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2章

外面雨還在下,不過不那麼大了,只是很纏綿。細細的雨點隨風擴散,有些像霧。從弄堂口進去八處穿風,撐着傘似乎不管用了,呼地一陣橫掃過來,撲得滿臉盡是。

看房子也有技巧,要挑出行方便的。不必很熱鬧的地段,鬧市區房價偏高。挑冷落點的地方,只要邊上有商店有小菜場,那就可以考慮了。

房產中間人往前面一個石庫門建築指過去,“按照您的要求,那家頂合適。房子是一對比利時夫妻留下的,因爲趕着回國,把一切交代給朋友,人就走了。您曉得的,外國人最怕死,北邊要開戰,唯恐波及到這裡,草草變賣了產業就回國去了。您現在買是最合算的,兩上兩下,還帶一個地下室,統共兩百六十塊。當然價格也是可以再商議的……噯,您小心門檻。”

南欽在一串喋喋不休裡擡眼看,這是弄堂房子裡獨立切割出來的一套,的確是西方人喜歡的格調,鐵門漆成了白色,門旁豎着一隻郵筒,郵筒不是綠色,倒是紅色的。進了門看,光線不大好。中間人隨手扭亮了頂上的燈,燈泡是四十支光,外面套個半圓的鋁製燈罩,相對整個空間來說實在是很微弱。她環顧四周,牆壁上貼着碎花牆紙,時間大約有點長了,一些地方起了殼。唯一的一點好處是屋裡帶了傢俱,雖然老舊,但是不影響使用,這樣的話也省下一筆開銷。

不過到底是買是租,還是得權衡再權衡。按理說要開戰,現在置辦房產不是好時機。萬一打起來,不動產沒法帶走,槍炮掃過一輪,或許轉眼就變成廢墟了。外國人尤知道趨吉避凶,她現在接手,是不是有點傻呢?

她轉過身對那中間人道,“究竟買不買,我還得再考慮。其實看下來,倒更趨向於租。這樣,若是有人買,當然是先盡着大頭。不過若是短期內出不了手,那就租給我吧!中途要轉手的話只需提前半個月告訴我,你看行不行。”

“噯,是不是因爲價格呢?如果覺得價格貴了,也不是不能商談。”

南欽笑着搖頭,“價格是其次,還是時局的關係。”

這年月做房產確實不容易,一個月內能做成兩筆買賣,做夢都要笑醒。更多的是這種小來小去的租賃,本來以爲能促成一筆大的,誰知臨了又變卦了。中間人笑得很無奈,“您有這方面的顧慮無可厚非,不過長租的話,倒不如買下來,算是長期投資也好,說不定一轉手就能賺一半……”看她臉上神情不像是要動搖的樣子,只得退而求其次了,“那就先簽個租賃的合同,您先住着,哪天改了主意再談也是可以的……那麼上樓看一下吧!”

樓梯是窄窄的,兩人迎面碰上須得側過身子才能通行。南欽留意了一下,第六級踏步的木板有點變形,踩上去吱嘎作響。這樣的環境和陏園是沒法比的,但是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樓梯,沒有洋房的奢華,卻有普通居家的快樂。等天氣好了弄堂裡有人走動了,也許還會結識鄰居。清早的時候大家拎着煤球爐子在門口生火,傍晚的時候搬個矮凳露天乘涼,單這麼想想也比陏園的生活更有煙火氣。

樓上的地方因爲隔出了浴室,佈局和樓下不同,看着小了很多。依舊是兩間,一間臥室,另一件可以佈置成書房。中間人說:“喏,外國人不好意思倒馬桶的,他們要用抽水馬桶,這點蠻好,就是水費貴一點。不過一個女孩子住的話,還是用抽水馬桶比較方便。”一面不遺餘力地歌頌馬桶多麼時興,一面推窗指遠處,“那裡是個跑馬場,離得不近,不用擔心吵的。看見那些三層樓高的柱子了嗎?頂上都綁着氙氣燈,晚上用來照明的。那種燈很亮,光能照到這裡,倒省了夜燈的費用。”

南欽耐着性子聽他說完,最後問他,“什麼時間可以籤合同呢?”

他也急於促成,便道:“今天就可以籤。”把書桌上的灰吹掉點,公文包放上去一陣翻找,找出了幾張現成的租賃合同。鋼筆拿出來填地址,寫了幾筆沒有寫出字來,狠狠地一甩,甩得地板上一串墨跡,然後邊寫邊道,“付三押一,房租每月兩塊五,您先繳十塊錢就可以了。”

南欽簽了字,又另拿出三塊錢來給他,“我沒有時間來這裡打掃,麻煩你幫我找個人來料理,再添些碗筷臉盆被褥,我這兩天就要搬過來的。”

那中間人收了錢道好,最後細看她的簽名,咦了聲道:“同馮少帥夫人同名嚜!”

南欽心頭一跳,故作鎮靜地笑了笑,“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大概是湊巧吧!”

那中間人一連說了好幾個是,把鑰匙交給她,又道:“我店裡有備用的,等叫人打點好了,備用鑰匙鎖在房間裡,您開門就能看見。”

南欽送走了人自己上下查看了一遍,沒住過石庫門房子,覺得處處都很新鮮。然而想起自己不甚成功的婚姻,霎時又覺心情像外面的天氣,悽風苦雨沒有盡頭。

今天約了錦和,中午在新雅粵菜館碰頭。看看錶,時間差不多了,從房子裡出來叫部黃包車直奔虯江路。

錦和是知識女性,剪個齊耳的學生頭,鼻樑上架一副圓框眼鏡。戴眼鏡不是因爲近視,據說是爲了擋一擋銳氣,看上去更溫和文明。當然她摘了眼鏡很漂亮,不過醉心學問的人不愛打扮,常常一件方格子旗袍套針織線衫,千年不變。

南欽坐在她對面,學着她的蘇白又開始數落她,“天熱來,去裁縫鋪子做件小披肩值幾佃(多少錢)?現在還穿絨線衫,難受伐?”

錦和被她一說把線衫脫掉了,露出光緻緻的兩條細胳膊來:“不是下雨嘛,我怕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人是書香門第出身,家裡很有根底,可是辦的事總和時代脫節。南欽嘆了口氣低頭點菜,點了油醬毛蟹年糕和南乳糟香魚片。把菜單遞過去,錦和有點像野人,別的不稀奇,單要一盤熗蝦。玻璃盅端上來,湯料裡的活蝦噼啪亂跳。好在有蓋子蓋着,否則大概會蹦得滿桌子都是。

南欽不敢吃活物,再想想,自己和這些蝦一樣水深火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淒涼感。

“我打算離婚了。”她把筷子拆出來擺在瓷碟上。

“嚇?”錦和狠吃了一驚,“是不是馮良宴對你不好?我來猜猜,他在外面花擦擦?他打你了?”

南欽感到很難堪,“總之我決定結束了,剛纔到共霞路看了房子,明天就打算搬出來。”

“搬出來有什麼用,要辦手續的呀!”錦和道,“他怎麼說?同意離婚嗎?”

她緩緩搖頭,“看樣子是不答應的。”

錦和見她一臉灰敗,預感這趟大概鬧得比較兇,便往前傾着身子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從頭說給我聽。要當我是朋友朋友就不要隱瞞,大家一道想辦法,把你從裡面解救出來。”

南欽還沒開口,眼淚先流出來。把昨天發生的事一樁不漏通通告訴了她,最後枯着眉頭道:“叫我怎麼辦呢!他總是撲風捉影懷疑我和寅初,本來我還願意同他解釋,後來已經沒有那份力氣了。這樣下去我不能活,要被他逼死了。”

錦和義憤填膺,咬着牙咒罵:“這個禽獸,他爛了心肝麼?老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現在看來不是,我支持你離婚!你這麼年輕,何必把時間放在那個渣滓身上?讓他和司馬及人湊成對,爛碗配破勺,再合適也沒有。你和他離了找你自己的幸福,不用多顯赫的身家,日子過得開心纔是正理。搬出來之後他要是還不同意,你就登報脫離關係。到時候輿論起來了,他不離也說不過去。”

南欽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真是不謀而合。”

“知己不是白當的嘛!”錦和往她碗里布菜,一面說:“你自己的退路還是要想好的,如果能坐下來訂個協議,那再好不過。你沒有孃家依靠,他應該支付雙倍的離婚贍養費。”

南欽垂着腦袋說:“隨便吧!我也不在乎那些錢,只要手上夠用,自己做做工也不至於餓死。”

“他好意思一毛不拔,叫他出門被車撞死!”錦和甚氣憤,想了想道:“你是學聲樂的,就算進不了學校,去私人人家做家教,賺的錢也比學校教員多。我有個朋友專門給學生接洽這項業務,等你準備好了出來做事,我再把你的情況同人家說。”

南欽聽了感激不盡,“這樣最好了,我現在只有依靠你了,別的人總歸沒那麼貼心,我也很難開口請人家幫我。”

錦和一連幾個知道,那就表示她真的知道了。兩個人悶頭找毛蟹裡的年糕吃,錦和邊吃邊問,“我記得你以前對白寅初有點意思的,現在這個契機很好。反正他和你姐姐離婚了,你自己也打算和馮良宴散戲,這麼一來都是孤家寡人,走到一起斷沒人說閒話。”

南欽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萬萬不要提這個,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哪裡算得上愛!說出來要難爲情死了,他始終我的姐夫,就算離婚了也一樣。”

錦和嘆息道:“那倒可惜了,論起來白寅初除了手裡沒槍,別的都不比馮良宴差。你不考慮的話,早晚便宜了別人。”

“那我可管不了。”她聳了下肩,“只要他對嘉樹好,別讓孩子吃苦就夠了。”

錦和唔了聲,“話說回來,你要是鬧那一出,馮家能坐視不理嗎?寘臺恐怕當作醜聞,到時候馮夫人沒那麼好打發吧!”

南欽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來,“問題出在哪裡,請她自去問她兒子。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家族再要顧及,也不能爲此耽擱一輩子。”

橫豎她是離定了,同錦和分手後回到陏園,依然該怎麼還是怎麼。晚飯是一個人吃,那麼大的八人長餐桌,紅木打蠟的表面在燈下泛着幽幽的豔光。四菜一湯擺在她面前,像給陰人的上供,沒有一點生氣。她已經習慣這樣寂寞地生活,端坐着看了一會兒,各樣夾一點嘗兩口,放下筷子,一頓飯就算用完了。

良宴八點多的時候回來,她還沒有睡,正坐在牀頭看小說。聽見門上把手“咯啦”一聲響,因爲鎖住了轉不到底,停在中途,他輕輕地敲門,“南欽,你睡了嗎?”

她不說話,視線掛靠一排小字,耳朵卻懸在了門上。

他很耐心,篤篤地敲,“我有話和你說,你開開們。”

她把書闔上,扭滅了銅座上的開關。

外面安靜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響起腳步聲,沉悶的,緩緩地,往走廊另一頭去了。

第二天她下樓比較晚,他已經往河南辦事去了。餐廳的桌上照舊擺着一份早報,她呷口牛奶隨手翻看,頭版的一組圖片很吸引人,少帥和名媛。良宴攜同司馬及人上了頭條,照片是前天收到的其中的幾張。她冷眼看着,擱下了手裡的牛奶杯。

行禮箱很小,只有首飾和簡單的幾件衣服。不能帶得太多,太多了顯眼,傭人喊一聲她就別想走得脫。天倒放晴了,出門不用打傘,輕輕巧巧一個箱子。她邁出門,裝得和平常一樣,心裡同這生活了一年的家告別,那份酸楚真是一言難盡。

吳媽追出來,“少奶奶要出去?我叫老曹開車送您。”

她說不必,“我和朋友約好了喝茶,過會兒要到裁縫鋪子裡去,她喜歡我兩件旗袍的款式,要借過去讓裁縫照着樣子做。喝完了茶蕩馬路、看電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回頭我自己叫車回來就行了。”沒有等吳媽再言語,她下臺階往大門上去了。

她知道他把周圍佈置的人都撤了,現在她出門沒人監視,所以這兩三天裡不擔心被他挖出來。她木着臉站在鐵門外等車,幾次哽咽都強壓了下去。走之前到婚房看過一遍,梳妝檯上擺着他們結婚時的合照,兩張笑臉,十分幸福。有一瞬她居然打算把相框帶走,後來想想實在太傻了,既然分道揚鑣就不要留戀,留戀的話便繼續這種沒完沒了的糾纏,苦鬥一輩子。

黃包車遠遠來了,車後插着個鮮豔的雞毛撣子,迎風跑起來像面小旗。她招了招手,車伕點頭哈腰拿毛巾掃掃車座,請她上車,把背後的油布棚子撐了起來。

“到共霞路。”她問,“多少錢?”

車伕是個啞巴,能聽不能說。比出五個手指頭來晃晃,表示五毛。

南欽沒有還價,確實有點路程,價錢還算公道。她往後一靠示意他可以出發了,車伕把擋布放下來,壓抑了半天的情緒終於可以釋放出來,她抱着箱子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