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辦事?”南欽四周看了看,“談生意麼?”
寅初含糊唔了聲,“不是,有個朋友從六安過來,正好碰個面。你怎麼會在這裡?一個人?”
她遲疑着往背後的店面指指,“我約了錦和喝咖啡,她一會兒就過來。”
寅初是掐着點過來的,知道她來不及約任何人,也不戳穿她,比個手勢道:“進去再說,外面站着不好看,叫良宴知道了怕會不高興。”
他這麼說,她倒不知怎樣敷衍纔好。他推門進咖啡館,她沒辦法,只得垂頭喪氣跟了進去。
寅初挑了個角落,替她拉開椅子示意她坐。招手叫來服務生,點了一杯藍山一杯拿鐵,低着頭緩緩道:“有些人善於僞裝,有些人一根腸子通到底,你屬於後者。你十三歲從北京來楘州,在我公館裡待了三四年,我只消看你臉色就知道你有沒有心事。所以不要瞞着我,這世上可能沒有人比我更關心你。別人跟前需要遮掩,我面前只管敞開了說。”他仔細觀察她的臉,“眉嫵,你是不是遇到難處了?”
南欽是抱定了主意不要他插手的,故作輕鬆地搖頭,“沒有,我能有什麼難處!就算有不如意,良宴也不會讓我操心。”
寅初不說話,挪開了碟上的銀匙抿了口咖啡。他一向只喝藍山,面前的奶精也一概不動。南欽看着那個美式的長嘴衝壺神思遊移,想起了良宴的習慣,他不喜歡甜,但是更討厭苦。每次都要加好幾塊方糖,有時候比她加得還多。這樣的人,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瞭解,其實他的性格里有很多矛盾的對立面。她一直以爲喝黑咖啡的人比較冷硬,往杯子里加足夠輔料的人會比較溫暖。然而不是,良宴傷起人來纔是徹骨的,他並不是她想象中的奶咖。
她的表情控制得不夠好,眉心還帶着愁雲。寅初把杯子放回託碟上,細瓷相碰發出微微的脆響,略頓了下方道:“如果那些不如意源自於良宴呢?”他盯着她,目光銳利,“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這麼看來馮少帥的事蹟外面早就有了傳聞,她更加灰心了,擡起眼,眼神平而直,還是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偏有好事之人把照片送到她面前,把她掩耳盜鈴的想法粉碎了,撕出一個血淋淋的事實讓她看。
寅初往後靠,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有些事,不是迴避了就可以當做沒發生。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昨天的舞會我應邀出席了,看到一些聽到一些……你是爲了這些事不開心嗎?”
南欽支吾了下,她不會撒謊,他抽絲剝繭到最後,終於讓她無話可說。
他見她不答愈發要往那上頭牽引,“按理來說這種事不該我管,甚至連提都不該提,可是既然與你有關,我少不得要說兩句。良宴這種大開大闔的脾氣,是該收斂一些了。那個司馬及人的名聲不好,就算礙於人情推脫不過去,公衆場合還是應該注意。畢竟是有家室的人,別人的悲喜可以不管,太太的面子還是要顧及的。可照我看來,他似乎是把這點混淆了。”說着一笑,“當然了,男人有時候粗心大意,可能這方面沒有留神。你度量放大些,找機會同他提一提,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南欽不停拿勺子攪動咖啡,攪出一個小小的漩渦來。寅初現在不能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場,這點她知道。她心裡有提防,但是他針對司馬及人的話,說得並沒有錯。都說女人不檢點,會讓做丈夫的丟臉。殊不知丈夫如果處理不好私生活,照樣也會讓太太很折面子。
她簡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覺得萬箭穿心。反正做好了打算,他不提離婚自己提。都到了這個份上,再拖延下去也是錯,倒不如做個了斷,以後兩處生活,各生歡喜的好。
話趕話的說到點子上,她心頭的重壓實在是難以支撐了。看到照片的事不能說,但是她離開陏園的消息早晚都會讓外界知道,索性告訴他。真想找個安穩的工作自給自足,不走後門是行不通的。哪個企業敢僱傭馮少帥的夫人?如果離婚,馮門的棄婦更會讓人退避三舍。有決心固然好,決心之外也要實際。
她猶豫着,有點難以開口,半晌才道:“姐夫,我想託你件事。”
寅初早就等着她這句話了,含笑道:“什麼託不託的,我早前知會過你,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說。我能出十分力,定不會只用八分。”
“我想出來做事。”她鼓起勇氣道,“在國外學的是音樂,本來找個學校做教員也不錯,可是聽從雲說現在學校都滿員了,橫豎不容易聘上……英文的話,口語是可以的,但是涉及行業內的專業用語只怕吃力。我是想,你看能不能給我介紹個打字的工作……”說着聲音漸次低下來,看明白自己的能力,羞愧得無地自容。
寅初心裡踏實了,面上卻還裝作詫異,“要出來做事麼?工作倒是不少,唯恐良宴不同意。”
“我的事自己可以做主,不用他過問。”她別過臉,越過橫梗的幾張座位看外面。馬路上人來人往,已經到了下午,兩排商鋪遮擋了半數陽光。她凝眉看着,憂心起今晚的住宿問題,居然有種落日的恐慌。想想還是要去打電話,再晚怕要露宿街頭了,便道:“你寬坐,我給錦和掛個電話。”
他伸手在她肘上扯了下,“你不用找錦和,有什麼問題我也可以替你辦妥。”看她難堪地立着,他略使了點力拉她坐下,問她,“你從家裡跑出來了,是不是?”
她垮下肩頭道是,“所以想找點事情做,總要養活我自己。”
他倒很想說她完全不必這麼辛苦,不過還是忍住了。她這人好強,如果他表現得急欲接手,嚇着了她,以後只怕更難接近。他把十指交叉起來壓在前額,深深一嘆道:“是不是太草率了?良宴畢竟不是普通人。”
她苦笑了下,“是他讓我滾的。”
這下寅初真的吃驚了,“他說這樣的話?”
南欽覺得脖子支撐不住腦袋,往下一磕,磕在屈起的臂彎裡,悶聲道:“他讓我滾,我總不見得厚着臉皮留在陏園。先找份工作攢點錢,然後離開楘州,隨便到哪裡去。”
離不離開楘州是後話,她一定要走,他就算變賣了產業也會和她天涯相隨。目前要解決的是實際問題,“那你現在住在哪裡?”
這就是癥結所在,她想起兜裡的兩塊八毛錢,落寞道:“今晚找個地方湊合一夜,明天想法子,看看能不能租間屋子安頓下來。”
他有些失望,“到了這個地步都不肯來找我,你到底和我有多見外?”也不等她回話,又道,“一個女人隨便找地方過夜,你膽子未免太大了。知道現在的時局麼?滿街的癟三、賊骨頭。入夜你一個人走走看,保管沒幾步就被人盯上。”
南欽被他說得害怕,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登時霧靄沉沉,“所以纔要找錦和的,做個伴也好。”
他沒有搭她的話,自顧自道:“嘉樹前兩天還問起阿姨,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她聽了仍舊搖頭,“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眼下……不方便。”
她在這上頭不肯妥協,他也能夠理解。畢竟她還是馮良宴的夫人,南葭又不在,讓她住進他的公館,於情於理都不合適。他只得另想出路,“我打電話替你在華僑飯點訂間房,那裡治安總比外面好些。”南欽還想推脫,他擡了擡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的安全。工作的事我會留心的,不過建議你還是和良宴好好談談。夫妻間什麼不能商量呢!置氣鬥狠不是辦法,是好是歹總要有個說法,一句話讓滾就萬事大吉了麼?”
南欽拿手捂住口鼻,沉默了足有兩分鐘才道:“也許不了了之也沒什麼不好。您能幫着找事做,我心裡已經很感激了,其他的我自己想辦法,就不麻煩你了。”到底站了起來,“我不耽擱了,直接去學堂找錦和也是一樣。謝謝你的咖啡,日後我一定補請回來。”
寅初拿她的執拗沒轍,心裡想着是不是應該開車送她過去,剛站起來就看見門外面闖進一列穿制服的人,馮良宴後面進來,馬靴踩在方磚地上,氣勢洶洶像大戰長阪坡的趙子龍。
來得這麼快,楘州當真沒有他玩不轉的地方了!
南欽下意識的往後躲,這個動作觸怒了他,一把抓住胳膊就往外扽。寅初看不過眼出聲相幫,“少帥,有話好……”
說字沒出口,腦門上多了支冰冷的槍管,馮良宴陰惻惻道:“你再敢多說一句,老子立馬在你腦袋上開個洞,不信的話就試試。”
咖啡館裡悠揚的音樂緩緩流淌,音樂裡的顧客噤了聲,個個瞪着他們的方向呆若木雞。俞副官看形勢不妙,叫了聲“二少”,把他的槍壓了下來。
良宴沒空兜搭白寅初,收拾他有的是機會,現在叫他困頓的是南欽。私逃了幾個小時,把他推進水深火熱裡,她卻有閒情聽音樂喝咖啡!
她還在犯犟,“我不回去!”
“由不得你!”他手上扣得更緊了,眼風往寅初那裡一掃,“你再流連忘返,小心我把他射成篩子!”猛把人往身邊一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回去再跟你算總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