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揉上面頰,點上嘴脣,鏡子裡的人,即使是神氣灰敗,這樣一掩飾,氣色還是不可阻擋地一點一點明豔起來。
沐晨光苦着臉任由兩名婢女給她梳妝。
每次她這樣精心打扮,都不會有好事。第一次是江家叔伯準備送她進宮,第二次是太皇太后準備勒死她,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次的妝容更加豔麗,長長的珠釵流蘇,一直垂到肩上,衣領開得大大的,襦裙也系得特別低,完全是花魁娘子的裝束。
打扮得格外漂亮,運氣必定格外糟糕。
沐晨光的臉已經快皺成苦瓜。這康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得罪過這樣的人?
婢女將裝扮好的沐晨光送到康公子面前,康公子點頭表示滿意,帶着她穿過遊廊,來到另一間雅室中。這間雅室和前面一個一般大小,牆上也同樣掛着一幅花鳥圖。
沐晨光苦笑道:“康公子,您要是找漂亮姑娘,不出三天,我能把全京城的花魁都給您找來,您看,我這副樣子,只會污您的眼不是?”
康公子像沒聽見,道:“沐姑娘,你來看。”
沐晨光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很明顯,這種情況下應該是沒有閒情讓她賞畫的,於是她湊近仔細打量那幅畫,終於知道了他想讓她看哪裡。
畫上孔雀的眼睛是鑿空的。這間雅室與大廳只有一牆之隔,沐晨光沒有他那麼好眼力,眼睛必須貼到畫上,纔看得清外面的情形,這一看之下,眼睛驀然睜大,一聲驚呼就要脫口而出,背部卻猛然一僵,康公子在背後封住了她的穴道,她就那麼睜着眼張着嘴,傻愣在畫前。
大廳裡的女子無一不是國色天香,奏樂的奏樂,歌舞的歌舞,一派昇平氣象,渾然不是普通妓院的熱鬧靡豔。這麼多美女取悅的只有一位客人,從沐晨光這個角度,只能看見那位客人的頎長背影,他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自己提着壺,自斟自飲,握杯的手指修長有力,食指上的方形藍寶石戒指閃爍着奪目的光芒。
沐晨光的那一聲驚呼,始終壓在喉嚨裡。
即使不看那枚戒指,不看侍立在他身後的周昭,僅憑那一個背影,她也能認出那是誰。
太辛。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怎麼會在妓院?!
他竟然在逛妓院?!
堵在胸膛裡的驚詫飛快上升爲憤怒,沐晨光兩眼冒火,看着一名極美麗的女子取過他手裡的杯子,斟了一杯酒送到他脣邊,他一仰首,喝了。
看不到他的臉,但他臉上的表情恐怕已經像妓院所有的嫖客那樣****。
更讓她生氣的是,一個小丫頭上來換果碟,快走時卻被他拉住了手。
沐晨光只覺得胸膛快要炸開了。
偏偏還有人覺得她炸得不夠快,問道:“沐姑娘可想聽聽外面的聲音?”
康王說着,手往牆上按了按,一道長長的暗屜彈出來,伸出來的是一根黑黝黝的管子,康公子將那根管子放在她的耳邊,聲音立刻傳進了耳朵,“賞你的。”
只聽到後面這三個字。熟悉的悅耳的聲音,懶洋洋的語調,襯在悠長樂聲裡,仿如夢幻。
小丫頭連忙道謝,他卻沒放人家走,接着問:“喜歡銀子嗎?”
“誰不喜歡?”小丫頭膽子不小,反問。
他笑了,“說的是。”
她知道他笑的樣子,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卻並不張揚,無比溫潤,好比早春在陽光下初融,悄無聲息又隱隱迅疾露出一片春意。
“除了銀子,你還喜歡什麼?”
“糖葫蘆。”
太辛驀然坐了起來,聲音裡有一絲明顯的喜悅,“很好。那喜歡讀書認字嗎?”
“不喜歡。”
“哈哈哈……”太辛大笑,命她在榻上坐下,“愛不愛喝酒?”
小丫頭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酒壺,吞了口口水,太辛親自倒了一杯,“請。”
色鬼!色鬼!色中餓鬼!竟然連這樣的小孩子也不放過!
要是能動,沐晨光早就把牙齒磨得咯咯響了。
“怎麼樣?”康公子在她耳邊道,“這齣戲好不好看?”
像是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沐晨光猛然清醒。她這是在幹嗎?還真當自己是來看戲的了?天子微服逛妓院,這個戴着人皮面具的傢伙把她弄來,總不會指望她衝出去找那女孩子掐一架吧?要掐也輪不到她掐呀。
“好看的話,就眨眨眼,我帶你出去看,怎麼樣?”
沐晨光拼命睜大眼睛,死都不想眨一下。
只可惜一塊白濛濛的紗巾覆上她的臉,從頭垂到腳,讓她擋了個嚴實,然後她雙足的穴道被解開,康公子推開邊上的一道暗門,帶着她走了出去。
隔着牆聽到的樂聲撲面而來,舞伎們衣袖紛飛,腰肢輕軟,紛紛旋轉着讓開一條道路。康公子執着沐晨光的手,一直走到榻前,“客人,我這裡還有一位江南佳麗,要不要見一見?”
他雖然在問,卻已經一手揭下沐晨光的面紗。
悠揚樂聲中,有嗒的一聲輕響。太辛手中的酒杯落地,自臺階滾下,停在沐晨光身前。
白紗輕飛,如夢似幻,太辛懶洋洋的神情瞬間凝固。
極其豔麗華美的妝容,春花一般的華衣,盛放在其中的,是夢裡千迴百轉的容顏。
再細緻的夢境也不可能有這樣的真實,再溫柔的回憶也不可能有這樣的鮮活,坐在正廳另一端的、掌握了所有人命運的君王,在面紗飛落的那一刻,彷彿被抽離了魂魄。
呼吸停頓。
康公子滿意地拾起了那個酒杯,“沐姑娘,恭喜你,看來陛下還沒有忘記你。”
沐晨光眼眶發澀。直到見到太辛的臉,才知道,她在屋頂上的回憶有多虛幻,碧容的畫又有多不真實。只有這一刻,他在她面前,五官清晰,實實在在,觸手可及。這纔是活生生的太辛。
她總是想起的太辛。
太辛慢慢站起來,“看來這裡不單單是座青樓啊,康老闆。”
康公子微微一笑,“整座小樓已經被羽林衛包圍,至少有五百支玄鐵短弩對準了這處大廳。陛下又何曾只當這是尋歡取樂的地方?”
“很好。既然話都說開了,康老闆何不把面具摘下?”
“陛下會親臨此地,難道不是已經猜出了在下這張面具下的臉?”康公子說着,揭下面具。沐晨光真是怎麼也想不到,底下這張臉劍眉星目,竟然是程士沛!
程士沛看着太辛,深深笑道:“陛下想一舉拔除王爺餘下的勢力,竟以自己爲誘餌,駕臨敝處。陛下盛情,在下自然要回贈一二,沐姑娘便是在下送給陛下的大禮,希望陛下能喜歡。”
太辛臉色陰沉地看着他。
“咦,看來陛下並不是很喜歡這位姑娘啊,看來我這道禮是送錯了。”程士沛拔出了腰下的湛瀘,輕輕擱在沐晨光頸邊,兵刃的寒氣立刻侵體,沐晨光脖頸上的汗毛根根豎起,“既然陛下不喜歡,那我可是白費了一番心血了……”劍身微微一拉,沐晨光的肌膚上顯出一條血痕,太辛一聲怒喝,“住手!”
程士沛滿意地停手。
太辛怒道:“程士沛,朕當初饒你性命,放你回南海,你竟然執迷不悟,潛返京師,聯絡康王舊屬,圖謀不軌,你難道以爲康王做不成的事,你可以做得成?!”
“王爺已去,他的大業沒有人能繼承,我也不能。王爺對我有再造之恩,我所能做的只是爲他報仇而已。”
“就算你殺了她,你也走不出這扇門!”
“我要想活着走出去,又怎麼會回到京城?”程士沛說着笑了,轉向沐晨光,“沐姑娘,我們來賭一把怎麼樣?現在就看陛下還是不是像當初一樣喜歡你,肯爲你當人質,要是他不肯的話,那就真是對不起了……”
他一面說,一面揚起了劍,沐晨光心膽欲裂。這個人已經瘋了,眼中全是平靜的瘋狂。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別人的生死。
他真的會砍下來!
叮的一聲響,一樣東西將程士沛的劍撞得偏了偏。那是太辛束髮的白玉冠,失去冠帶的束縛,長髮披散下來,太辛盯着程士沛,一字一字地道:“你想怎樣?”
“很簡單。首先,請陛下撤去外面的羽林衛。”
太辛擡了擡手,周昭皺眉道:“陛下……”太辛低喝,“去。”周昭不敢抗旨,只得去了。片刻外面微有的鐵甲之聲,隨即散去。
“很好。”湛瀘劍仍舊貼着沐晨光的脖頸,“你的劍呢?”
不要……不要……
如果能說話,沐晨光就要大叫出來了。
短劍自太辛袖中滑出,擲到程士沛面前。
程士沛將劍踢了回去,“陛下誤會了,這把劍是給陛下自己用的。”
周昭踏進大門,聽到這句,怒道:“亂罪賊子,死不悔改!”他拔刀而出,劈向程士沛的後背,程士沛根本沒有回身,只是劍身往沐晨光脖子上壓了壓,又劃了一道血線。
啪的一聲,周昭的刀被撞飛,這次太辛用的是酒壺。
“還是陛下聖明。殺我很容易,但我死之前,卻足以拉沐姑娘陪葬。”程士沛道,“陛下,動手吧。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你還了王爺的命,我不會爲難沐姑娘。”
太辛咬牙,“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放心,再高明的易容術,也不可能僞裝得如此之像。爲了把沐姑娘引到京城,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工夫呢。”
“即使是死,也得讓我死得心甘情願吧?”
這話讓周昭驚得跳起來,程士沛聽了心情卻好得很,解開了沐晨光的啞穴,道:“沐姑娘,好好表現,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甜言蜜語了。”
沐晨光看着太辛,心底有絲苦笑。到底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這樣的罪要連着受兩次。
太辛的臉色極不好看,臉蒼白,眼極黑,彷彿能把她的魂魄吸進去。
上一次康王捉住她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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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未曾細察,這一次卻隱隱明白了目光裡的痛苦與憤怒。
對不起啊,太辛。雖然不是故意的,但好像我總是在給你找麻煩。
不過這一次不會了。
她擡起頭,凝望着太辛,顫聲道:“陛、陛下,請救救奴婢,奴婢……奴婢不想死啊。”
這神情、語氣,還有這句話,聽在程士沛耳裡,沒有任何一絲異樣,太辛卻是微微一震。
沐晨光輕輕呼出一口長氣。他聽懂了。
除非在生氣的時候,否則她從不叫他“陛下”,也不會自稱“奴婢”。這一點點微妙的差別,旁人無知無覺,卻足以讓他明白,她其實是個冒牌貨。
不值得他繳械,不值得他傷害自己。
但是她自己這次完蛋了。
可是,竟然沒有那麼難過。如果兩個人裡面一定要死一個的話,比起他死,死的那個人是她,她會比較舒服。
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些日子常常浮蕩在心裡的,那些酸酸楚楚的情緒,在這一刻釀成了一股清泉。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好像知道了什麼。不過,那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趁着沒死,她還能多看他一眼。
太辛,太辛,我的太辛……我要記住你的臉,死也不要忘記。
死前看到的是他的臉,還是蠻划算的。
太辛慢慢彎下腰,拾起魚腸劍。
對,就這樣,給他一劍。就像你那次爲我擋飛箭矢一樣,一劍將他刺個窟窿。沒有人能威脅你,沒有人能算計你,你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帝王,你是我的太辛。
在魚腸劍刺中程士潤的身體時,程士潤的劍必定會割下她的脖子。屍首分離,死相有點難看呢。不過沒關係,今天她打扮得很漂亮。
他還從來沒有看過她這麼漂亮的樣子吧?最後一眼能讓他看到,也不錯。
動手吧!
她睜大眼睛,原來只是“看”,也能窮盡一個人全身的力氣,她貪婪地看着他,不讓自己錯過他動手的任何一個細節,只見他握劍,運臂,然後——
劍尖刺入自己的小腹!
她的眼睛睜到無限大,喉嚨裡發不出一絲聲音。
熱血涌出,染紅他的衣袍,他倒退兩步,跌坐在地上,血絲從嘴角涌出,鮮明如此,不可能是幻覺。
“太辛!”
耳邊傳來這樣尖厲的嘶喊,好像是她自己的聲音,想撲過去,身子卻不聽使喚,重重摔在地上。地面鋪着厚厚的紅茸毯,顏色猩紅刺眼,彷彿他的血流到了她面前來。
程士沛掠過去,按住魚腸劍的劍柄,深深一刺,太辛的嘴角涌出一大口鮮血,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短促,太荒謬。
“哈哈哈……哈哈哈……”程士沛仰天狂笑,“王爺,我做到了,我爲你報仇了——”
他的聲音到此結束,一柄長刀自後背穿透他的胸膛,他帶着滿足的笑容倒了下去,身後露出周昭滿面淚痕的臉。
“陛下……陛下……嗚嗚嗚……您怎麼能做這樣的傻事啊……”
“閉嘴!”沐晨光叫道,“哭什麼哭?!找大夫!找大夫!”
她一定叫得大聲極了,聲音尖厲,直颳得自己兩耳嗡嗡響。周昭流着淚替她解了穴道,“嗚嗚嗚,他們說冠禮上陛下以身換你,甘當人質,我還不信,可現在我信了,沐姑娘,陛下他真的肯爲你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