子的,當時皇后無子,她卻給萬曆皇帝生了個兒子朱常洵,這女人估摸着也是想要把皇后擠下鸞臺,所以就找了些人,加了幾個好女人到書裡,把自己也寫到了書的最後部分,讓她的伯父鄭承恩和兄弟鄭國泰重新刊印,這《閨範圖說》也就成了她寫的了。
若只是這樣,那也就罷了,沒來由惹出這麼多事來,只怪這呂坤也是個多事的,當時他已經升任刑部侍郎,官兒也不小了,在朝堂上也能說上話了,便給皇帝上了個奏章《憂危疏》。
若是說的好話,也沒後來的故事了,這呂坤自認爲是忠臣,上書勸說萬曆皇帝不要亂撈錢,更不要亂收錢,否則大明江山不保云云。
吏科給事中馬上站出來彈劾呂坤,說他居心不良,早先就寫過一本《閨範圖說》,偷偷送進宮來獻給鄭貴妃,如今又要說皇帝的壞話,絕對沒存甚麼好心眼!
呂坤聽了也急火,趕忙給自己辯解,《閨範圖說》只是教人怎麼做個好女人,自己也沒送進宮裡巴結鄭貴妃,懇請皇帝和文武百官明鑑,對比一下就知道了。
因爲萬曆皇帝心疼鄭貴妃,對這個事情也就裝聾作啞,留中不發,懶得理會他們。
可這個時候,卻有人給《閨範圖說》專門寫了一篇跋文,名爲《憂危竑議》,以傳單的方式,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
這個跋文嘛,就是寫在文章前頭的序言,或者也可以算是後記,叫做題跋或者跋尾,就是對文章的內容做一些評價或者總結概括,有時候也會說一說寫作的經過與心得之類的。
關鍵是這篇跋文,竟然將《閨範圖說》與立儲的問題聯繫在了一處!
當時萬曆皇帝的皇后沒有生養,除了鄭貴妃生了個龍子朱常洵之外,其實還要一個大皇子,名叫朱常洛,也就是後來的一月天子,只當了二十八天皇帝就駕崩了。
這朱常洛雖然在位時間最短,但也最具傳奇性與戲劇性,因爲明末三大案,幾乎都與他有關聯。
不過萬曆皇帝對朱常洛這個長子並不喜歡,因爲他是萬曆皇帝一時衝動,臨幸了一個宮女才生下來的。
以東林黨爲首的官員們,本着長幼有序的規矩,希望能夠立朱常洛爲太子,但萬曆皇帝卻對鄭貴妃寵幸到了極點,鄭貴妃想要立朱常洵爲太子,所以萬曆皇帝只能一直拖着。
這個太子之位的爭奪,也就是明末三大案之一的“國本之爭”,這一爭就是十五年,當然了,這也是後話了。
說回這個跋文,把《閨範圖說》跟立太子的事情攪和在了一起,說是呂坤等人包藏禍心,其實是想與鄭貴妃等人勾結,討好鄭貴妃,是早已組成了黨羽,目的就是要廢長立幼,讓朱常洵當上太子!
鄭貴妃的伯父鄭承恩得了消息,便懷疑是戴士衡和全椒知縣搞的鬼,因爲全椒知縣樊玉衡早先就上疏請立皇長子朱常洛爲太子,對鄭貴妃大加指責。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萬曆皇帝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於是便站出來,說《閨範圖說》是他送給鄭貴妃的,但又把戴士衡和全椒知縣樊玉衡給打了一頓,說他們結黨造書,妄指宮禁,妖言惑衆,把他們貶謫到了雷州和廉州。
最冤的還是呂坤,因爲這個事情,只能提前退休,回家繼續寫書去了。
所以說作爲一個男人,千萬不要隨便寫書,教女人怎麼做個好女人,這是沒有好下場的。
雖然妖書案算是告一段落,但裡頭參雜政治鬥爭,只要萬曆皇帝一天沒有決定太子的人選,這樁舊案就極有可能被翻出來,所以也沒誰敢再去找呂坤這個倒黴蛋。
別人或許不知道,李秘卻是清楚的,不久之後,就會掀起第二次妖書案,牽扯更廣,影響更糟糕!
對於妖書案這樣的大案,案情經過並不複雜,也不需要太多調查,之所以如此惡劣,完全是政治鬥爭在作祟,李秘也不想摻和進去。
但呂坤既然知道羣英會的消息,他就必須要去求證,若他是個朝廷官員,或許還有所顧忌,可他不過是個捕快,就算跟呂坤去逛窯子,只怕也沒人會把他跟妖書案甚麼的牽扯到一塊來。
不過李秘也有些擔憂,因爲他已經通過秋冬得知,王士肅身邊那個鄭多福,就是鄭貴妃的堂親,眼下鄭貴妃正當紅得寵,這個鄭多福姑娘若想要欺負他李秘,也實在讓人頭疼。
袁可立和姜壁將妖書案的內幕都講完,本以爲李秘會望而卻步,畢竟他們是如何都不敢去找呂坤的。
然而李秘卻好像沒聽進去一般,點了點頭,表示已經清楚,而後朝二人問道。
“那呂坤目今在何處?”
袁可立也是搖頭苦笑,正要勸說,姜壁卻扯了扯他的衣袖,搶先朝李秘回答道。
“呂書簡本是歸德府寧陵人,早先皇上是將他貶到南京這廂來的,只是他受不了這個氣,便辭職卸任了,眼下估摸着應該還留在南京,不過落葉歸根,只怕很快就會回河南老家了……”
李秘自然知道袁可立擔心他會因此惹上麻煩,但也理解姜壁急於調查王佐的真相,對二人的小動作也權當沒看見,既然呂坤在南京,想來自己也該往南京走一遭纔是。
無論如何,這呂坤剛正不阿,爲政清廉,乃是萬曆三大賢,中國古代《二十四儒》之一,那是真正的經世大儒,而且雜學百家,甚麼政治經濟軍事刑法農事水利教育音韻醫學道法玄學,幾乎沒有他不涉獵不研究的。
這樣的奇人,知曉羣英會的底細,又有何奇怪?李秘又豈能不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