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正早在出城前就知道範鄉、單飛的用意——此行試探敵手虛實,若是可行,隨即準備全力一戰。他雖知道交戰不可避免,卻也沒想到單飛會這快的對敵手發飆不留情面。
身軀微顫之際,鐵正更是熱血激盪,對單飛並沒有絲毫勸阻之意。或許他亦早憋了太久的不平之氣,心道死也好、活也罷,大夥一生總要轟轟烈烈的戰一場。
爲了心中的不平,爲了心中的意氣,憑什麼你等耀武揚威的前來,我等偏要自守禮數的應對?
你若不懷好意的前來,我們就會不留情面的反擊!
帳中沉寂。
衆人甚至聽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之聲,見龜茲王臉紅若滴血般,誰都以爲龜茲王遭此辱罵,轉瞬就要號令帳內的武士將單飛斬殺當場,不想龜茲王長吸一口氣,隨即冷笑道:“本王如何會是閣下所說之人?”
龜茲王着實怒不可遏,不過他畢竟是一國之主,暗想兒子還在對方手上,若是斬了這小子,就和自己親手殺了鄂史茨沒什麼區別。再說斬了這小子,範氏必定全力死戰,漢人擅長防禦,當年的耿恭最後用幾十個人還能守住一座城池,讓匈奴人數萬兵馬勞而無功,此舉着實讓西域人震驚。範氏如今根基深厚,已方要拿下防範森嚴的樓蘭城絕非易事。
他本來準備出奇制勝,用鄂史茨做內應裡應外合的來破樓蘭城,不想精心策劃許久的計劃居然失敗,已方如此大張旗鼓的召集數國聯手,若是連個樓蘭城都拿不下來、灰頭土臉的迴轉,那不是更爲丟臉?
權衡利弊,龜茲王這才強忍怒氣,暗想應以大局爲重,等本王救回兒子、破了樓蘭城,若不將你小子大卸八塊,本王就是烏龜養大的。
蠻地朝亞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很快明白了國主的用意,附合道:“單當家,我倒覺得你有點信口雌黃,我主大量,不想和你過於計較……”
“我卻想計較一二。”單飛截斷道。
“啊?”蠻地朝亞鬧個面紅耳赤,他不去想自己變臉的無常,卻感覺這小子如何會這般反覆,“你……你……要計較什麼?”
“我曾親耳聽閣下說過,龜茲王知道鄂史茨被擒,這才興兵樓蘭,要爲鄂史茨討個公道。此言可假?”
龜茲王暗想蠻地朝亞爲人精明,這麼說就是要師出有名,有何問題?
蠻地朝亞見國主在頷首讚賞,來了底氣道:“絲毫不錯。”
單飛冷冷道:“我本不信這世上會有神仙,但聽閣下所言,倒感覺龜茲王不但是個仁義君主,而且和神仙彷彿了。”
衆人均聽出這不是什麼讚美的好話,沉默不語。
蠻地朝亞和單飛的“友誼之舟”被他自己鑿穿,驀地見單飛如此咄咄逼人,倒很有些不習慣,不由道:“閣下何出此言?”
單飛冷冷道:“想鄂史茨被擒不過三日之事,樓蘭城距離車師國卻有數百里之遙。哪怕以汗血寶馬送信,龜茲王一來一去也要一兩日的時間才能知道這個消息,可龜茲王在鄂史茨被擒當夜就已派千騎來援,隔日又有大兵壓到,若依我看,只怕神仙也是不如龜茲王的神機妙算了。”
龜茲王臉色鐵青,蠻地朝亞神色發苦。這二人均是極爲狡詐算計之輩,對人少有真言。蠻地朝亞在樓蘭城的說辭本是隨機謊言,只求先救出鄂史茨再說,哪裡會有太縝密的邏輯?一個謊言本要十個來彌補,他不想單飛這般陰險,當時並不反駁,單飛卻將這件事記得清楚,等到當着這多人面前才戳他個啞口無言。
單飛轉望鐵正問道:“鐵正,這世上可有神仙?”
“有啊。”鐵正不苟言笑,這時竟能知意接道:“龜茲王不就是其中的一個?”
有歌姬已忍不住的掩嘴偷笑。
龜茲王怒不可遏的瞪去,那歌姬頓時臉色若土,驚懼難言。
衆人均感覺單飛言辭犀利,不易分辨時,一人突然道:“龜茲王事出有因,此中本有不能爲外人道的緣由。”
單飛舉目望去,見到說話那人一張臉長如窮山惡水間突兀的一道險峰,下巴尖尖的戳得破胸膛,反問道:“還不知閣下何人?”
那人微微一笑,冷笑道:“我乃何等身份,怎需向你言明?”
單飛淡然道:“龜茲王都對身份不用諱言,閣下卻是這般高看自己,難道將自己置於龜茲王之上不成?”
“你!”那人心中一驚,一時間難以反擊。
鐵正大聲道:“此乃危須國的國師希羅多。”
單飛隨即道:“君子行堂堂正正之事,仁軍興師出有名之兵,想龜茲、危須兩國均算是西域雄主,但興兵之緣由卻是不足爲外人所知,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希羅多臉有發燙。
危須國地處龜茲、車師之中,地小人稀。希羅多身爲危須國師,卻自負有亂世人主之才,這纔在知曉龜茲國有意圖謀樓蘭時積極響應。他見龜茲王受窘,本想爲龜茲王解圍,哪想眼前這年輕人拔起蘿蔔連着泥、砍了骨頭斬斷筋,竟然開始向他挑戰。
嘿然冷笑,希羅多腦筋急轉道:“我等本想給樓蘭上下留個臉面,不想你等不識好歹,竟是如此咄咄逼人。那好,本國師不妨告訴你緣由所在,樓蘭王近年來倒行逆施,連斬功臣,龜茲王看不下眼,這才興兵爲樓蘭百姓討個公道。”
“樓蘭王如今本在扜泥,閣下要討公道,徑直去扜泥城就好,如今大軍圍困樓蘭所爲何來?”單飛質問道。
希羅多愣住,轉瞬狡辯道:“我等正要興兵前往扜泥爲樓蘭百姓討回公道,哪想聽聞鄂史茨王子身陷樓蘭城,這才轉道而來。”
他這麼一說,自詡天衣無縫,龜茲王和蠻地朝亞均是暗自點頭。
單飛笑道:“我聽蠻地朝亞提及,鄂史茨本爲樓蘭公主招親而來?蠻地朝亞,這句話你可曾說過?”
蠻地朝亞雖還沒有在滿地找牙,可多少有點找不到北,吃吃道:“我……我說過嗎?”他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當初在樓蘭城說過的每句話都變成了呈堂證供,單飛就等着留在衆人面前使用,不由期期艾艾。
龜茲王怒瞪蠻地朝亞一眼,暗想你拉屎不擦屁股的嗎?在樓蘭城到底都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鬼話?
希羅多卻不覺得蠻地朝亞說的有什麼問題,自以爲猜到單飛的心思,希羅多故作淡然道:“鄂史茨王子的確是爲樓蘭公主而來,因爲傳聞中樓蘭公主貌美賢惠,本是世上少有的良配。我等雖是不滿樓蘭王所爲,卻不能由此否認樓蘭公主,鄂史茨王子以前並不知道其父要聲討樓蘭王的心意。”
他暗想鄂史茨不是傻的,絕不會將龜茲王的計劃全盤端出,哪怕就算說出,等到鄂史茨迴轉對質,那時候還怕單飛何來?
單飛沉吟道:“這麼說鄂史茨王子一直不知龜茲王要爲樓蘭百姓討個公道的仁心,這才前來樓蘭希望娶公主迴轉,而龜茲王本是用兵扜泥,途中聽鄂史茨王子被擒,這才改道兵臨樓蘭城下,希望爲愛子討回個公道。龜茲王父子可說是情義深厚,父慈子孝了?”
看向蠻地朝亞,單飛問道:“我說的可有問題?”
“我……我……我不知道。”蠻地朝亞吃吃道。他本來自負辯才,可已被單飛攻擊的奄奄一息,他早看到龜茲王冷厲的目光,實在怕龜茲王事後算賬,再不想擔責。
龜茲王臉色更青,暗想你這般回答如何像話?
單飛果然抓住蠻地朝亞言語的漏洞,故作“奇怪”道:“難道其中又有不足爲外人道的緣由?莫非真相不是這樣,而是龜茲王父子暗自勾心鬥角,鄂史茨想要圖謀王位,龜茲王對兒子忌恨,想要殺了這個兒子不成?”
“決不是這樣!”蠻地朝亞額頭見汗,連忙道:“龜茲王父子可說是情義深厚,父慈子孝。”
希羅多一旁嘿然冷笑道:“你方纔所說全無問題。若非如此,龜茲王如何會前來樓蘭城下。單當家,這其中本是誤會,只要爾等放了鄂史茨王子,龜茲王寬宏大量,絕不會與爾等計較什麼。”他亦被單飛辯得頭暈,暗想大家迴歸正題好不好?
單飛搖頭道:“我說的若無問題,你說的就是大有問題了。”
希羅多一怔。
龜茲王忍無可忍的怒拍金案喝道:“有什麼問題?”
單飛冷冷道:“龜茲王若真的是父慈子孝,聽聞鄂史茨王子身陷囹圄,定當心急如焚纔對。”
希羅多以爲抓住單飛的破綻,立即道:“不錯,因此龜茲王這才急急的趕到樓蘭城下。”
單飛反問道:“那他兒子生死難明,他卻在此間大興歌舞的飲酒作樂,甚至在有使前來,以武凌人的恨不得殺使立威,完全不顧兒子的死活,莫非神經錯亂了不成?”
衆人訝然,面面相覷間完全不知如何應對。
希羅多一張臉紅了又青,雖不知“神經”二字所言何意,但亦明白已方自相矛盾的地方極多,就算他這個國師以前是個裁縫,也趕不及填補單飛戳出的這多窟窿。
就在這時,一人冷冷笑道:“閣下來此莫非就想逞口舌之利?”
單飛扭頭望去,見到發話那人身形剽悍,一雙眸子中精光閃現,着實氣勢冷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