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藏不住

他的氣息溫熱, 噴在她的耳際,又癢又麻。語氣帶了幾分調笑,是故意在逗她, 格外不正經, 又讓人生不上氣。

桑稚的情緒瞬間散去大半, 擡眼, 默不作聲地盯着他。

“怎麼不說話?”段嘉許直起身, 輕笑了聲,主動承認,“行了, 我知道我說話土。”

“……”

聽到這話,桑稚的嘴角斂直, 維持幾秒, 這次沒忍住笑:“你不是不承認嗎?”

段嘉許的眉眼稍擡:“還真土啊?”

桑稚吸了吸鼻子, 沒打擊他:“還行。”

她垂下眼,看着手上的黑色錢包, 遞還給他:“還你。”

段嘉許沒接,反倒是把手上的卡揣進兜裡,似有若無道:“這個我可不還。”

桑稚小聲說:“我沒讓你還。”

段嘉許這才又把卡拿了出來,垂睫盯着看了好半晌,忽地笑起來, 喃喃低語:“我這年紀還能吃上軟飯。”

“……”桑稚說, “這錢我也沒讓你亂花。”

“給了我還不讓我花啊?”

桑稚瞅他:“那得存着。”

段嘉許悠悠道:“存着給你當嫁妝?”

桑稚很正經:“存着買房。”

“……”

“我之前上網看了下, 市中心, 一百平米的, 首付大概五十萬。”桑稚說,“……按這個進度, 我存個二十年應該能存到。”

段嘉許愣了下,笑了出聲。他的下巴稍斂,愉悅的心情沒半點剋制,笑得肩膀都在顫:“行啊,等你存。”

“……”

二十年聽起來是有點卑微。

桑稚想了想,又道:“應該也不用那麼久。”

段嘉許:“嗯,哥哥等你金屋藏嬌。”

“……”

被他這麼一打岔,桑稚都有些忘記自己心情不好的理由了。她用那個錢包碰了碰他的手臂,提醒道:“你的。”

段嘉許接過,從裡邊抽了兩張卡,遞給她:“老闆,您的卡。”

桑稚沒拿:“你給我卡做什麼?”

“我身上可不能留錢。”段嘉許笑,“不然怎麼吃軟飯?”

桑稚忍不住說:“我花錢很大手大腳的。”

“那我運氣還挺好,”段嘉許拖腔帶調道,“找到了個出手闊綽的金主。”

“……”桑稚只收了一張,小心翼翼地收進包裡,“我不用,給你好好放着,你要的話我就還給你。”

見她情緒總算好起來,段嘉許纔開口問:“今天不是跟公司的人聚餐?怎麼還不開心?”

算起來,姜穎也是第二次來找她了。加之桑稚過去一週被針對,也是因爲姜穎。她沒打算辭職,還想着膈應施曉雨一個月再拿着工錢走人。

怕也影響了段嘉許的心情,桑稚沒坦白:“就帶我的師傅有點煩人。”

-

把桑稚送回學校之後,段嘉許開車回了家。他把車開進小區裡,放緩了車速,還沒開到要轉彎的地方,眼前突然有個人撞了上來。

段嘉許的目光一緊,下意識剎了車。他的背脊在瞬間出了冷汗,大腦也有一瞬的茫然,而後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剛撞上來的那個人半靠在他的車前,明顯喝醉了酒的樣子,沒被撞到,嘴裡囔囔着聽不清的話。

段嘉許深吸了口氣,喊了聲:“先生?”

男人站直起來,突然指着車輪,罵罵咧咧道:“你的車壓到我的狗了!”

聞言,段嘉許掃了眼,並沒有看到他所說的“狗”。他閉了閉眼,情緒還沒太緩過來,淡聲道:“您喝醉了,去旁邊坐會兒吧。”

“我沒醉!”男人還有些站不穩,醉醺醺地拿手指他,“我說!你的車!撞到我家的狗了!你得賠錢!”

聽到這邊的動靜,周圍陸陸續續有人圍着看。

沒多久,保安也過來了,瞭解了情況之後,耐心地勸着架。但這個男人完全沒理智,聽到保安說“那你把狗扯出來”,還火氣十足地回了句“狗的命就不是命了啊”。

鬧到最後也沒了法子,只能報了警。

段嘉許回到車上,漫不經心地看着男人在外邊鬧。

警察來了之後才脫了身。

這麼一折騰,也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

回到家,段嘉許打開冰箱,拿了瓶冰水往嘴裡灌,舌根被刺激得有些發麻。他的腦子像是有根線在繃着,一扯就要斷。

掃了眼裡邊五花八門的零食,段嘉許抿了抿脣,隨手抽了根巧克力。

他坐到沙發上,撕開包裝咬了一口。

極爲甜膩的味道。

段嘉許順手把口袋裡的卡也抽了出來。他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眉眼一鬆,桃花眼隨之下彎。緊繃着的心情好像也漸漸散去。

把剩下的巧克力吃完,段嘉許拿上換洗衣物進了浴室。等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十一點了。這個時間點,桑稚早就已經睡着了。

段嘉許沒什麼睡意,拿出手機玩了好一陣子的遊戲,直到凌晨一點才躺下睡覺。

然後,他做了個夢。

夢到今天晚上,他在應酬上喝了酒,卻覺得自己沒醉,毅然決然地選擇開車回家,而後在路上撞上了剛剛的那個男人。

他還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聽到自己不斷在阻止。

極爲絕望,又歇斯底里的聲音,像是要刺破耳膜。

然而夢境裡的他,還是逃跑了。

段嘉許夢到。

他成爲了段志誠。

-

……

那大概是,段嘉許經歷過的,最兵荒馬亂的一個晚上。

他在房間裡寫着作業,想着寫完這點,還有時間能看會兒漫畫書。許若淑在客廳看電視,他還隱隱能聽到她斷斷續續的笑聲。

本來是極其安寧的一個晚上。

直到段志誠回來。

他極爲莽撞,身上還散發着濃郁而難聞的酒氣,整個人都在發顫。對着許若淑擔憂的問話和上前的安撫,也只是極爲崩潰地推開。

恐慌到了極致。

這極大的動靜聲,擾得段嘉許沒法再寫作業。他停下手中的筆,起身出了客廳,問道:“媽,怎麼回事兒?”

許若淑攏了攏身上的披肩,安撫道:“沒事兒,你繼續去寫作業。”

“我完了。”然而段志誠並不如她所說的“沒事”,雙眼赤紅,反反覆覆地重複着這三個字,“我完了……”

許若淑皺眉,被他這副模樣嚇到了:“到底怎麼回事兒?你喝成這樣怎麼回來的?不是讓小陳送你嗎?”

“我自己……”段志誠的喉嚨裡發出近似哽咽的聲音,“我…我撞到人了……”

“……”

房子裡立刻安靜下來,只剩下段志誠粗重的氣息聲。

半晌,許若淑回過神,轉頭看向段嘉許:“阿許,回房間。”她連忙抓住段志誠的手臂,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好好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段志誠扯着嗓子,大吼着:“我不知道!”

“你在哪兒撞的?你叫了救護車沒有?”許若淑的眼睛紅了,聲音也不自覺地發着顫,“你下車看了嗎?”

“在人民路,那家士多店旁邊……”段志誠突然擡了頭,眼淚直掉,“我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段嘉許在這個時候開了口:“爸,你叫了救護車嗎?”

段志誠連連搖頭,什麼都聽不進去:“不能叫,沒有人看到是我撞的,沒有人知道……你們不要管了!你們不要——”

許若淑也吼:“段志誠!你是不是瘋了!”

“……”

段嘉許的額角突突地抽着,手心發涼。他聽着父母的爭吵,沉默着走到沙發旁,拿起話筒,開始打120。

察覺到他的舉動,段志誠看了過來:“你幹什麼?!”

那頭接通,段嘉許眼睛發紅,回頭直視着段志誠:“醫院嗎?人民路這邊有家士多店,隔壁有人出了車禍,有傷者,麻煩……”

段志誠像是瘋了,想過來搶他的電話,被許若淑攔着。

“——麻煩儘快派人過來,謝謝。”把話說完,段嘉許掛斷了電話,一字一頓道,“得救人。”

“……”

“那個人還不一定死了,你爲什麼不救人?”父親的形象在一瞬間崩塌,段嘉許臉上的肌肉收緊,咬着牙問,“你爲什麼要跑?”

許若淑把段嘉許護在身後,認真道:“你去自首。”

“……”

“認錯,贖罪。”第一次碰到這麼大的事情,許若淑的聲音帶着濃厚的哭腔,“你做錯了事情,你得彌補,這是你該做的,不該逃避的。”

“……”看着兩人的表情,段志誠仍在搖頭。他的整張臉都是紅的,額頭上也不停流着汗,“我不想坐牢…我不想……”

許若淑還想說什麼。

段志誠的精神像是不清醒了一樣,喃喃道:“我償命行嗎?我死了總行了吧?”

然後,段嘉許看到他此生永遠忘不掉的一個畫面。

他的父親,爲了逃避這個罪孽。

突然往陽臺的方向衝,然後縱身,從六樓跳了下去。

……

段志誠沒死成,躺在牀上成了植物人。

龐大的醫藥費,鉅額的賠償金,永不停息的指責,所有一切,該讓段志誠承受的罪責,都全部轉換了方向,重重地往這個家庭壓了下來。

段嘉許和許若淑承受着,姜穎一家,包括他們所有親戚的糾纏不放。

年紀尚小的孩子,以及溫柔懦弱的女人,成爲了最好欺負的對象。沒完沒了的勒索,以及尖銳惡毒的詛咒,直到他們搬家了之後,才漸漸地消停下來。

卻成了,永久散不去的陰影。

——“你也該去死。”

——“真不知道你長大之後會變成什麼樣。”

怕會像所有人所說的。

段嘉許以後,會成爲段志誠那樣的人。

所以他從不喝酒。

做任何事情都循規蹈矩。

段嘉許帶着自卑,小心翼翼,而又努力地活着。他不相信命運,也絕不在其他人的言語中選擇自暴自棄,跌入泥潭。

他相信,會像許若淑說的那樣,

也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樣。

他會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

……

-

桑稚的手機長期靜音,主要是因爲上課,以及平時怕影響到舍友。但最近一個人在宿舍,也因爲總沒及時看到別人的消息,她便開了聲音。

半夜,她被一通微信電話吵醒。

桑稚被吵的心煩意亂。一時間還以爲是鬧鐘響了,她摸着手機,迷迷糊糊地把電話掛掉,蒙上腦袋繼續睡。

沒多久,電話再度響起。

桑稚稍稍清醒了些,皺着眼,定神看屏幕。

發現是段嘉許打來的。

注意手機中央的時間,桑稚頓時炸了。她平復着呼吸,忍着脾氣接起了電話,直接開了外放。

狹小的寢室內,瞬間響起了段嘉許的聲音:“睡了?”

桑稚快瘋了:“現在三點了,大哥。”

段嘉許頓了下,在那頭悶笑着:“對不起,我有點睡不着。”

桑稚只想睡覺,敷衍道:“你要幹嘛。”

“跟你說說話。”

“我要睡覺!”桑稚忍着直接掛電話的衝動,說道,“你去找我哥,我覺得他現在估計也沒睡,他一般週末都通宵的——”

段嘉許:“只想找你。”

“……”

桑稚的眼皮掀了掀。覺得他半夜這個點來騷擾她,好像也不太對勁,她伸手把攝像頭打開:“你幹嘛。”

她這邊黑漆漆一片,開了攝像頭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見狀,段嘉許那頭也開了,露出了他的臉。他那頭的光線不太亮,顯得像素有些低:“沒事兒,你睡吧。”

“……”桑稚說,“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段嘉許笑了聲:“你怎麼知道?”

因爲剛醒,桑稚說話帶了點鼻音,聽起來軟軟的,語速也很慢:“這個時間,除了做噩夢還能是什麼?”

“……”

“你是不是夢到有鬼?鬼壓牀?你怎麼膽子這麼小。”桑稚嫌棄道,“你現在躺好,我給你唱個催眠曲。”

段嘉許輕輕嗯了聲。

桑稚趴在枕頭上,開始唱:“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

很快,桑稚就停了下來,坐了起來:“我感覺這樣唱我得先睡着。”

段嘉許又開始笑,帶着依稀的氣息聲。

桑稚裹着被子靠牆坐,手裡抱着手機,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就做個噩夢,都是假的。你看看周圍的東西,你看看屏幕裡的我——”

“……”

“哦。”桑稚的腦子有點不清晰,“我這邊沒光,我懶得下去開。”

段嘉許笑着應:“嗯。”

“都是假的,”就連坐着桑稚都覺得自己要睡着了,亂七八糟地扯着話,“我纔是真的,別的都是假的。”

段嘉許聲音低沉,顯得繾綣:“我知道。”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桑稚不知不覺又躺到了牀上,漸漸睡去。

手裡的電話仍舊沒掛。

那頭的人聽着她平緩的呼吸聲,低笑了聲,也漸漸入了眠。

直至天明。

-

新的一週,桑稚照常到公司上班。

照常被施曉雨針對挑刺,然後利落地迴應。次數多了,看着每次被她氣得夠嗆的施曉雨,桑稚居然還有種十分樂在其中的感覺。

下班時間,施曉雨準時背上包走人。臨走前,她冷冷瞥了桑稚一眼,面無表情道:“把報表整理好再回去。”

桑稚點頭:“哦。”

等她走了之後,桑稚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注意到她這邊的狀況,何朋興瞪大眼:“你要走了?不是讓你整理報表嗎?”

桑稚:“明天來整理。”

萬哲羨慕:“桑稚,你咋這麼牛逼啊。”

何朋興:“你明天過來得被曉雨姐罵死。”

“整不整理都被罵,”桑稚說,“那我還不如早點下班,好好休息一下,養精蓄銳,等着她明天來罵我。”

“……”

萬哲:“我要跟她一樣大,我也能這麼酷。”

何朋興:“我要不打算轉正,我也能這麼酷。”

桑稚:“……”

-

這樣上班就真的比較有意思。

出了公司,桑稚也不覺得疲倦。坐上地鐵,到段嘉許的公司樓下等他下班。她找了家壽司店,隨意點了個套餐。

她翻出個漫畫來看。

沒多久,桑稚接到了黎萍的電話。

她接了起來。

黎萍:“只只,你現在在哪呢?還在加班啊?”

桑稚咬着壽司,說:“沒,剛下班。我現在在吃晚飯。”

“吃完就快點回宿舍吧,知道嗎?”黎萍嘆息了聲,“你一個人在那邊,搞得我太不放心了。以後實習在南蕪這邊找,成不?”

“沒事兒,”桑稚看了眼時間,“我應該八點就回去了,不會太晚的。”

“行,晚點跟媽媽視個頻。”

“好。”

桑稚掛了電話,沒太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繼續吃着壽司。

很快,段嘉許也來了。

桑稚也給他點了一份,說着:“我今天得早點回去,我媽要跟我視頻。”

“嗯。”

吃完飯,段嘉許就送桑稚回了學校。

他沒開車,兩人下了地鐵之後,手牽着手往宜荷大學的方向走:“今天施曉雨叫我去給她裝一杯溫水,我就去給她裝。”

“然後呢。”

“我裝完之後,她就罵我,說她明明要的是冷水。”提到這個,桑稚來了興致,“我就說,那個飲水機出不來冷水了。”

段嘉許覺得好笑:“然後?”

“她很生氣啊,說怎麼可能出不來冷水。我說,那你去試一下,她就去試了。然後跟我說,明明就可以。我就說,可能我一用就壞了——”

沒等桑稚說完,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桑稚邊說着邊摸出手機,看到來電顯示居然是桑延。她眨了下眼,非常沒骨氣地接了起來:“幹嘛。”

那頭頓了下,語氣涼涼的:“你回宿舍了?”

“你跟媽媽今天怎麼都要問一遍,”桑稚莫名其妙,“我現在快到學校了,怎麼了?”

“所以,”桑延一句一句地從嘴裡蹦着話,“現在在校門口,跟個男人,手牽着手的人,是你,對吧?”

“……”

極其突然的話語。

桑稚還有些茫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下意識地往四周看着:“啊?哥哥,你來宜荷了嗎?”

那頭已經掛了電話。

桑稚也同時發現了桑延的存在。

他正在馬路邊上,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們兩個交握着的手。旁邊有輛出租車啓動,消失在車流之中,像是帶走了這世上的所有聲音。

桑延淡淡道:“是我眼瞎了?”

“……”

“我怎麼覺得你這個研究生男朋友,”桑延冷笑了聲,“長得跟段嘉許那條狗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