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週末,有準確的生物鐘在體內不知疲倦地運作着的拓海還是在以往上學的鐘點睜開了眼。
“誒?”
他木木地瞅着陌生無比的天花板看了好一會,才迷迷糊糊地想起——
自己竟然在高橋家留宿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拓海連忙從寬敞軟綿的牀上坐起身,視線對上室內井井有條的陳設,五感回位後,禁不住又愣了愣。
——身上的每一處,甚至連每根頭髮絲都清清爽爽的,也不知是誰幫他沖洗過身體;原本那件被洗的圖案上的黏膠都褪得七七八八的t恤不翼而飛,取而代之是件尺寸偏大的寬鬆睡袍,質地柔軟熨帖;一坐上去就會陷入一大塊的舒適牀褥,聞上去隱約有股宜人的花香,完全沒有他想象中的難聞酒味。
“這是……”
拓海費力地託着前額,開始回憶。
他依稀記得在不沉的睡夢中,確實有一雙溫度清涼的手在臉上摸來摸去的,還總能在最需要的時候給他灌點有味道的水。
那股徘徊不去的燥熱就逐漸自喉間散去了。
所以他才能在本該宿醉的翌日擺脫掉討厭的症狀,擁有一個神清氣爽的開端。
拓海心懷感激地吸了口氣,很快抖擻起精神來,在牀頭櫃上找到了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衣服——同樣是不合身的型號,款式卻非常符合他的氣質,純粹追求簡單的爽利風格。
他清楚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快點將它們穿上,接着下樓跟涼介先生他們道謝,同時還得和在家裡等待的老爸打一通電話解釋一下徹夜未歸的緣由。
“喀嚓。”
拓海纔剛換上這件純白的名牌短袖衫,臥室的門就被人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進門的是拿着一小杯清水的涼介。
“這麼早就醒了?”
直把玻璃杯放到一邊的小桌上,他坐在牀沿,關心道:“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拓海微紅了頰,忙不迭地應着:“呃……非常好,就是給涼介先生你們添麻煩了。”
涼介微笑:“衣服恐怕不太合身。幸運的是,你似乎沒有戀牀的習慣。”
拓海摸摸頭,不好意思道:“說來有些丟臉,可我的確睡得很死呢。”
雖然自喝醉酒後,腦海中就只殘餘了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段,銜接不起來,對具體細節可謂是一無所知,但這牀鋪是真是毫無疑問地舒服到了極點。
撇開酒精的助力不論,它彷彿有着一下子就讓人卸下白天累積的疲累的魔力,並且徹底放鬆下來。
涼介冷不丁道:“喜歡的話可以一直住下來。”
拓海:“……”
誒?!
見拓海愕然地睜大了眼,涼介心裡輕嘆一聲,表面上卻分毫不露地重新調整了步驟:“只是說笑而已。”
“呼。”拓海這才拍拍心跳絮亂的胸口,生硬地轉回了起初的主題:“我明明只是來道賀的,卻賴着住了一晚,實在是太抱歉了。”
涼介先生居然也會開玩笑,真是太讓人意外了。
——有那麼一瞬,他還以爲對方是當真的呢。
涼介不置可否地斂了笑,“不過小事一樁,其他隊員們還在隔壁客房裡睡着呢。況且昨晚是我疏忽了,起初就不該讓你喝太多的。”
拓海忙說:“不,完全是我自己太過逞能,酒量差勁還一口氣喝那麼多,明明你都勸過我了——”
涼介:“如果你擔心藤原先生會否有所憂慮的話,我已經於昨晚致電過,告知他你會留下過夜的事情了。”頓了頓,又說:“你換下的衣服剛剛由松本一起拿去送洗,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取回,應該沒問題吧?”
他的安排得面面俱到,作爲當事人的拓海反而只剩下‘點頭’和‘搖頭’的份了。
涼介不知不覺中加深了脣角的笑意:“對了,藤原先生還說起你班主任的家訪一事,主要是談論關於你高三的志願問題——不願意繼續升學嗎?還是有非就業不可的壓力?”
“我……”拓海躊躇了下,不知怎的,突然就由衷地有種想傾訴的安心感:“我不清楚大學的環境適不適合我。”
他偷瞄了一眼涼介,涼介捕捉到了他的窺視,卻只以溫柔的眼神碰觸着他,鼓勵拓海往下說。
拓海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接着道:“而且儘快進入社會,成爲受薪一族纔算成人吧。作爲一個高中生,許多該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也不能由自己做主……進大學的話,這種日子恐怕還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着實感到焦慮。”
涼介沉吟片刻,沒有貿貿然地提出建議,而是換了個角度問道:“藤原先生有跟你說過什麼嗎?”
拓海心虛:“沒有。”
確切地說,是還沒來得及……
涼介微哂:“用開車做比喻的話,你目前的狀況,就等同於面臨着進入一個急彎的局面。”
“彎位?”拓海困惑:“不該是十字路口嗎?”
“只是一個彎位而已。”涼介說:“你有一個強大得叫人羨慕不來的天賦,那就是無論是第一次跑還是跑過無數次的山路,都能憑藉敏銳的操控直覺,和浸淫在骨骼中的駕駛本能去尋覓到最合適的那條行車線——而在碓冰和赤城的比賽中,也清楚地證實了這一點。”
“那個……”拓海想要開口解釋,就被涼介給打斷了:“但你一定要記住,不要一味地咬定‘最合適’等同於‘最快’這個概念,從而僵化掉思維。”
察覺到拓海在某方面的理解上存在誤區,涼介詳細地解釋道:“畫在紙上的行車線和落入你眼中的或許只有一條,可當在實地上跑起來時,卻有無數條,對嗎?”
“嗯。”
拓海心裡微微一動,好像緩緩地感覺到了什麼。
涼介耐心地說:“所謂的最佳路線,並不是既定的,而是將輪胎的效用發揮到最大的程度,以及利用好源自前後左右的衝勁進行合理的分配。只要達到了這個水平,無論走什麼路線都一樣的,目的只有一個——比你的對手先一步到達終點。”
看着若有所思的拓海,他穩穩地總結着:“行車路線不該成爲限制你成長的桎梏,而是一個希望得到的結果罷了。你現在的情況也很類似,既然最終的目標都是成爲一個社會人,還是儘可能地發揮自身實力到極致,從而擁有更多選擇吧。”
拓海猶豫道:“……那涼介先生呢?”
涼介:“嗯?”
“羣馬大學,呃,的醫學部,你覺得會適合我嗎?”
拓海鼓起勇氣問道。
涼介笑了:“我畢竟不是你,無法肯定地斷言對你而言,醫學部的氣氛會不會很合適,可我很清楚另外兩件事——”
拓海緊張地凝視着涼介,等着他的回答。
涼介靜靜地回視他,纔不緊不慢地補充道:“一,那裡離我最近;二,想要兼顧醫學部跟d計劃會非常辛苦,你能忍受嗎?”
聽到個聞所未聞的新名詞,被他的‘一’給驚得以爲被戳破小心思的拓海斂起慌亂,疑惑道:“d計劃?”
“嗯,”涼介面不改色道:“本來準備在賽後纔跟你說,提早說了倒也沒事。‘d計劃’是我準備在來年春天組建的縣外遠征車隊,想邀請你加入。”
拓海聽得暈乎乎的,末了指指自己:“呃,涼介先生你是說我?”
“當然是你了。”涼介失笑,“除了你還會有誰?放心吧,這與redsuns的性質截然不同,在達成關東最速的記錄後,就會宣佈解散,期限不會超過一年。”
拓海不可思議道:“……爲什麼會是我呢?”
涼介脣角微微上勾着:“因爲你是我見過的年輕車手中,確信能在以後超越我的人。”
他分明是笑着的,拓海卻隱約感覺到涼介的心情並不算好。
涼介接着分析:“你目前主要是憑藉本能在跑,對對方的車的優勢和劣勢所在一無所知,自然也不會根據對手來制定具體的攻略計劃。可隨着提升,你漸漸地就會觸碰到一道無形的屏障,想要越過他,就不得不當然積攢足夠的理論知識來匹配你技術的成長。
說到這,他緩緩地闔上了眼,自信道:“可那還是不夠的。”
“這些東西我可以幫你獲得,在實戰中得到經驗,得到理論,通過給你指示,讓你去學會學習跟思考……我都會一點一點地教給你,跟不同類型的高級別車手對戰,絕對是最快也最效率的方式。”
涼介微微一笑:“我向你正式發出邀請——明年的春天,跟我們去羣馬以外的路面上奔馳吧。”
拓海:“可是……”
“因爲是我個人的遊戲,作爲你陪我跑一年的補償,我會在物資上提供幫助,無論是住宿、飲食還是86的改裝和保養,都由我這方的團隊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拓海搖搖頭,驀然生出種不好的預感來:“……我最想知道的是,d計劃將會有幾位車手?”
涼介眼底掠過一絲無奈,沒有選擇隱瞞:“出於多項考慮,車手的數目會精簡爲兩位,一位專門負責上坡,另一位則是下坡王牌。”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拓海的眉頭越皺越緊:“另一位是啓介先生對嗎?”
他不認爲涼介先生會撇下弟弟單獨行動。
“嗯。”
不出意外地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拓海的心倏地沉到了谷底,倒抽一口涼氣道:“爲什麼?”
系統卻在這緊要時刻不識趣地滯留了時間的流逝。
“叮!激活隱藏任務:‘打消!高橋涼介的引退打算。’”
“內容:想盡一切辦法,來阻止赤城白彗星的自行墜落吧!”
“補充:由於此任務難度較高,完成時限將放寬至7天。”
“獎勵:表現+10000,全屬性+20。”
“懲罰:表現-10000,高橋涼介引退。”
面對豐厚的獎勵,拓海不過是興味索然地點了‘接受’,在完成選擇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要去查一查當前積分。
他現在有多少分來着?
自從有所富餘,不需要擔心因負分而遭受喪盡天良的懲罰的拓海就很久沒關心這一茬了,一直丟那裡晾着,不到危急時刻根本不會去想起要看。
“嗶嗶嗶!目前可用積分爲17332。還請宿主不要懈怠,再接再勵。”系統歡樂地推銷道:“‘優秀駕駛員’禮包(高級)等着你兌換喲~只要20000分,只要20000分!給你飛一般的感覺,霸氣側漏不夜漏!……”
也不知它從哪學來一堆亂七八糟的廣告詞,拓海沒興趣聽,一顆心還是沉甸甸的,反射弧仍停在‘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極有主見的涼介先生改變主意’的主題上。
原來是17000出頭啊……
等等。
怎麼會是17000這個如此龐大的數字?
拓海怎麼都搞不明白,怎麼在短短的一夜之間就平白無故地多了10000分。
見他苦思冥想的,系統少有地好心了一回,主動提供了近期的積分入賬信息:“7.211:28pm,高橋啓介,+3000;7.300:15,高橋涼介,+4000;7.300:25,高橋涼介,+3000。”
拓海越聽越不對勁,不由得追問:“理由是?”
“權限不足,無可奉告。”系統懶洋洋地表示。
拓海:“……”
這不是比什麼都不說更吊人胃口嗎。
終是拿連個實體都沒有的它沒辦法,拓海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系統將時間的流動恢復正常。
反正……
那筆錢也絕對不夠買下高橋醫院的。
要是能讓涼介先生不再揹負那麼多責任,能去隨心所欲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不過……
如果努力攢的話,總有一天是會夠的吧?
“冷靜點,”不知拓海心中重又燃起了一線希望,涼介安撫性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又撫撫那軟翹的髮捲,溫和道:“我只是退居二線,並代表我就從此再不飛車,更不意味着我不會加入這支車隊了。恰恰相反,我將是隊伍的領袖。”
“但你根本不準備上場。”
當拓海很在乎一件事情的時候,根本不會被糊弄過去——這回即使是涼介也未能成功轉移話題。
涼介不說話了。
根本說服不了涼介,甚至連半點頭緒都沒有——拓海沮喪地往後一躺,隨手抓了個軟軟的枕頭抱在懷裡,自暴自棄地開始了滾來滾去。
攢積分也是不現實的。
他纔剛激起鬥志,高興了沒多久,就鬱悶地想到——高橋院長他們根本不可能將重要的產業輕易出售——的殘酷事實。
涼介:“……”
拓海難受極了,哪裡顧得來去在乎多餘的形象,只反反覆覆地問着:“爲什麼你要這樣做呢?”
明明涼介纔是羣馬飛車界裡才華最高,名氣最大,樣貌最帥,脾氣最好,頭腦最棒的人啊。
一想到再也不會看到亮白色的fc沐浴在人們驚豔和傾慕的視線中,逐漸被人們所遺忘,拓海就感到有一種類似心臟被粗魯拉扯般的劇痛,陣陣襲來。
“你反應過度了,我只是想走另一條路罷了。”見他情緒低落,涼介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動容:“距離父母給我的自由時間只剩下一年多了,以後在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頻繁地在赤城山上馳騁,倒不如早點退出來,提攜後輩。”
側滾到一半的拓海聞言停了下來,就賭氣地保持着這個屁股對着涼介的姿勢,悶悶地說:“就算不是職業車手,難道作爲業餘愛好也不行嗎?”
“對於那個只能圍着固定的賽道跑圈,又充斥着勾心鬥角的世界……我本身就沒有任何興趣。”涼介溫柔地看着拓海的背影,說:“聽好了,我沒有離開,只是換了個形式留下。”
拓海很不給面子地把臉完全埋進了枕頭裡。
不料話會起了反效果的涼介:“……”
聽了涼介先生好聲好氣的解釋,拓海非但沒有釋然,反而更難過了。
對方分明是被其他的壓力所迫,纔不得不放棄喜歡的飛車的。
然而最讓拓海無法接受的還是——得到過涼介先生那麼多幫助的他,到頭來卻什麼都做不了,什麼忙都幫不上,唯有眼睜睜地看着糟糕的事情發生在對方身上。
他那被羽絨重重堵塞的嗓音變得更加模糊,非要很仔細地去聽才能分辨出來個大概意思:“……那麼,我也跟你一起進入醫學系,等求勝心淡去了,再一同去提攜後輩好嗎?”
“你做不到的。”這麼說着,涼介緊挨着鬧彆扭的拓海,慢慢地躺了下來。
晨光初現,暫住在高橋宅的其他人都還沒醒來。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依稀透過隔音效果良好的玻璃,聽到些許別墅區外的公路上車輛來往的嘈雜聲音。
像是被蒙了一層薄紗般遙遠。
而此時此刻,兩人之間的距離極近,他的右臂稍一動作便會緊貼住拓海的脊背,只隔着薄薄的兩層布料,呼吸聲清晰可聞。
涼介半開玩笑說:“你一旦握上方向盤就跟換了個人一樣,等真正駛上賽道,就會全力以赴地去攻克面前的道路,然後就用那登峰造極的技術,將可憐的後輩給打擊得體無完膚。”
拓海:“……”
涼介卻把握住了拓海這一下走神的時機,趁機將毫無防備地背對着自己的他給利索地翻了過來,拽掉了遮掩用的枕頭——
意外地對上了一雙被淚水沖刷得溼漉漉的棕褐色眼眸。
——連枕頭上被沾到的部位都濡溼了一小片。
涼介的聲音輕得幾乎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拓海。”
他只感覺到拓海的鼻音很重,卻不知是這麼回事。
“對不起,”拓海略覺難堪地閉上眼,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就是莫名地感到非常難過。
涼介沉默地盯着那泛紅的眼眶,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時間就這麼在僵持中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從未被撼動過的理智線最後還是被情感給覆蓋了過去——
涼介妥協道:“……我會重新再考慮一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我寫的時候代入的是拓海在第四部裡,見啓介去單獨面對兇狠的暴走族時那雙淚汪汪的眼睛。
有人說無法腦補出可以塞進鑰匙的項鍊,在第四部裡我看到拓海身上戴了個,現在截圖給你們瞅一眼
寫出來後感覺好崩,翻來覆去改了許多次,還是這個效果了。
你們要是受不了的話,就溫柔一點留言告訴我哪兒有問題,我好去修吧quq,不過一修就要花幾天了,我的大綱估計又要面臨被毀滅的危機了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