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奧得看上去很糟。只看了他一眼,丹尼爾就知道他昨晚一夜沒睡。他的棕黃色西服軟塌塌的,污跡斑斑點點,他的白襯衣因爲汗水而顯得灰撲撲的。銅絲般的鬍子茬冒了出來,使他那小撮鬍子更不易分辨了。他的頭髮油膩而零亂,看得出指頭攏過的痕跡,他的眼睛腫脹充血。只有一絲微笑——嘴脣最微弱的上翹——他努力隱藏着它——暗示着這個早晨頗有點喜事。
“她叫菲待瑪-瑞斯馬威,”他說,“她家住在上面那兒,在有拱窗的房子裡。父親兩個妻子,三個兒子,四個女兒,兩個嫂子,各家的孫子。男人們全是泥瓦匠。兩個兒子七點鐘離開家上班去了。父親在家——受了傷。”
“你的預感是對的。”丹尼爾說。
“是的。”達奧得說。
他們站在離西爾旺村頂部不遠的地方,隱藏在一片橄欖樹林裡。達奧得指的住所中等大小,坐落在一處乾燥的白晃晃的懸崖邊上,與鄰居們遠遠隔開。它是一棟很普通的房子,甚至有點寒酸,前窗上方的泥拱門是惟一的裝飾。
“你怎麼找到他們的?”
“一個白癡幫了我。是個叫納西夫的聾孩子,住在下面那兒,和寡母住在一起。我昨天碰到他,他似乎認出了照片上的人,一直叫她壞女孩,但對我而言,他太傻了,我沒法相信他的話有什麼含義。這時他母親出來了,沒有絲毫認出她的跡象,說這男孩是在胡說。所以我離開這兒,去了老城。在穆斯林聚居地查問了一會。可那孩子的話總忘不了——我動搖不了我的感覺,我曾在那池塘邊看見過她。所以我今天早上回到這兒,又去盤問他母親,最後她告訴了我。她求我別說是她講出來的——顯然瑞斯馬威一家脾氣暴躁,也很老派。父親是君主;孩子們即使結婚以後也還得聽他的。菲特瑪是最小的孩子,多少有點叛逆——愛聽流行音樂,愛找男孩子。他們先是吵架,父親和哥哥打了她,然後兩個月前她跑掉了,或者被趕出來了——至少納西夫太大是這麼說的。照她的話,從那以後就沒人看見菲特瑪了,她說也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但她可能在說謊,仍然有所保留。她嚇壞了——言外之意是瑞斯馬威一家能夠對這女孩或是對違犯他們規矩的人施加暴力。”
家庭問題,丹尼爾想。這是老一套?他覺得很難認爲菲特瑪所遭到的暴行是一場家庭糾紛的結果。然而,案子初露端倪了。名字,地點,這些都是現實的徵兆。
“我知道她去哪兒了。”他說,接着給達奧得講了士耳其人關於聖救世主修道院的事。
“是的,這很有用。”達奧得說,厚重的眼皮下,綠眼睛在閃光。
“你幹得非常好,”丹尼爾說,“絕對是第一流的。”
“只是按部就班而已。”達奧得堅持說,但他已是驕傲地站直了身體,肩膀向後挺着。
公雞叫了,暖風吹過,橄欖葉“沙沙”作響。落在地上的橄欖使地面變得很軟,空氣中透着水果腐爛的氣味。
丹尼爾拾眼望着瑞斯馬威家的房子。
“我們一起去和他們談談,”他說,“但不是現在。開車到基什勒去,給其他人打個電話。施姆茨應該在法國山的檔案處。告訴他我們已經瞭解到的事情,讓他查查瑞斯馬威一家以及任何他們親戚的背景。還要找找有沒有爲菲特瑪失蹤案開立過案卷。東方人很可能帶着BP機——讓他來這兒見我。你回家去,洗一洗,吃點東西,兩點鐘回來。我們從那裡開始。”
“是,先生。”達奧得寫下了所有要記的事。
瑞斯馬威家的前門開了,一個懷孕的年輕婦女走出,扛着一隻捲起來的小地毯。一羣小孩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後面。女人打開地毯,一隻手舉着它,另一隻手用握着的一根棍子拍打着。孩子們在她周圍手舞足蹈,彷彿她是五朔節的花柱。他們試圖抓住飛散的塵灰團,高興地尖叫着。
“還有什麼嗎?”達奧得問。
“兩點以前沒有了。回家去,和你家裡人呆一會兒。”
丹尼爾在樹林裡等着東方人的到來,同時觀察着村子裡進進出出的人,還留心着瑞斯馬威家的動靜。十二點半時,一個女人——不是抽打地毯的那個——走出來,從一個小販那裡買了茄子和西紅柿。十二點三十九分,她又回到房子裡去。孩子們跑進跑出,互相嬉笑追逐着。除了這些,沒有別的活動了。
案子似乎讓他弄混了時間。今天早晨在卡塔蒙寧,而現在,在西爾旺村。
他掃視着村子,很想知道他曾祖父——他承襲了他的名字——是在哪一座房子里長大的。奇怪,他聽過那麼多有關過去的故事,可他從沒想要費點勁去查查。
餐桌上,這些故事像聖餐儀式一樣被反覆引述着。它們講述着成百住在薩那的猶太人怎樣逃離了也門的首都,躲避着穆斯林對他們日益殘酷的迫害,他們爲了尋找聖地穿過山區,出發了。它們也講述着其中那個叫丹尼爾-抄拉維的怎樣在1881年夏天到達了耶路撤冷,那時他還是一個跟在父母身邊、營養不良的十歲男孩。它們還講述着薩那的猶太人怎樣沒有受到熱烈的歡迎。猶太耶路撤冷的其他居民——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猶太后裔,中歐、東歐地區的猶太后裔——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些站在他們家門口的衣不蔽體、身無分文卻面帶微笑的人。這些不速之客個子不高,膚色發棕,頭髮絞纏在一起,說着帶有奇怪口音的希伯來語,聲稱自己是猶太人,說自己頂住了暴風雪和瘟疫,步行翻越過山嶺,從阿拉伯定過了沙漠,只依靠種子和蜂蜜維持生命。在那些口子裡,耶路撤冷還沒有延伸到老城以外——兩平方公里的地方任着一萬人,三分之一是猶太人,他們幾乎都是窮人,依靠在外散居的猶太人的捐助過活。衛生設備還很原始,未經處理的廢水流過街道,污染了畜水池;傷寒和霍亂的蔓延成爲一種生活方式。猶太人聚居地的居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羣冒充者來榨乾他們已經備受困擾的社區的財富。
經過一番艱難的思考,終於設計出了測驗他們是不是猶太人的辦法。也門人的首領奔進猶太教的會堂,由原有居民中最德高望重的學者考查他們《聖經》中極細的文句。
故事是這麼說的:曾曾祖父沙阿迪亞是第一個被考的人,他既是一個金匠兼教師,也是一個天性純真美好的有學問的人。當叫到他時,他開始快速地從《創世紀》開始背起,一宇不落,一口氣背完。與《塔木德經》中最模糊的論述相關的問題得到了完全正確的回答——原文和註解都流利地背了出來,法理學的細節問題也都簡明準確地解釋清楚了。
學者們允許沙阿迪亞離開,又叫來了另一個人,他的表現也一樣地好。下一個人,再下一個人都是一樣。也門每個人都背會了猶太教的全部經文。當他們被問到爲什麼會這樣時,這些小個子、棕色皮膚的人說,在薩那,書是很少見的,這就逼着每個人都得用腦子去記。很多情況下,圍坐成一桌的人只能共用一本書,一個人能正常地閱讀,另一個人上下顛倒着讀,另外兩個人從左邊或者從右邊看。他們愉快地展示着才華,而學者們驚訝地觀看着。是否猶太人的問題早已被擱在一邊,新來的人也可以分享他們同腦的貧窮了。
起初,他們只是定居在城牆外,那個地方叫做西爾旺,離西羅亞池不遠,做起泥瓦匠和工匠來;住在帳篷裡。當他們建起石頭房屋時,他們就搬進去住,隨着時間流逝,他們回到了老城裡,住進了阿拉伯人稱之爲“阿爾錫安”的猶太人聚居地,好離哭牆更近些。
就是在那裡,城牆裡面,丹尼爾的祖父和父親出生了,而他自己卻在1948年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差點夭折,是他因害怕槍炮的轟鳴大哭起來,才被陌生人救起的。
我的出身,他想着,凝望着村莊,但他並沒有感受到思鄉的痛苦,只見到了一個死去的女孩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