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二夫人,也就是方閣老的長姐,冷笑一聲:“親家母,這位金太太,你究竟當她是王家的正經親戚,還是金姨娘的母親?”
楊二夫人,方閣老的妹子,聞言也挑眉道:“若是正經親戚,那我們無話可說。若只是金姨娘母親身份,請恕我們沒法子再呆在這了。”
方二夫人打起圓場來,“你們也真是的,金太太都與王老夫人平坐了,那自然是王家正經親戚了。你們一個個的,還這麼的窮追猛打的,丟不丟人?”
王老夫人這才活過來般,趕緊說:“唉唉,這位可是孃家嫡親的嫂子,自然是王家的正經親戚了,是不?我們王家雖算不得大富大貴,那也是再重規矩不過的。”
鍾二夫人說:“有親家母這話,我就放心了。金太太,剛纔失禮了,請恕罪。”
金太太臉色陰陰的,陰陽怪氣地道:“豈敢,久聞方家如日中天,在京中那是橫着走的人物。今日一見,真是名副其實呀。”
鍾二夫人笑呵呵地道:“有句話叫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我們方家一向有理有據,自然不怕牛鬼蛇神了。”
金太太目光陰陰地盯着鍾二夫人,聲音緩慢,如割鐵的據子,令人滲得慌。
“今兒是我外孫的彌月之喜,諸位是來慶賀的,那我舉手歡迎。若只是來找茬的,那就恕我失禮了。”金太太也是挺強硬的就是了。
“外孫?誰是你外孫?那孩子雖不是五娘肚子裡出來的,名義上也是五孃的孩子,當然是我方家的外孫,可與金太太不相干的。金太太可別亂認外孫,會讓人笑話的。”原來,鍾二夫人也是個口齒伶俐的。
廳子裡還有王家別的親戚,一瞧這陣仗,也瞧出了方家人來者不善,噤若寒蟬。一些人神色擔憂,一些人卻是幸災樂禍。
王老夫人和金太太臉色青得厲害,王老夫人看了女兒一眼,王姑太太只好站起身來,笑道:“親家姑太太這話可就不對了,按着禮法規矩,孩子的母親只是姨娘,是不該有半分心思的。可金姨娘到底身份不同了些。所以,還請姑太太寬容一二。”
方家諸人全都笑起來了,鍾二夫人揚眉:“哦?金姨娘是何身份?公主還是郡主?說來嚇嚇我吧。”
楊二夫人掩脣道:“該不會是說,金姨娘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所以就可以光明正大搶別人的男人,王家就可以寵妾滅妻?”
方三夫人聲音鏗鏘,“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德才俱備,賢名遠揚。皇后娘娘出身正統,統率中宮,再重嫡庶規矩不過了。會爲了自己的表妹,置禮法規矩不顧?置我大慶律法不顧?”
鍾二夫人道:“皇后娘娘是何等的身份,怎麼可能會爲了一個姨娘說話?就算那個姨娘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不成。你們休要打着皇后娘娘的名義招搖撞騙,狐假虎威。”
楊二夫人聲音冰冷,“皇后娘娘堂堂一國之母,自己的表妹居然自甘下賤與別人作小,如今還要仗着皇后娘娘自擡身份。你們置皇后娘娘臉面於何地?王老夫人,你也不是鄉下老太太了,你也是堂堂朝廷誥命夫人,怎得如此糊塗?居然讓皇后娘娘的表妹給人做小。做了小也就罷了,遮着捂着就是了,偏還要弄得人盡皆知。生怕外人不知道王家姨娘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似的。這要是傳到皇后娘娘耳朵裡去,你要皇后娘娘如何自處?是讓娘娘支持王家寵妾滅妻,惹得宗族禮法大亂,還是逼着皇后娘娘與金姨娘繼絕關係?”
鍾二夫人說話真是刀刀見血,不留一丁一點餘地。王老夫人額上冒出涔涔冷汗,一時無措起來。王家諸人也是臉色一變,她們只看到金太太是皇后的親姨母,金姨娘是皇后娘娘表妹,雖委屈做小,但身份在那管着,王家必定要好生對待。甚至還隱隱生出別的念頭。可如今讓鍾二夫人這麼一說,這才後怕起來。皇后娘娘一國之母,自己的表妹卻自甘下賤與人作小,這要置皇后娘娘顏面於何地?
王家諸人只看到搭上皇后娘娘這一條船帶來的風光榮寵,卻沒有考慮到,皇后娘娘應該不至於會爲了擡舉自己的表妹而置禮法規矩不顧。
徐璐佩服地看着方家親眷,簡直要五體投地了,難怪方家能夠屹立朝堂不倒,不止方家人個個精明厲害,而是人家團結一致,槍口一致對外,人和則家和,家和則興旺,滴水成海,結股成繩,這就是團結的力量。
方家人除了團結外,口才也了得,善於在規則內以規則辦事,擅用規矩禮法,以規矩禮法爲武器,在嫡庶森嚴的大慶朝,絕對所向披霏,一枝獨秀。
王姑太太一時辭窮,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幾位姑老太太,想她們幫忙說話。
但王家幾位姑老太太,剛開始還自得滿滿的,可如今讓鍾二夫人這麼一說,這才明白事情並沒有她們想得的那麼簡單。這時候,誰還敢開口呀,萬一讓皇后娘娘惱了,這還了得?
金太太見王家人慫了,連王老夫人都手足無措,不由對王老夫人道:“你瞧瞧吧,還是親家呢,這麼的氣勢洶洶,敢情他們纔是王家人呢。”
一句話提醒了王老夫人,她看着方家諸人,說:“諸位來了半天,還沒見過五娘吧,靜兒,你去請大太太過來。”
大太太就是方五娘,她是王家長媳婦,又育有三子一女,早就從奶奶升爲太太了。
方五娘很快就來了,徐璐略作打量,方五娘三十餘歲,與方大夫人頗像,臉盤圓圓,身材有些發福,穿着穩重的雪青色繡白色枝寶相花的長褙子,頭梳元寶鬢,無論是頭上的青金展翅鳳釵,額上的灰鼠毛邊的抹額,還是耳邊的耳墜,脖子上的項圈,無不精緻。成套製作,端正莊重,一派大家婦的風範。
方五娘來到廳上,先朝方家諸位長輩斂任施禮,然後再來到王老夫人面前,福了身子。
“老夫人,您叫我?”
王老夫人指着金太太道:“這是你舅婆,還不給你舅婆磕頭。”
方五娘淡淡地道:“老夫人您弄錯了吧,只是姨娘的母親罷了,我堂堂嫡妻,居然要給一個姨娘的母親磕頭,這要是傳出去了,豈不笑掉外人大牙。外人還當王家寵妾滅妻呢。”
徐璐撲嗤一聲,把嘴裡的茶給吐了出來。她實在忍不住了。
王老夫人氣得臉色鐵青,因有方家人在場,她不好指責五娘,就把矛頭對準徐璐,“哪家的奶奶這麼沒規矩。”她並不認識徐璐,見她與方家小輩女眷在一起,便以爲是方家的侄兒女或是年輕媳婦子,剛纔讓方家人埋汰了一翻,正找不着出氣桶,便說:“不是說方家人最重禮儀麼?”
人前噴茶,確實是很失禮的行爲。但王老夫人這麼明着指責,也着實夠打臉了。方大夫人說:“我們方家自然是最重禮儀的,不勞老夫人操心。”
王老夫人冷笑,看着徐璐,拉長了聲音,“這麼說來,剛纔是我老眼昏花了,剛纔這位奶不是在噴茶,而是在耍雜戲?”
這話真夠打臉的。
方大夫人慢悠悠地說:“老夫人慎言,這位是安國侯世子夫人。”
王老夫人愣住,一時反應不過來。徐璐起身,“不好意思,剛纔失禮了。王老夫人教訓得是,我的規矩是差了。可再如何的差,也比不上貴府,把一個姨娘母親奉爲坐上賓。還要正經主母給姨娘的母親磕頭。真真是開了我的眼界。”說完還捂脣笑了起來。
徐璐笑嘻嘻地說着,但王家人卻是笑不出來。尤其是王老夫人,在得知徐璐的身份後,又聽她這麼說話,就直接木住了,半天找不着聲音來。
王家的某些親眷也覺得王老夫人確實糊塗了,這種事也做得出來,還當着人家的孃家人,未免本末倒置。
金太太怒氣衝衝地起身,對王老夫人冷笑道:“你這個媳婦娶得真是妙,這麼伶俐的脣舌,也虧得你能夠忍受。若是換作是我,早就以忤孽之罪休了。”方家人臉色一變,殺氣騰騰地瞪着金太太。
王老夫人緩緩撫着松鶴色的袖口慢騰騰地對方五娘道,“今兒可是成哥兒的彌月之喜,客人都來了,你這主母怎的現在纔出來?”
方五娘淡淡地道:“老夫人請恕罪,金姨娘不懂規矩,媳婦正在教她規矩呢,所以過來得有些晚了。”
金太太尖聲道:“我兒再是知書達理不過了,琴棋書畫樣樣皆精,還需要你來教規矩?”
方五娘淡淡地道:“金姨娘是有才女名聲,可女子無才便是德,老祖宗誠不欺我矣。”她看着金太太,語氣譏諷,“有些人,再有才,規矩上卻是一榻糊塗,這樣的人,就算是能夠成爲李清照,又有什麼意思呢,德不配位。”
“今兒是什麼日子?是成哥兒的彌月之日,賓客那麼多,她一個姨娘身份,非要出來接待客人,豈不夷笑大方?若咱們家真讓個姨娘出來待客,讓別家的正室夫人如何自處?你們金家不要臉面,我還要呢。”
方五娘語氣慢吞吞的,但說出來的卻是毒辣至極,聲音冷厲,不止賓客交頭接耳,連王家女眷裡頭也冒出好些不和諧的聲音。
“你,你……”金太太說不過方五娘,只好對王老夫人恨聲道:“你瞧瞧,你瞧瞧,這種媳婦,我說她一句,她就頂兩句,這樣的媳婦,你也敢要。”
王老夫人語氣不悅道:“老大媳婦,你今兒是怎麼了?別以爲有孃家人撐腰,就可以不敬婆母。”
方五娘說:“媳婦如何就不敬婆母了,還請老夫人示下。”
金太太大聲道:“看吧,女子不以善辯爲美,如此巧舌如篁,又能賢慧到哪兒去?”
徐璐實在看不下去了,側頭,對一個面生的婦人說:“一個姨娘的母親,居然堂而皇之坐在上位,還敢指責嫡妻。而這主人家居然不制止,反而還要約束自己的媳婦?這樣的人家,這樣的規矩,真令我大開眼界。”
徐璐的聲音可不小,廳內的人都聽到了,各人反應不一。被徐璐盯着的那位婦人不自在地辯解道:“可人家身份到底不一樣的……”
“怎麼不一樣?就因爲是皇后娘娘的姨母,就可以置規矩禮法不顧?置嫡庶規矩不顧?”徐璐高聲道:“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不分,則宗族亂。我原以爲王家是規矩人家,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了。”
“要是讓皇后娘娘知道,她的親姨娘親表妹仗着與她有親戚關係就在外頭胡作非爲,置宗族禮法不顧,不知會氣成什麼樣。”
王家諸人你望我,我望你的,半響說不出話來。
倒是金太太氣得全身哆嗦,怒斥徐璐:“你給我住嘴,少在這兒挑唆離間。皇后是我親侄女,她不幫我,難道還會幫你?”又看得手足無措的王老夫人,冷笑道:“皇后娘娘的親表妹,你們王家敢拿她當普通姨娘對待,你等着皇后娘娘的怒火吧。”
然後金太太起身,昂首挺胸而去。
這下子,王老夫人才是真正的手足無措,只見她一邊拍着大腿,一邊哭道:“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喲,原以爲娶了個高門媳婦,那種詩書傳家的女子,定是賢惠的,誰知道會是這般的厲害。早知如此,當初就該直接娶個小門不戶的媳婦。”
這話說得可真重,這簡直就是要與方家撕破臉的節湊了。方家是什麼身份?王老夫人可以硬氣,可王家其他女眷卻硬不起來,王姑太太和王二太太趕緊上前打圓場。
但王老夫人已陷入了自己的思維當中,一邊拍着大腿,一邊歷數五孃的不是,什麼忤孽,善妒,拘得她兒子跟什麼似的,屋子裡連半個通房也沒有,她兒子命苦什麼的,王家人又被說得回心轉意,看着方家人,面色不善。
對呀,不讓男人納妾,就是善妒的表現,管你是天王老子,一句善妒,就可以讓任何女人吃不完兜着走。
徐璐聽得無語至極,這王老夫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婦吧,怎麼就這麼的不要臉?眼見下不了臺,就來這麼一出。比市井婦人還不如。
遇上這種不要臉的,方家人估計要吃這個啞巴虧了。
但,事情偏偏出乎徐璐的意料,只見一個嚎啕聲響來,“我的五娘呀,你怎麼就這麼的命苦呀。當初本來不想把你嫁到這種人家的。可架不過有些人死皮賴臉,說得誠懇,說讓你嫁過去,必不讓你受委屈什麼的,還說王家最重規矩,婆母再是慈愛不過的,你爹爹這才勉強同意的。可現在大家瞧瞧,五娘嫁到王家這才幾年功夫呀?就給王家生了三子一女,方家還不計一切提攜王家,想不到全都是一羣喂不飽的白眼狼。”
衆人看向比市井婦人還要潑蠻三分的方三夫人,全都石化。
徐璐脣角抽畜,在心裡暗想,這位方三夫人,果真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方三夫人邊罵邊說:“我苦命的五娘呀,當初你爹瞧着王家人沒什麼成才的,又沒什麼銀錢,這才特特地給了你龐大嫁妝,只希望你不要過得太清苦。想來你爹是錯了,這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家子弟,哪一回的升遷不是靠着方家以及方家姻親的,如今倒來過河拆橋,這種忘恩負義的,養條狗都比這種人家好上百倍。”
王家人有的憤慨,有的心虛,有的後悔,神色不一。王老夫人卻是被罵得一愣一愣的,最後怒道:“好好好,你們方家厲害,我們高攀不起,把你女兒領回去吧。”
拼家世,接不過方家,講嘴勁,王家慘敗,如今,王老夫人使出她的看家本領,還是輸。最終破罐子摔碗,或是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來個斧底抽薪。
王老夫人此話一出口,方家人靜默了會,連方三夫人也啞住。王老夫人自覺計謀得逞,心頭得意,冷笑一聲,挑高了眉毛,看着如木樁似的方大夫人。冷冷地道:“既然方家這麼的厲害,咱們家確是攀不起。還請方夫人把閨女領回去吧。”
王家女眷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紛紛規勸王老夫人,王姑太太以及二太太,還有王家姑老太太們也一個勁地勸着,但王老夫人就是不吱聲,只用高傲的目光看逼視着方大夫人。
衆人勸了一會,自覺沒意見,又見當事人的方五娘也像沒人事的,紛紛歇了規勸的心思,目光全看向方大夫人。
良久,只聽方大夫人慢悠悠地道:“五娘,去收拾了東西,咱們回家吧。”
啊?就這樣?
------題外話------
今天雙更,我夠勤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