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藏不住

因爲方便, 段嘉許直接把車子開到機場。

本想中途把桑稚送回學校,但她又想要送他,段嘉許也沒攔着。路上, 他聯繫了個靠譜的代駕, 到機場後, 便陪着她一塊兒等司機過來。

他做事不緊不慢的, 一點都不着急, 倒是桑稚覺得慌,拽着他往機場裡走:“別等了,等會兒趕不及了。”

段嘉許順着她的力道走, 笑着說:“還早。”

桑稚:“我送你去過安檢,然後再出來, 師傅應該就到了。”

段嘉許想了想, 沒反對:“行。”

“勞動節我會回家的, 不用你過來。”桑稚走在他旁邊,慢吞吞地說着, “還有,我剛在網上給你買了一箱吃的,應該明天就能到。”

“好。”

“你不要老是吃外賣,別因爲自己一個人就懶得弄。你有空可以去我家裡吃飯,如果你一個人不好意思, 你就叫上我哥一塊去。”

段嘉許覺得好笑:“到了能嫁人的年紀就開始學人帶小孩了?”

“什麼叫帶小孩?”桑稚瞅他, “我這是在照顧我家的老人。”

聞言, 段嘉許的眉梢一揚, 似乎並不太在意她的話:“嗯?老不老什麼的, 沒什麼所謂。”

“……”

“是你家的就行。”

-

等段嘉許過了安檢,桑稚看不到他的背影時, 她便出了機場。師傅恰好也到了,桑稚跟他打了聲招呼,而後上了車。

她打開微信,跟段嘉許說了一聲。桑稚退出跟他的聊天窗,百無聊賴地往下掃了眼,注意到施曉雨十分鐘前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施曉雨:【你今天見到姜穎了嗎?】

桑稚猶豫地回了個“嗯”。

施曉雨:【她剛剛打電話一直跟我哭,也不說發生了什麼……】

施曉雨:【最近她的情緒不太好,如果有做什麼不好的事情,我替她跟你們道個歉。】

桑稚瞬間懂了。

大概是因爲姜穎那邊問不出來,所以來問她,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

桑稚言簡意賅道:【我們剛好路過,看到她被一個女人打罵,沒別的事兒了。她沒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那頭沉默好片刻。

施曉雨:【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

施曉雨替姜穎解釋:【這個跟她沒什麼關係的,是她繼父那邊的事情,她媽媽也準備離婚了。】

桑稚不太關心這個,又回了個“嗯”。

施曉雨:【唉,我覺得挺莫名其妙的。雖然能理解那家人的心情,但這樣就有點過了吧……跟姜穎又沒什麼關係。她跟她繼父也不親。】

這次桑稚沒回復。

施曉雨:【以前是姜穎沒想通,因爲這個,她也過得很不好,這十幾年都過得不開心,朋友沒幾個。最近因爲這個事兒,她想開了一些,以後應該不會再去找你男朋友了。】

施曉雨:【但可能還是做不到原諒。】

“……”

桑稚真的不明白她來跟自己說這麼多幹什麼。她盯着屏幕看了半晌,氣笑了:【不用原諒。】

桑稚:【不需要。】

把另一個人犯下的罪,強加於段嘉許的身上,最後還施捨般地給了一句“不會再騷擾,但也無法原諒”。

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仁慈,很大度。

段嘉許沒錯任何事情,所以也不需要那份本該屬於其他人的原諒。

他從不主動生事,只想遠離這些事情,得到不公的待遇,也從不爲自己爭取些什麼。

只想讓自己的生活步入正軌。

桑稚:【這些事情,你以後不要再跟我說了。我跟姜穎並不熟悉,也並不好奇她發生過什麼事情。

桑稚:【還有,我知道她是受害者。】

桑稚:【但也不單單隻有她是受害者。】

隨後,桑稚放下手機,往窗外看。

她想起了她在生日那天,隨口說出的願望。

——希望世界和平。

希望世界上,再無活在陰暗角落裡的犯罪者。

希望他們在犯罪之前,能再三考慮這個行爲所造成的後果,會同時傷害了多少個家庭。希望他們能考慮一下,自己的家人,會因爲他們的行爲,過上怎樣的生活。

如果這個願望太大。

那麼,桑稚希望。

有一天,所有人都能把犯罪者,和犯罪者的親屬,區分開來。

-

桑稚提前買了五一回去的機票,卻沒能派上用場。因爲在四月即將過去的某個夜裡,段志誠去世了。

直到離世前,他都沒能睜開眼。

他的人生,只剩下撞了人之後的驚慌失措,這輩子都無法彌補的罪,以及對家人的虧欠和遺憾。

再無其他。

接到電話的時候,段嘉許極爲平靜。

因爲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他的心情甚至沒什麼起伏,訂了最近的航班,回了宜荷。

一下飛機,段嘉許便給桑稚打了個電話。

兩人在醫院門口碰面。

桑稚過去握住他的手,嘴脣動了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也只憋出了四個字:“我陪着你。”

段嘉許輕輕嗯了聲。

進了太平間,段嘉許的目光定在其中一個被白布蓋上的人上。他盯着牌子上的“段志誠”三字,走了過去,動作緩慢地把白布扯下來。

露出了段志誠已經變得僵硬,又無血色的臉。

段嘉許收回手,情緒很淡:“恭喜你。”

直到死,都不用去面對你所犯下的罪。

段嘉許思考了下,低聲說:“你如果見到媽了,就不要再去找她了吧。別再害她了,讓她過點好日子。”

說完,段嘉許垂下眼眸,盯着段志誠的臉。感覺也沒什麼話要再跟他說,很快便把白布拉了回去。

段嘉許撇頭看桑稚:“走吧,去辦手續。”

桑稚擡起頭,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表情,替他覺得難過,又因爲他的平靜有些不知所措。她湊過去,再次主動牽住他。

“怎麼這表情?”段嘉許溫和道,“沒事兒,我不難過。”

畢竟已經過了愛做夢的年紀了。

也知道,這個世界上的奇蹟並沒有那麼多。希望段志誠能夠醒來,卻也明白,這個可能性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兩人出了太平間。

桑稚忽地停下步子,朝他張開雙手:“抱抱。”

段嘉許一愣,順從地彎下腰,抱住她。他能感覺到,她的手輕拍着他的背,喃喃低語着:“我不能跟你說沒關係。”

因爲,不可能會覺得沒關係。

“但我能陪你一塊難過,所有事情都能陪着你,”桑稚說,“你不用自己強撐着。”

希望你能因此,覺得不那麼難熬。

聽着她的話,段嘉許脣角的弧度漸收。像是在想什麼事情,他垂下眼睫,忽地喊她:“只只。”

“嗯。”

“我是不是真的年紀太大了?”

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說這個,但桑稚還是認真地否認:“沒有。”

段嘉許的喉結上下滑了滑,彷彿在抑制着什麼情緒,半晌後,才似有若無地冒出了句:“那我怎麼爸媽都沒了啊。”

“……”

桑稚的鼻子發酸,抱着他的力道加重。她的眼尾泛紅,忍着話裡的哽咽,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我陪着你。”

我有的,都給你。

我所獲得的所有溫暖,也全部都給你。

“我給你一個承諾,好不好?”桑稚說,“我們以後會有一個家的,我會陪你到很久以後。我的家人,也會成爲你的家人。”

“嗯。”段嘉許淡聲重複,“我們,會有一個家。”

桑稚摸了摸他的腦袋,學着他之前的語氣,認真而又鄭重地說着:“別人有的東西,我們嘉許也都會有的。”

段嘉許笑了出聲,聲音有些沙啞。

“好。”

那些無法擺脫,又割捨不掉的過去。

在這一刻,像是隨着段志誠的離開。

終於,徹底地過去了。

-

七月中旬,桑稚的暑期到來。

一結束最後一門考試,桑稚便坐車去了機場,回到南蕪。隔天一早,她被段嘉許叫出去,到市區一個剛開盤的小區看房子。

兩人看了樣板間。

三房二廳二衛,外加一個小陽臺。空間不算太大,一百多平,格局和附近的環境都挺好。

所有一切,都挺完美。

就是價錢讓人有點難以接受。

怕中介聽到,桑稚湊近他的耳朵,提醒道:“這個好貴。”

“我家只只打算用來藏嬌的房子,”段嘉許學着她用氣音說話,聽起來懶懶的,“買便宜了,她可能就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

“哥哥還等着被藏呢。”

“……”桑稚皺眉,“買個兩房的,七八十平就行了。”

“小孩,這是結婚用的房子。”段嘉許說,“一間咱倆,還有一間要留給我家小孩的小孩。”

桑稚很正經:“那不就是兩間。”

“再弄個書房吧。”段嘉許眉眼一擡,聲音悠悠的,意有所指道,“哥哥還沒試過在書房——”

他沒把剩下的話說完,但暗示的意味格外明顯。

桑稚咬咬牙,伸手去掐他的臉。

段嘉許忍不住笑出聲,胸腔震動着。他的眼睛彎成漂亮的月牙兒,沒再開玩笑,又問:“所以喜不喜歡這套?”

桑稚又看了周圍一眼,只一個字:“貴。”

“嗯,那就這套。”段嘉許之前就來看過,覺得挺合適,一直沒定下也是想問問桑稚的想法,“我跟中介說一聲,改天咱拿上證件再過來買。”

桑稚沒再說什麼。

出了售樓部,桑稚忍不住說:“你怎麼……”

段嘉許:“嗯?”

桑稚嘀咕道:“就,長得還挺帥的。”

段嘉許笑:“然後呢?”

“脾氣也還行。”

“嗯。”

“學歷和工作能力都挺好。”

“怎麼了?”

“然後現在,”桑稚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有點不平衡,又覺得自己像是毫無用處,“還挺有錢。”

段嘉許反應過來,漫不經心地補充:“身材也挺好。”

“……”桑稚不想讓他過於自負,忍不住吐槽,“身材明明一般。”

聽到這話,段嘉許把視線挪到她身上:“一般?”

段嘉許:“行。”

“幹嘛。”

“畢竟我靠色相吃飯。”段嘉許伸手,撓了撓她的下巴,散漫道,“看來得努力一下了。”

“……”

兩人上了車。

桑稚看了眼手機,隨口道:“你把我送到上安那邊吧,今天高中同學聚會,我說好要過去的。”

段嘉許:“今晚在你家吃飯。”

“我知道,我媽跟我說了。”桑稚說,“我下午就回去,跟他們吃個午飯,然後說會兒話,也不呆多久。”

“嗯。”

段嘉許把她送到上安廣場,而後到桑稚家附近的超市裡逛了圈,買了點東西,便往桑稚家去。

因爲是週末,桑榮和黎萍都在家。他坐在客廳裡,跟他們聊了會兒天,隨後跟着黎萍進了廚房,給她打下手。

過了好一會兒,黎萍往碗櫃看了眼:“誒,嘉許,你幫我去只只的房間裡,把一個盤子拿出來。她昨天拿回房間吃宵夜,我忘了收了。”

段嘉許點頭:“好。”

他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轉身進了桑稚的房間裡。

這房間,很多年前,段嘉許也進來過一次。那個時候,小姑娘緊張地把他扯進去,用焦慮萬分的語氣問他,能不能冒充她哥哥去幫她見老師。

過了那麼多年,房間裡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空間不大,一牀一桌一個衣櫃,也沒別的大件傢俱。佈置小巧溫馨,整體色調偏暖,大部分裝飾都用的淡粉色。

被子凌亂地散在牀上,旁邊還零星掉了幾件衣服。

段嘉許下意識過去幫她把東西撿起來,順帶把被子摺好。他的眼眸一擡,瞥見牀上的幾個布偶。

全是他送的。

書桌上放的許多小玩意,還有邊上的化妝包,書包,都是那麼多年,他所在她生活裡,留下的痕跡。

段嘉許走到書桌旁,正想把盤子拿起來的時候,突然注意到旁邊的繪畫本。他的脣角扯了扯,漫不經心地拿起來,翻了幾頁。

下一秒,從裡頭掉出了一張紙。

段嘉許目光一頓,順勢往下看。

瞬間注意到上面的內容——

我的夢想:

1.考上宜荷大學。

2.段嘉許。

上邊的字跡稚嫩至極,紙張有些褶皺,泛了黃,有些年代感。

第二個夢想,被人用黑色的水筆塗掉,力道很重,紙張都被刮開了些,卻還是能清晰地看出,上邊寫的是哪三個字。

段嘉許僵在原地,良久後,才慢慢地拿起了那張紙。他擡起頭,視線一挪,定在窗臺上的牛奶瓶上。

裡邊放着滿滿的紙星星。

他走了過去,也拿起了那個牛奶瓶,用指腹輕輕摩挲着。

-

桑稚到家的時候,剛過五點。

只有黎萍在客廳,此時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動靜,她看了過來,隨口道:“回來了?”

桑稚點頭,也問:“嘉許哥過來了嗎?”

“嗯,他幫媽媽在廚房忙了一下午,剛去你哥房間休息了。”黎萍說,“也差不多了,你去叫他出來,準備一下吃飯了。”

桑稚應了聲好,小跑着往桑延的房間去。跟段嘉許,她沒什麼顧忌,直接抓住門把推開門,瞬間看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他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手裡燃着根菸,此時正低眼看着手機。穿着白襯衫西裝褲,細碎的頭髮散落額前。

房間光線很暗,他的模樣顯得影影綽綽。

下一刻,段嘉許擡起了眼。

模樣驚豔又勾人。

格外熟悉的一個場面。

像是回到,多年前的那個午後。

年少時的桑稚,因爲滿腹的心事,莽撞又着急地打開了這扇門,然後,見到了二十歲的段嘉許。

那個所有方面都出衆,總是玩世不恭的大男孩。

對待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像是不在意任何事情。對於她所有荒唐的舉止,也都能面不改色地應對下來。

溫柔卻又冷淡,耀眼而又奪目。

是在這黯淡的光裡,怎麼都藏不住的一個寶藏。

桑稚撞入了他的世界。

也讓這個男人,佔據了自己整個青春期。

是她那時候的渴望,卻不可得。

桑稚有些恍惚,訥訥地站在原地。

歷史像是在重演,如那時候那般,段嘉許又垂下眼,將煙摁滅,而後起身將窗打開。可和那時候又有些不同,因爲下一秒,他朝她伸了手。

“過來。”

桑稚沒說什麼,乖乖走了過去。

與此同時,段嘉許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扯進懷裡。他貼近她的耳側,聲音低啞:“你是——”

他停頓了下,認真又清晰地把話說完。

“我此生唯一所願。”

桑稚擡起頭,與他對上視線。她抿了抿脣,喉間一哽。

在這一瞬間,桑稚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自己。

那時候,竭盡全力藏住的所有心思,不受控制小心翼翼的靠近,跟任何人都不敢說的,甜蜜又酸澀的秘密。

曾一個人歇斯底里地大哭,將所有的回憶藏進箱子裡,將那所認爲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一一劃掉,當做不存在那般。

也曾催眠般地自言自語,哽咽着重複着“我不會再喜歡你了”。

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卻還是在再次遇見他的同時,潰不成軍。

那些深刻的,無法釋懷的暗戀,想偷偷藏在心裡一輩子,不讓任何人發現的心事,到最後,卻成了想藏也藏不住的東西。

在此刻,似乎都不必要再藏。

因爲,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從某一刻開始,也把她當成了,唯一的夢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