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已狂喊了兩個鐘頭的救命。
她的手心裡有張破紙條,來自另一個女人的字跡——
“救命!我在樓頂!巴比倫塔!”
背後是粗糙的水泥牆壁,底下墊着乾草堆,一牀白鵝絨被子纏在身上。她看着四堵高牆,宛如黑色的棺材,只留下頭頂荒蕪的天空。
幾近零度的寒流中,不見一隻鳥兒飛過。
數米開外的石榴樹邊,有個男人躺在地上——變成屍體的林子粹。
梅蘭聞到一股腐爛的臭味,雖是寒冷的塔頂,依然有幾隻噁心的蠅蛆,從他的眼睛和鼻孔裡鑽出來。
她把今天在旋轉餐廳享用的英式早餐全都嘔吐在了地上。
不知道林子粹已死了幾天?或許被活着關了三五天?下意識地捏碎手心裡的紙條。
這是報復——來自那個叫崔善的女人?
下一個會是誰?
絕望主婦聯盟。
兩年前的聖誕節,程麗君、梅蘭、全曼如、章小雪,四個女人聚在巴比倫塔對面的星巴克,用記號筆在彼此掌心寫下這六個字,作爲聯盟成立的紀念日。哪怕很快就在廁所裡洗掉,但是聯盟已烙印在心底。忘了是誰,居然下載前蘇聯國歌《牢不可破的聯盟》,作爲“絕望主婦聯盟”的盟歌。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那些天程麗君本就在惶恐中,被梅蘭那句話又嚇了一跳。
“廢話!你還當真了嗎?”
全曼如像讀書時那樣樂觀,但有嚴重的產後抑鬱症,也是發胖的原因。
“不過,想想好有意思啊——把小三關到爛尾樓頂的空中監獄!”章小雪差點大聲喊出來,趕緊捂住嘴巴,“耶!貌似很爽的樣子!”
“對啊,哪個老公結婚幾年後沒外遇呢?”
“太瘋狂了!”
“把人關到爛尾樓頂上,會不會餓死啊?”
“要是有水喝,但沒有飯吃,大約可以活七天。”
全曼如猛喝一口奶茶:“我知道減肥的極限了。”
“連水都沒的話,三天就掛了吧?”
“如果是現在,沒有厚棉被與帳篷,樓頂颳着寒風,一晚上就會凍死!”
最後總結的是梅蘭,盯着窗外的巴比倫塔,想象在那四堵牆的露天監獄裡,囚禁着一個年輕女子。
其他三個人都不寒而慄,章小雪端起熱杯子:“能不說這個嗎?”
“你不恨她?”
“那個女大學生……”半年前,章小雪的老公被迫承認有了新歡,發誓與對方斷絕關係。但昨晚,他又沒回家,說什麼接待政府領導,卻是跟人家在酒店開房,“我去廟裡燒過頭香,祈禱菩薩保佑,讓小三出車禍死掉!”
“怎麼不咒你老公?”
“瞎說!我喜歡他的,哪捨得咒他?就算他外面再亂搞,終究還是我兒子的爸爸,我總是希望他長命百歲的。”
誰又能想到呢?大學時候水性楊花的小雪,竟然熬成了好太太。
“離婚呢?”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但那不是舉手投降嗎?反而讓小三上位得逞——讓她佔着我的男人,睡着我的牀,開着我的車,還要打我的娃,哪能這麼便宜了她?我們做正室的,必須死磕到底!”
梅蘭微微搖頭:“求人、求天,都不如求己。”
“別說了——我害怕。”
全曼如打斷了梅蘭的話,章小雪卻擺擺手說:“沒關係,我想聽下去!”
“小雪,”梅蘭跟閨蜜們仍然保持大學時代的稱呼,“我的丈夫也有了情人,爲她租了套高級公寓,送了張五萬元限額的信用卡,他們每週見面三次——那個女孩子,二十四歲,準備爲我丈夫生個孩子。”
“MY GOD,你怎麼到現在才說?”
梅蘭卻不再說話,將幾包糖全部撒進了咖啡。
“如果,對方把孩子生下來,你丈夫會提出離婚嗎?”全曼如又搖頭說,“我找律師幫你打官司!讓這個男人淨身出戶!”
“談何容易?”梅蘭從小沒缺過錢,孃家也有很大的房子,根本不在乎這些,“我只想——她傷害了我,我要讓她付出代價。”
“爛尾樓頂?”程麗君眺望着自己發現的秘密,“萬一死人了怎麼辦?”
“麗君,你真的以爲我要殺人?”
顯然,這句話讓程麗君如鯁在喉,想起在自家樓下摔斷脖子的鐘點工。
“你要把人關進去兩天,再放出來?”
“只是一個警告:永遠離開我的老公。”
章小雪頻頻點頭:“嗯,有道理啊,對付這種不要臉的女孩子,只能用最嚴厲的手段。不過,你真的要行動?”
“不是我,而是我們——絕望主婦聯盟,你們會幫我的!”
“就用這棟樓?”
程麗君煞有介事地仰望着巴比倫塔頂。
“不,這棟爛尾樓是你發現的,也是爲你準備的。”
“爲我?”
“對不起,我說錯了——是爲你丈夫的小三。”
“你說林子粹?他可沒有……”
梅蘭摟着她的肩膀耳語:“遲早會有的,相信我,親愛的麗君。”
“也許……”
“你們願不願意幫我——尋找另外一棟類似的爛尾樓,在天台進行改造,變成牢固的空中監獄,再把我丈夫的情人扔進去。”
“梅蘭,你瘋了?”
“我很冷靜,給你們幾天時間考慮。絕望主婦聯盟,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不是嗎?”
還是章小雪明白得快:“你是說,我們幫你在爛尾樓頂囚禁小三,然後,你也來協助我們做同樣的事?”
“對,下一個,就輪到你老公的外遇對象了——女學生。”
“我做夢都盼着那一天。”
“小雪,你放心吧,我們三個人都會幫助你的,再找一棟差不多的爛尾樓,這座城市有很多呢!”
“這個……”
她的眼神裡既有興奮,更帶着讓另一個女人永遠消失的恐懼。
“我要回家遛狗了,等你們的電話,親愛的們!”
三天後,梅蘭接到了她們的消息。
“人人爲我,我爲人人,梅蘭,我們一起幹吧!”
“結婚整整六年,我爲他生了女兒,爲他放棄自己一切,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卻輕而易舉取代了我——我很想把她關到爛尾樓頂上,讓她懺悔和流淚,讓老公感到害怕!”
程麗君也發來微信:“梅蘭,抑鬱症讓我太苦悶了,如果不幹些刺激的事,我真的會自殺——絕望主婦聯盟,必須一起行動!”
不過,行動說說容易,做起來卻太難了。首先,如果不能使用巴比倫塔,到哪裡去找爛尾樓?梅蘭很快解決了這個問題,用百度搜索全市所有大廈,施工或待完工的有幾千個,根據開工時間分析,就可確定哪些樓多年未動過。
誰都想不到在這座城市,竟然矗立着上百棟爛尾樓,大部分是九十年代遺留下來的。
四個女人共同選定了市郊的一棟樓,廢棄將近二十年,沒有任何重新開發的跡象。
春節前,她們先去踩點,各自戴着安全頭盔,以及各種防護用品,以免上樓時發生意外。絕望主婦聯盟第一次野外行動,爬上頂樓,劃定四堵牆的範圍。附近也沒什麼高樓,老天恩賜的空中監獄。
有個男人在看着她們。
半禿頭的中年男子,穿着滿是灰塵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沒有表情,手裡握着一根鐵棍。
幾個主婦沒見過這種陣勢,嚇得四處逃竄,只有梅蘭冷靜地問:“你是誰?”
連續問了好幾句,對方並未回答,男人用手比畫了兩下,她明白了:“你是——聾啞人?”
梅蘭在聾啞人學校做過老師,手語基本沒忘,立刻打出同樣的手勢。
男人居然看懂了,露出意外的神色,兩個人在爛尾樓頂,用手語交談了半個鐘頭。
他出生在大雪紛飛的農村,原本是個口齒伶俐的孩子,七歲那年一場大病,吃了鄉衛生院開的變質藥品,雙耳失聰,再不能說出正常語言。他失去了讀書機會,十多歲跟人進城乞討,好多次被抓進收容所,打得皮開肉綻再驅逐到另一個省市。後來,他跟着義工組織學會了手語,終於有希望找份工作,卻被人誣陷偷錢包。勞動教養三年後,他繼續流浪拾荒爲生。沒有男人或女人愛過他,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沒有身份證,在幾次人口普查報告中,他從未存在過。他習慣於住在爛尾樓,既不用付一分錢房租,又有足夠的空間生活。這座城市的每一座爛尾樓,他都摸得清清楚楚,包括哪裡住着流浪者,哪裡又開着地下作坊,什麼地方出過殺人案,某個樓板底下藏着陷阱,有人不慎摔死……
這個冬天,他就棲居在此,意外發現四個女人跑上來,還以爲是被人販子拐賣來的,就拿着鐵棍上來救人了。
梅蘭打着手語問道:“你願意爲我在這棟樓頂造起四堵圍牆嗎?”
四十年來,從未有人這麼關心過他,何況是美麗尊貴的少婦,他毫不猶豫地用手語回答:“我願意。”
最後,他也沒說出自己的姓名,而主婦們已給他取好了名字——啞巴。
開春之後,啞巴建造好了空中監獄,幾乎完美的圍牆,在爛尾樓頂異常堅固,從樓下仰望看不出什麼變化。
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親人,更無法跟別人正常交流,總之啞巴絕不會泄露秘密。
絕望主婦聯盟開始行動——第一個目標是梅蘭丈夫的情人。
這個年輕女孩愛出入夜店,四個女人一齊跟蹤,僞裝成陌生人與她聊天,然後給她喝下帶有麻醉劑的飲料。女孩很快昏迷過去,旁人看來不過是喝醉了,主婦們把她擡進車裡,運到爛尾樓底下。
但她們無法把一個女人搬到樓頂,啞巴出來幫忙,輕鬆地背起女孩。
“我是爲了保護自己,如果不把她關在這裡,我就會被人害死!”
一路上,梅蘭不斷用手語這樣告訴啞巴。
他毫不猶豫地把女孩子送入天牢。
首次行動成功,主婦們各種心情,只想儘快回家,以免丈夫懷疑。
不過,大家都忘了最後關照啞巴一聲——請在三天後把她放出來。
那一晚,程麗君着涼感冒,本週聚會取消,再見面已相隔十天。
女孩失蹤之後,梅蘭在家不動聲色,丈夫看起來一切如常,只是應酬少了一些,每個晚上都睡在她的枕邊,還跟她溫存了兩次。
旋轉餐廳的玻璃上佈滿春雨,她點了杯熱巧克力,聽到耳邊有人問——
“梅蘭,你去把小三放出來了嗎?”
全曼如舔着冰激凌,突然想起來這件事。
“哦?臨走的時候,你沒跟啞巴說嗎?”
“拜託!只有你會用手語,我們怎麼跟他說呢?”
“等一等——你是說——你忘了?”
章小雪的面色變得煞白,手中的玻璃杯摔落打碎在地上。
碎玻璃聲引來人們側目,梅蘭的熱氣呵在窗玻璃上,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我……我以爲……你們會提醒我的。”
半小時後,四個女人來到郊外的爛尾樓,爬到頂層的圍牆,俯視空中監獄,躺着一具年輕女孩的屍體。
啞巴冷漠地站在她們身後,半禿的腦門淋着雨點。梅蘭什麼都沒問,點頭讓他離去。
全曼如哭了,接着是章小雪:“這下好了,我們都成了殺人犯!”
程麗君還保持鎮定,來一句總結性發言:“不,這只是個意外!”
“我們只是幫你教訓小三,讓她不要再跟你的老公來往了。”全曼如抓着梅蘭的衣袖說,“但真的沒有要殺人的意思啊!”
“沒用的,你去跟警察說——誰會相信你?”章小雪迅速擦乾眼淚,“要怪的話,只能怪我們自己,行動成功後太興奮了。”
四個女人哭哭啼啼聊了大半天,誰都沒想去把屍體弄出來,任由那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在樓頂的春雨中緩慢地腐爛。
但是,絕望主婦聯盟——任何秘密只能進不能出。
“木已成舟,我們四個人,誰都逃不了干係,既然殺了一個人,何妨再殺第二個?”
說話的是章小雪,按照原定計劃,下一個犧牲者就輪到她老公的小三了。
“你是說——我們幫你再幹一次?另外找一棟爛尾樓,把你老公包養的女大學生關進去?”
“是。”章小雪捏緊了拳頭,“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把她放出來的話,很容易能查出是誰幹的。到時候同樣也犯了法,加上剛死了的女孩子,我們都要坐牢,甚至被槍斃的。只有讓她死在裡面,對我們纔是最安全的。”
“許多樓一爛就是十幾年,樓頂藏着一個死人,不會被人發現的。而在這個世界上,不過是個年輕漂亮的女生失蹤了而已,這些女孩的社會關係複雜,說不定同時有好多個男人,跟誰私奔了都有可能。或者,被某個男人殺了。誰會懷疑到你呢?”梅蘭冷冷地盯着另外三個女人的眼睛,“除非——你們有誰告密!”
“不會的,我們是絕望主婦聯盟。”
全曼如怯生生地問了一句:“現在到處都是高樓,如果被其他樓頂上的人們看到怎麼辦?”
“你會沒事天天盯着某棟樓頂嗎?”
“不會。”
“就算髮現又怎樣?這世道上的人們,只想到自己,誰會無緣無故惹麻煩?何況,任何人被關在爛尾樓頂上,沒過幾天就死了,根本不會有逃出去的機會。梅蘭,幫我一起幹吧!”
章小雪的表情堅定,全曼如與程麗君都有些猶豫,梅蘭沉默半晌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大家,但我願意再爲章小雪殺一個人。如果,你們兩個不願意參加,可以立即退出絕望主婦聯盟,也可以去公安局自首或舉報。”
別墅的小花園,開着春天鮮豔的杜鵑,四個女人卻沉默許久……
還是東道主的程麗君開腔了:“我也不是沒殺過人——我是說我家的鐘點工,雖然不是故意把她弄死。看她在三樓擦窗戶時,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在她後面輕輕推一把,她會不會掉下去摔死?冬至那天,我努力控制自己,身體卻像失控,被一根繩子牽到她背後,那敞開的窗框像張嘴,豁然大開將我吞掉……”
“嚇人!聽起來像大衛·芬奇的電影。”
“我沒想過她真的會死,但當我跑到樓下,看到屍體的剎那,我感到了某種興奮。”她的眼裡倒閃過跳躍的光,“除了林子粹,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壓抑了好幾個月,終於對你們說出來,就像放下一塊大石頭。”
“那還是抑鬱症惹的禍吧。”
程麗君冷冷地盯着全曼如:“我同意參加下一次行動,曼如,你呢?”
“我?”停頓了漫長的一分鐘,她撕斷手腕上的珠鏈,“同意。”
絕望主婦聯盟都知道,全曼如的老公最近出國考察,偷偷帶着自己的女秘書。
“好,兩個月內,我們會幫助章小雪,實現她的心願。”
只有梅蘭心裡清楚,她並非忘了把女孩放出來,而是故意不關照任何人。
她相信,根據自己用手語對啞巴的描述,這個冷酷的男人,將默默看着別人死去。簡而言之,啞巴願意爲她做任何事,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梅蘭願意跟啞巴平等地說話。
梅蘭再度找到啞巴,希望他物色一棟適合做空中監獄的爛尾樓。
啞巴選擇了一所大學,有棟尚未完工的教學樓,孤零零矗立在校園角落。負責建設的副校長**案發,大樓一爛長達八年,也沒有流浪漢住在裡面。學生傳說那就是靈異的鬼樓,從未有人膽敢進入。
一個半月,啞巴在校園深處造起空中監獄,真的很適合做女大學生的墳墓。
初夏,月黑風高的夜晚,絕望主婦聯盟第二次行動,章小雪最恨的女生,在昏迷中被送到爛尾樓頂,關在四堵高牆之間的絕境。
這一回,梅蘭明確告訴啞巴,請他暫時離開這個地方,就讓女大學生自生自滅吧。
她們沒再去確認女孩是否死亡,考慮到天氣炎熱,將看到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恐怕會噁心到幾天吃不下飯。
漫長的夏天過去,下一個,輪到全曼如老公的女秘書了。
啞巴用了更長時間尋找爛尾樓,十月份才確定市中心的一棟高層建築。兩個月後,他通知梅蘭等人來驗收。
行動時間確定在冬至夜。
女秘書與老闆幽會後不久,就被送到了爛尾樓頂。這回女孩沒有昏迷,而是劇烈掙扎,幸好樓頂沒有旁人聽到,啞巴迅速將她扔入空中監獄。
她在井底痛哭着哀求,絲毫未能打動四個女人。絕望主婦聯盟與啞巴默然離去,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一晚,程麗君只感到眼皮直跳,因爲這是一年前鐘點工被她害死的忌日?
梅蘭有了一種預感——下一個,就輪到程麗君了。
不到半年,程麗君死了。
聯盟的四角,崩塌了第一塊。
葬禮那天,剩餘的三個絕望主婦,相約穿着黑色禮服,穿過連綿梅雨,來到肅穆的殯儀館大廳,門口有條橫幅:“沉痛哀悼程麗君女士英年早逝”。到處是花圈和輓聯,有個撒滿鮮花的棺材,躺着盛裝晚禮服的女人。林子粹身着黑西裝,手持白玫瑰哭泣,越發讓人同情與憐憫。這天,啞巴也跟着梅蘭來送葬了,她讓啞巴等在外面別進來。
根據死者生前遺願,葬禮背景音樂是柴可夫斯基的《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愴》。
雖然,各種跡象表明程麗君是自殺,但警方沒有確認結案。恰恰相反,那個叫葉蕭的警官,好幾次來向梅蘭詢問關於死者生前的種種情況。無論全曼如還是章小雪,都對於絕望主婦聯盟守口如瓶,一旦泄露秘密,她們要作爲殺人犯被逮捕。梅蘭同樣回答得水潑不進,儘管葉蕭仍然存有懷疑。
最後,警官特別問到——程麗君有沒有提到過丈夫的外遇對象?
梅蘭回答從來沒有。
這是一句謊言,只有她知道崔善的存在。
黃梅天過後,她召集絕望主婦聯盟聚會,雖然只剩她們三個,依然計劃了新的行動。梅蘭告訴大家——林子粹有個小三,她叫崔善,二十六歲。正是這個女人,在6月22日凌晨五點,潛入別墅殺害了程麗君,僞裝成自殺的現場。而在程麗君生前,已決定把小三關進爛尾樓頂,也就是巴比倫塔的空中監獄——當初絕望主婦聯盟留給程麗君的地盤。
“一年多來,絕望主婦聯盟的每次行動,程麗君都全程參與,和我們一起除掉了那三個女孩——儘管跟她無冤無仇,她始終無私地幫助我們,而她自己卻被小三害死了。”
“這個仇,一定要幫她報!”
章小雪進行了恰當的總結,也打消了全曼如的猶豫不決。
爲完成程麗君的遺願,她們再次請來啞巴,讓他搬到市中心的巴比倫塔。這裡有現成的四堵高牆,只需要重新整理空中花園,消滅有人存在過的痕跡,除了茂盛的石榴。
七月的最後一夜,絕望主婦聯盟的行動時間。
三個女人跟蹤崔善,發現她從一間五星級酒店出來,黑色小碎花的短裙,酷似一隻黑天鵝。
崔善貌似失魂落魄,慌張地逃避什麼。當她穿過無人的街心綠地,主婦們從背後襲擊,用麻醉氣體令她昏迷,開車載到巴比倫塔下。然後,啞巴將她背上塔頂,扔進了空中監獄。
一週之後,梅蘭確信崔善已經死了。
就像過去兩次殺人,根本無需事後確認。這座城市四棟爛尾樓頂上的女孩,可以在地底下湊成一桌麻將了,她想。
不過,梅蘭私下裡找過啞巴一次,在巴比倫塔的十三層,有個避風的角落,他新搭的窩棚外面。
“我的丈夫,並沒有接受去年的教訓。最近,他又有了新歡,請把那個女孩子,關到第五棟爛尾樓頂。”
然而,啞巴出乎意料地拒絕了她。
“我不想再殺人了,你也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他用手語回答,“過幾天,我會離開這裡,回老家去。”
梅蘭看着對方倔強的眼睛,知道無法改變他的決定,一言不發地離開。
她有了新的想法——如果,啞巴不能爲絕望主婦聯盟服務,那麼就會成爲一顆定時炸彈。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們三個女人,只有啞巴知道秘密。雖然,他不會說話,但會寫字。而他已經認爲,殺人這件事是錯誤的,就有可能想辦法糾正錯誤,甚至包括去公安局……
不管啞巴會不會這麼做,只要他還活着一天,梅蘭以及她的閨蜜們,就得多做一天噩夢。
要永久解決這個心腹大患,唯一的辦法是殺了他。
三天後,梅蘭準備了一瓶飲料,針頭在瓶口打入致命毒藥,只要喝下小半瓶,就能讓人在十分鐘內死亡。
她再次來到巴比倫塔,在十三層找到啞巴。她先是感謝啞巴在一年多來,幫助絕望主婦聯盟所做的一切,既然要回老家去,就給他十萬元的紅包作爲感謝。
啞巴拒絕了她的紅包——其實,紅包裡只有表面幾張鈔票,底下全是白紙。
但他接過梅蘭遞來的飲料,毫無防備地打開瓶蓋,一口氣灌下大半瓶。
殺人滅口的過程中,梅蘭恐懼得要命,等到啞巴放下飲料瓶,她就匆忙告辭了。
逃到爛尾樓底下,她焦慮地等候了一個鐘頭,始終沒見到啞巴下來。這時電話鈴聲響起,竟是葉蕭警官打來的,說還有關於程麗君的問題跟她覈實。她終究沒有膽量再爬上爛尾樓,而是相信啞巴已經死了,屍體躺在十三層的角落裡,不會再被任何人發現,直到腐爛成爲白骨,就像被關在塔頂的那個女孩。
梅蘭走了,再沒回來過,直到四個月後,今天。
上午,絕望主婦聯盟的三個女人,照例在旋轉餐廳喝早茶。梅蘭獨自開車離去,那條來自啞巴的短信,卻讓她一路上忐忑不安,多次差點撞到別人。
爲了避免車毀人亡,她決定先不回家,而是去巴比倫塔看看。
梅蘭來到爛尾樓下,在市民廣場公園的路邊停車,去附近超市買了瓶飲料,回來卻發現,車窗上多了張小紙條,寫着一行女人的筆跡——
“救命!我在樓頂!巴比倫塔!”
樓頂?
她自然仰起脖子,看到爛尾樓頂的幾堵牆,不寒而慄的氣流,從頭到腳灌滿毛孔。
崔善還活着?
她在樓下徘徊片刻,終究無法按捺恐懼與好奇,便帶着這張紙條,鑽入巴比倫塔。
爬過幽暗的樓梯,經過十三層,啞巴的窩棚居然還在,但再未有人居住的痕跡。
梅蘭徑直衝上塔頂,凍得瑟瑟發抖,趴在欄杆上往下看去——空中花園裡沒有崔善,卻仰天躺着一個男人。
幾秒鐘內,她認出了林子粹,確切來說是他的屍體。
忽然,有人猛拽梅蘭的胳膊,裝着手機的坤包被奪走。當她回頭尖叫,卻被狠狠推了一把,墜入空中監獄的井底。
那是幾個鐘頭前的事。
梅蘭相信,林子粹是被崔善扔進空中監獄的,至於把她推下來的那雙手,恐怕也屬於一個比自己更可怕的女人。
四個月前,殺死啞巴之後,她後悔自己沒有爬到爛尾樓頂觀察,確認崔善究竟死了沒有。
梅蘭一直疑惑,爲什麼把崔善關在巴比倫塔後,啞巴突然改變了態度?原本,自己不是啞巴最信任的人嗎?
也許,住在同一棟爛尾樓十三層的啞巴,發現崔善仍然活着,或者受這年輕女孩的誘惑。難道啞巴強姦了她?而她根本也沒反抗,而是利用自己的身體。啞巴瘋狂地迷戀上了她,更不可能再爲梅蘭做任何事。而在啞巴死後,崔善開始了長達數月的復仇計劃……
啞巴到底活着還是死了?
一切悔恨都來不及了,梅蘭被困在巴比倫塔頂,看着正在腐爛的林子粹。爲什麼不早點把他也殺了呢?
在牆角發現一條斷掉的項鍊,墜子是施華洛士奇的鑲嵌水晶,小小的天鵝形狀——這是崔善戴過的項鍊嗎?忽然,梅蘭覺得林子粹是個小氣的男人。
她將斷了的項鍊塞進口袋,開始懷念家裡的那條大狗。
梅蘭也在想象自己的丈夫,等到明天或後天,確信妻子已失蹤,他會在表面上極度焦慮,不但報警還會到處張貼尋人啓事。
其實,他早就盼望這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