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閃電劈過,緊接着轟隆隆的雷聲響起,躺在牀上的女孩眉頭緊皺,一聲炸雷在耳邊暴響,她不由驚跳起來。
曲維貞冷汗淋淋的看着窗外,忍不住眉頭緊皺,也不知道家裡是否下雨,要是也嚇這麼大的雨,大姐她們能不能住到新房裡去。
她的思緒不由沉浸在剛纔的噩夢中。
她的記憶中也有那麼一場大雨,當時她才五歲,這或許也是她能記住的最早的事,可能因爲太過深刻,所以記憶尤爲清晰。
雖然記事晚,但她依然記得她小時候要做很多很多的事,那時候雨連着下了好幾天,家裡的豬都沒有吃食了。
她爹出門去了,她娘一大早就趕着她們姐妹三人去菜園裡摘菜回來給豬吃。
她們三個頂着雨出門,好容易拖着兩籃子菜回來,才進門就碰見她娘拖着四妹就往外扔。
當時帶娣才三歲多一點,因爲瘦弱,跟個兩歲孩子差不多,輕易就能被拎起來。
曲母拖着她的衣領就往外拽,到了門口就拎起來往院子裡一扔,四妹整個人都嚇傻了,哭都不會哭,在泥裡滾了兩圈就趴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當時她也不過五歲,整個人都嚇呆了,以爲妹妹死了,渾身僵冷的站在當場。
還是大姐最先反應過來,丟下籃子就衝上去把四妹抱起來。
她娘卻衝上來一巴掌重新把四妹拍進泥裡,憤怒的辱罵起來。她們這才知道,曲母去廚房裡準備吃的,讓帶娣看着小弟,結果她沒看住讓小弟從炕上摔了下來。
曲母憤怒不已,指着木呆呆的帶娣怒罵,“生你有什麼用,叫你看弟弟都看不住,賠錢的東西,早知道一生下來就該把你埋了,也免得幹吃東西不幹活兒……”
帶娣明顯被母親嚇壞了,坐倒在泥地裡瑟瑟發抖,一臉的木然。
雨水傾在身上,冷冰冰的,天上雷聲陣陣,曲維貞是很害怕打雷下雨的,但當時更讓她害怕的是母親,一種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心裡開始往外冒。
她幾乎是下意識的走上去對她母親說,“弟弟好像哭了……”
曲母這纔回神,狠狠的瞪了帶娣一眼,這才進屋去看兒子。
當時他們家並沒有起新房,只有老舊低矮的泥房,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曲維貞下意識的上前將妹妹拖到廚房。
母親在屋裡哄着弟弟,她們四姐妹則窩在廚房的那個角落裡面面相覷,一動都不敢動。
身上的水溼淋淋的往下滴,誰也不敢回屋去換衣服。
最後還是大姐幫大家把衣服擰乾一些,然後就坐在廚房的地上看着外面的大雨。
曲維貞小心翼翼地上前抱住傻呆呆的妹妹,低聲哄道:“你別怕,有姐姐呢。”
帶娣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大姐看了一眼,低聲道:“她被嚇到了,要去叫魂才行。”
二姐小聲道:“招魂要用飯,娘肯定不答應。”
才五歲的曲維貞就忍不住落淚,悲憤的問道:“難道四妹不是她生的嗎?”
大姐和二姐顯然不太能理解三妹的想法,肯定的答道:“當然是娘生的,我們家哪裡養得起撿來的孩子?”
曲維貞忍不住抱住四妹壓抑的哭起來,那一刻,她從心裡知道,她們不僅僅是和弟弟不一樣,母親或許根本沒把她們當血親看待。
那一天,帶娣最後還是被父母又打了一頓,沒看住弟弟的事這纔算過去。
她和四妹年紀相近,大姐和二姐有更多的活兒要幹,所以平時是她帶着弟弟妹妹的。
她清楚的知道這件事對帶娣有多大的影響,她足足呆了十來天才慢慢緩過勁兒來,纔開始敢說話,纔開始見到父母不再是瑟瑟發抖。
但除了她們四姐妹,他們的父母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爲他們從未留意過四個女兒的情況。
可即便她肯重新說話了,她的膽子也變得尤其小,變得時時黏着她們姐妹三人,不敢再一個人呆着,更不敢單獨跟她娘呆在一處。
盼娣就是從那時開竅的,就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她突然間長大了許多。
她開始留意起父母的言行舉止,再去看村裡其他大人的言行,然後默默地在心裡比照。她心裡有許多許多的疑問,她很好奇,他們村的大人就有這麼多不相同的地方,那外面的大人們又是怎麼樣的呢?
他們也會和她父母一樣把女孩當牲畜使喚,然後養大後或嫁出去換彩禮或賣給人家當丫頭?還是會和隔壁老嬸家一樣,吃飯的時候女兒能跟她娘吃一樣的東西,甚至還要再好一點;下雨的時候寧願自己去打豬菜,也不會趕女兒去?
再或是像村尾的張叔家一樣,生了女娃自己溺死,再接着生兒子?
盼娣對外面的世界好奇不已,但她出不去,就是她爹也很久很久纔會進城一次,有許多次她都想跟着去,可惜她不敢提,因爲她知道提了以後除了一頓打,她可能什麼都得不到。
所以她憋着,把所有的話都憋在心裡,然後睜着一雙眼睛好奇的四處看,在這有限的資源中汲取她所能得到的所有知識。
所以她特別喜歡去村頭跟老人們一塊兒坐,聽他們說各種各樣的閒話。
她能學到很多。
比如,田犁第二遍時先撒肥養土比下種時再撒肥要強;她還知道他們這片地春分前後不能種菜,只能先把菜地鋤了騰出來養着。因爲那段時間有可能倒春寒,下了菜種也會凍死,否則雨水也會多,會爛根……
除了這些地裡的活兒,她還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地主家,有當官的,那些有錢人家的女兒都叫小姐,聽說每天都能吃乾飯,還不用下地幹活;
她還跟着村裡一些常出去的老人學會了數數,他們才念過一遍她就記住了,從一數到十,然後跟他們學了算術,這才知道十上面還有十一,還有更大的數字……
村裡好多人都不會數超過十的數字,更不用說算術了。可是她學會了,一開始是掰着手指頭和腳趾頭算,待學會了那個方法後她便用木棍,用石子代替。
算下來的數她都記下來,久而久之,當被人一提的時候她就能快速的背下來結果。
盼娣對此很得意,覺得自己以後可以成爲一個有能耐的人,哪怕是被父母賣出去,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而四年以後,她見到了來此借宿的老師,這才知道世上除了她們這樣的,除了老人們嘴裡說的那些小姐之外還有老師這樣的人。
她當時只覺得老師很有學問的樣子,她想要跟着她學一些本事,比如更深一些的算術,所以她緊跟在小弟身邊。
其實她沒敢奢想拜老師爲師的,她當時就是想趁着她借宿的時候跟她多學一點東西,打聽打聽外面的世界。
可當老師讚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就忍不住要表現得優秀些,再優秀些,心裡有股期望不停的生根發芽,想要撐破她的心臟冒出來。
她心裡覺得這樣不對,因爲九歲的她已經知道,期望多大,到最後摔的就有多慘。
可她沒想到上天會那麼青睞她,真的就讓老師看上她了。
當時她便只有一個想法,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她都要跟着老師離開,離開這裡,她或許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而今,她已經離開了那裡,也的確有了不一樣的人生,她覺得很幸運,但也很痛苦。
現在的生活跟以前的相差太大了,就好像把一個她劈成了兩半,她覺得以前的生活是一場噩夢,雖然真實,卻好像離她很遙遠了一樣;
但又覺得現在的生活是一場美夢,以前的生活纔是真的,好似就在剛剛她還生活在曲家村中,弓着背去打豬草,而這一場美夢隨時都有可能醒來。
她從前以爲全天下的人都跟他們村裡人一樣,只不過有錢的比村長更有錢,沒錢的比她家更窮而已。
但走出了那個村莊她才知道差別有多大,才知道她以前的眼界有多低。
她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是怎麼樣的,只能每天努力的去學習自己能接觸到的知識,想着哪怕有一天美夢醒了,只要她能記住夢中學的這些知識就足夠了。
老師說過,這世上靠誰都不如靠己,知識,只有學到自己的腦子裡纔是自己的,這纔是誰也搶不走,掠奪不去的東西。
曲維貞聽着外面的瓢盆大雨,稍稍動了動發麻的手腳,還是忍不住起身去翻看她塞在衣櫃裡的盒子。
盒子裡裝的是她和弟弟省下來的錢。
她和弟弟每個月都有二兩的月銀,他們吃住都在老師家裡,儘量做到不亂花一文錢,把錢都存起來。
因爲這些錢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只是一些吃食,一些玩具,但對家中的姐妹來說,這有可能是她們的救命錢。
她可不覺得她父母會給她們找好歸宿,所以她得準備好錢,從她父母手裡把她們“買”出來。
她現在算過得好了,她希望她們以後也能過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