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九山不認識對方,對方身上也無官衣。
但對方能從驛站最好的房間出來,氣度不凡,也必然不會是普通人,熊九山圓滑的回了一個字。
“有。”
說完帶着手下轉身就走。
對方沒有挽留,只站在外廊上一路目送他們回到紮營的地方。
“頭兒,那人怎麼突然打聽謝家?”
熊九山身旁的老衙役回頭望了一眼,恰好看見對方被驛館的差官恭恭敬敬請進去,暗自嘀咕。
“少打聽,再歇息一會,全隊啓程。”
熊九山也覺得對方打聽的奇怪,不知什麼來路,索性早點走,免得麻煩。
林間遮陽,不少人自躺下就睡,補充體力,也有一些眼巴巴瞅着官差們喝水,口乾舌燥,身心難耐。
驛館裡送來的水不多,有的犯人實在忍不住了,上差爺面前討水喝。
衙役彎腰低頭,輕點下巴,指尖輕攆幾下。
“真想喝水,差爺我也不是不能幫你,無非我省下幾口發發善心,可差爺我千里當差也不容易。”
那犯人十分機靈,從身上摸出一顆指甲大小的小玉墜兒。
“此物勝在雕工精緻,能值幾兩碎銀,差爺行行好,給我幾口水喝吧?”
那衙役接過來,手裡掂量幾下,感覺不太滿意但也還湊合,示意旁邊的兄弟。
“賞他點吧,瞅着怪可憐的,今兒全當我行善積德了。”
那犯人悶頭海喝了一大碗,又試探性詢問能夠給妻兒帶一口。
衙役今天可能心情好,揮了揮手沒拒絕,直接讓他裝了一大碗回去。
犯人小心翼翼託着水碗回來,口渴難耐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咕咚咕咚接連喝完,又把碗送了回去。
周圍許多犯人羨慕地看着他。
有他給大夥打個樣,其他人也心動了,陸陸續續又有五六個犯人上前換水。
謝家上下沒動,因爲他們有水囊,一個在阮氏身上,是阮家父母送行時塞到包裹裡的,另外兩個是謝禎來時特意備下的,二十幾人輪流喝幾口,也能解一時飢渴。
可大部分的犯人,並不像他們這麼幸運。
很多人在獲罪押入大牢那一刻,已經被牢裡的獄官盤查的一乾二淨,身上哪還有多餘的浮財孝敬這些官差。
昨夜宿在河邊,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去河邊打水,就算昨天喝了,可走了整整大半天,一路上歇都沒歇過,烈日下曬幾個小時,早把人渴死了。
張達義看着身旁的犯人去換了乾淨水回來給家人,忍不住抿了抿乾涸的脣角,低頭看着躺在他身旁休息的年邁老孃,心裡愧疚不已。
老孃本在府中日子過的清閒,又有丫鬟婆子伺候,可自己在朝堂上呈一時之氣,惹怒君王,如今卻讓滿頭白髮的母親跟着自己受這等勞累,不孝啊。
老夫人聽見兒子一聲嘆息,知道兒子心裡又不順暢了,便坐起身來。
“富貴榮華一場煙雲而已,我兒既然覺得不對,那肯定有我兒的道理,娘沒事,不就三千里麼,當初你爹走後,我帶着你南下逃荒去尋親,不也熬過來了?”
張翰林愧疚地看着母親,“娘,不一樣,當初您老還年輕,現在本該是頤養天年的時候,我還讓你跟兒子受苦。”
老夫人看着隔壁有水喝的人家,心裡也羨慕。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再給我兒一次機會,違逆心意的事你也不會做。”
知子莫若母,老太太之前也受過驚嚇,當時差點以爲兒子觸怒聖上被砍頭了,嚇得差點暈過去,後來聽說兒子沒死,老太太又活過來了。
過了大半輩子了,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
張達義見老母親如此通情達理,愧疚的心情更盛之前。
突然——
一隻水囊遞到他面前。
張達義愣了片刻,擡起頭。
“謝將軍?”
謝豫川輕搖了搖頭,恭敬道:“我如今已不是什麼將軍了,大人喚在下豫川、六郎都行。敢在朝堂之上仗義執言,張大人高義,這有水囊一隻,還望大人不要嫌棄。”
他見張達義沒收,便將水囊送到張母手中。
張母看看兒子,張達義眼底微紅,拱手道:“多謝六公子了!”
謝豫川與外人話不多,見張達義沒拒絕,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轉身打算回去,卻被張達義叫住。
“如今你我同爲階下囚,謝公子也莫要再喚我大人了。
謝豫川聰慧,“那以後予珩便叫先生了。”
以張達義的學識,謝豫川這個後輩叫其一聲先生,倒是讓張達義聽着順耳。
兩人此前從無交往,張達義清廉爲官,鮮少與謝豫川這種世家子弟來往,謝豫川年少習武,立志從軍,來往之人也很少有文臣。
兩人一時無話,便各自分開。
張達義看着母親懷中的水囊,心中滾燙。
張母瞧着兒子的臉色好了許多,不由笑道:“如何?福兮禍所依,福兮禍所伏,你因謝家獲罪,困難之時,謝家人雪中送炭。”
張達義見自己一把子歲數,還被老母親說教,一張臉通紅。
“娘,喝水!喝水!”張大人忙把話茬引開。
母子二人因謝家送的一隻水囊,總算緩了過來。
謝豫川回來,謝老夫人問他:“那張大人的母親身體可還好?”
“老夫人身子骨看着尚可,硬朗些。”
謝老夫人點點頭,“皇上讓張達義修史,他據理力爭因言獲罪,也是跟我們謝家事牽連了,不然削官降職就行了,何至於流放邊疆。”
“祖母說的是。”
謝豫川轉頭對謝禎說:“二姐的水囊,予珩借花獻佛了。”
“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謝禎笑道。
謝家在流放的犯人裡,人多勢衆,加上謝家人多習武,其他犯人不敢輕易來惹。
可張達義母子就不同了。
如今他可不是京城翰林館裡高高在上的大人了,提筆的手哪有縛雞之力,母子二人在隊伍裡勢單力薄,現在卻有滿滿一隻水囊。
兩個人才能喝多少,那還有半隻囊的量呢。
身旁有幾個面色不善又拿不出財物去官差那裡換水的人,不由打起了張達義母子的主意。
謝豫川偏頭掃過一眼,便注意到了那邊的異動。
他跟身旁謝武英道,“一會你去跟張大人說一下,下午上路離我們謝家近點。”
謝武英道:“我這就去辦。”
那些人正要去跟張達義“討”點水喝,不料謝豫川走了,又來一人。
謝武英直當沒瞧見那些人臉上打的主意,直接往張達義母子身旁盤膝一坐,冷冷的目光掃過周圍一圈,無聲而震懾。
有人見狀偃旗息鼓,退到旁邊。
有人越想越不痛快,眼珠轉了轉,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大聲跟身旁的人說:
“聽說謝家有神明保佑,不知謝家神明在何處?說的有鼻子有眼的,真有那麼神,怎麼不給大家下點雨解解渴?我看,謝家之事純屬子虛烏有,流放一點都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