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一切名堂的說法,都是大長公主悄然告訴的,沐晨光囫圇聽着,全副精神都放在瞭如何戴冠上。冕冠不同於其他冠戴,要先將冠圈釦在太辛的頭頂髮髻上,再用玉笄綰之,玉笄的頂端有一道冠纓,需要繞頸而上,固定在玉笄的另一端,然後纔算大功告成。沐晨光仔細地結好冠纓,後退,端詳他。
着袞服戴冕冠的太辛,臉雖然被玉旒擋住,可這身姿,真的又英俊,又高貴,彷彿九天上的神人那般觸手不可及。
這就是太辛,大晏朝的陛下。
她終於看着他踏上了人世間的絕頂。
沐晨光的眼眶不由得有些發熱,以大賓的身份向太辛跪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上所有人跟着跪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辛踏上一步,彎下腰,托住沐晨光的手臂,她在他的力道下起身,周身有一種欲飛的輕盈。
“平身。”太辛道。既是對她,也是對所有人。
“禮成——”禮部尚書唱喏,“請太皇太后授璽——”
這纔是今日冠禮的重頭戲。
太辛走到太皇太后面前跪下,太皇太后看着他,神情歡喜,又悲傷,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釋然,她慢慢站起來,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將玉璽交到了太辛的手上,喃喃道:“我做到了,陛下……”
只有最親近的祥公公,才知道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誰。太皇太后說完這一句,背脊一軟,整個人向前倒下,一口鮮血噴在太辛的袞服上。太辛大驚,托住她,“太皇太后!”
舉殿皆驚,獨有祥公公彷彿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刻,手抵住太皇太后的背心,緩緩輸入內力,並命人擡來藤屜,將太皇太后送回鍾禧宮。
沐晨光下意識想跟過去,江硯之拉住了她的手,“小沐兒,這裡沒有我們的事了。”
可是……她看着隨藤屜而行的王者,目光有絲依依不捨,“滕蛇膽是什麼東西?爲什麼說他活不過這個月?大掌櫃,你知道些什麼?”
“不管我知道什麼,做了什麼,你只要知道,一切都和你無關了。”江硯之溫柔地替她理了理鬢髮,“讓你受苦了,小沐兒,我來遲了。”
想想自己險些沒命見大掌櫃,沐晨光鼻子一酸,靠進江硯之的懷裡。江硯之攬着她的肩,帶她走出乾正殿。殿內雲譎波詭,殿外卻是風輕雲淡,晴光朗朗,淡淡菊花香氣浮蕩。
“等我一下。”快到宮門口,一隊羽林衛正押着程士沛準備去刑部,江硯之喚住他們,亮出一塊玉牌,“各位兄弟,抱歉,這個人,太皇太后已經送給我了。”
那塊玉牌在陽光下閃爍着動人光澤,沐晨光不知有什麼用途,羽林衛們卻甚是識貨,立刻跪下行禮,將程士沛交給他。
沐晨光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換來的。”
“啊?”
“我告訴太皇太后夢還丹的消息,並且給了太皇太后滕蛇膽。這是太皇太后給我的回報之一。”
“之一?”
“對,這之二就是你了。”江硯之回過臉,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可以回家了。”
在那些時刻盼着出宮的日子,沐晨光不是沒有幻想過,或許有一天,神通廣大的大掌櫃,會踩着白雲來到她的面前,告訴她這句話。此時此刻,夢想終於變成現實,心中卻沒有當初想象的喜悅。
心裡一輕,有輕鬆,也有失落。
要走了呢。
靠着那塊玉牌,馬車暢通無阻,出了宮門,直奔京城最大的客棧。在其中最大的一間客房裡,程女潤正在來回踱步,不時在窗口眺望,待見馬車在客棧後門停下,一掠身,便從窗口躍了下去,“怎樣?我哥呢?”
江硯之先扶沐晨光下馬車,然後打開了車簾。
身穿羽林衛冑甲的程士沛半躺在馬車的一角,昏迷不醒。
程女潤一怔,江硯之道:“放心,他只是被點了穴道,康王雖然給了他一掌,不過用的是巧勁,志在助他逃命。他對康王十分忠心,即使被押的時候也極力掙扎,穴道最好先別解,出了京城再說吧。”
程女潤點點頭,目光落在沐晨光身上,再看向江硯之,“我是不是該說一聲恭喜二位?”
話是這樣說,神情卻有些勉強。沐晨光看着她腰間的鞭子,人往江硯之身後縮了縮,“那個,程家姐姐,我先跟你賠個不是,那支簪子……”
“不用了。”程女潤打斷了她的話,“他要娶你,就算你進了深宮他也能把你弄出來,一支簪子算得了什麼?不過,江硯之,別忘了我們的交易。”
“三年之期,在下銘記在心。”
“那就好。”程女潤掠上馬車,傲然一笑,“沐晨光,你記住了,他的一生或許都是你的,可裡面有三年卻是我的。”
說罷,她一揚馬鞭,馬車絕塵而去。
沐晨光看着江硯之,“什麼三年之約?”
“嗯,簡單點說,就是爲了把你從宮裡撈出來,我要爲程家賣身三年。”
“賣身……”沐晨光眼神狐疑起來,“程家也開妓院嗎?還收男妓?”
“是啊,”江硯之擁着她,輕輕撫着她的面頰,“你看,我爲了找你出來,費了多少力氣。”手底下的肌膚白皙,細細茸毛,讓人心頭一陣柔軟波動,看着失而復得的珍寶,他的歡喜中帶着一絲患得患失的鄭重,在她脣上輕輕一吻,“我險些把你弄丟了,小沐兒。”
沐晨光撫上自己的脣,陡然想起了那個夜晚太辛的吻。都只是嘴脣碰嘴脣而已,感覺卻是完全兩樣的。她有點疑惑,踮起腳尖,在江硯之脣上碰了一下。
同樣是柔軟的,溫熱的,卻沒有太辛的那種,好像會燙着一樣的感覺。
她還想再親一下找找感覺,脣卻被江硯之的手指攔住。
“幹什麼?”雖然是後門,也有人來往,江硯之漆黑的眼睛微微發亮,“這種事情應該在屋子裡做。”
“是你先做的。”
“我是情難自禁。”
“我也是啊。”
江硯之嘴角的笑容加深,“看來,我得買幾匹快馬來拉車。”
這話提醒了沐晨光,“我們什麼時候走?”
“你先去洗洗,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看來這皇宮,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呢。”江硯之笑道,“我去買馬,順便給你帶幾件衣服。”
他說着便走,沐晨光“哎”一聲還沒完,人已經不見了。輕功太好也是個問題!沐晨光默默地想着,讓小二準備洗澡水。澡泡到一半,衣服已經從門縫裡遞了進來,這時候輕功好又是件好事。
水汽氤氳,其實她想的不是輕功。
她想的是留在披香殿的螺鈿盒子,收在箱子裡的那條披帛,清涼殿的燕窩粥,還沒有喝完的醉光陰,甚至還有浣衣司的桑公公,以及那一夜擱在自己頸邊的冰涼短劍,還有……
她側過頭,在自己的左肩上找到一塊淡淡的泛白的疤痕。
剪刀刺下去的疼痛,太辛的面具,髮際滲出的冷汗。
一切,在水汽裡如同畫般一幕幕復甦,最後留下來的,是一張容光皎潔的臉。
太、辛。
其實,沒必要去想他吧?他已經登上帝位,潛藏在身邊的毒瘤拔盡,即使夢還丹有毒,解藥也已經到了身邊,從此以後,他的江山穩固,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威脅到他的地位。
一切有驚無險,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
他坐擁天下,她回到江家。
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吧?
嘟嘟,門上傳來兩下輕響,伴隨着江硯之微微上揚的語調,“小沐兒?”
好像泡得太久了,指尖都微微發白。她起身穿上衣服,從裡衣到外衫,一色都是白的——大掌櫃喜歡白色——大小尺寸,剛剛合適。
繫到絲帶的時候,沐晨光的手頓了頓,然後想,可能她再也找不到這麼細心的丈夫了。
那麼,還等什麼呢?
她拉開了門。
江硯之瞧了瞧她,“睡着了?”
“纔沒有。”
沐晨光隨手用簪子把溼發綰起來,江硯之的目光落在了上面,微微一凝,“好玉。”
他不說,沐晨光倒忘了,這是太辛那支簪子,也就是她收的訂錢,“大掌櫃,明天再走好不好?”
“有人告訴我,接到你之後,立刻帶你離開京城,我也覺得這話有道理。”
“可是、可是,皇帝要封我當郡主呢,我還沒受封。”
“放心,我會給你發郡主的俸祿。”
“我還有東西在宮裡。”
“你的東西不外乎是錢,回去加倍給你,好不好?”
“那自然好……可是……我要走了,總得去辭行。”
江硯之好看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才能帶你出宮嗎?你還想回去?”
“只是辭個行而已啦。”
“可是我很擔心……”江硯之瞳孔深沉,“我很擔心你一旦回去,就再也出不來。”
“別傻啦,皇帝已經封我做郡主,他不會留我的。他……還算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是不是?”沐晨光說着,舉手保證,“現在是巳時多點,我酉時前一定回來,咱們吃了晚飯,即刻就出城。”
江硯之的漆黑雙眸深沉似海,“你想辭的人,是皇帝?”
“皇帝是要辭的啦,還有和我一起進宮的姐妹們,也要道個別。”沐晨光眨眨眼,使出撒嬌,拉着江硯之的手臂左右搖晃,“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這法子真是無往不利,江硯之嘆了口氣,“我要不讓你辭,你不是要一直記着?”將那塊玉牌交給她,“快去快回。”
午後的陽光透進鍾禧宮的窗紙,在陰涼的地面投出一塊淡白的光斑。簾幔低垂,藥氣瀰漫,昏迷了半天之後,太皇太后終於慢慢醒來。
她卸了釵環,露出來的長髮已經灰白,手瘦而白,拇指上的藍寶石戒指明亮得突兀。
不用太醫把脈,無論誰都看得出來,她已近油盡燈枯。
太辛揮退連連請罪的太醫們,問祥公公,“太皇太后從何時病的?”
祥公公坐在牀畔,真氣緩緩自左手列缺穴渡入太皇太后體內,“陛下,太皇太后沒有病,只是三十年來爲大晏耗盡了心血。”
三十年權傾天下,也是三十年殫精竭慮。
祥公公爲太皇太后行氣一週,太皇太后慢慢睜開了眼睛,太辛看着她,跪了下去。
無法開口,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要說什麼,才能道盡心中的自責與慚愧?
十二年來,他將殺父的仇人視爲至親,然後將爲他守護着大晏江山的太皇太后當成仇敵。只差一點點,他就要搭上自己與太皇太后的性命,然後把江山交到仇人的手裡。
他根本擡不起頭來。
太皇太后的手,輕輕落在他的頭頂,“陛下,怪哀家嗎?”
太辛苦笑着搖頭,“太皇太后,這句應該我來問。”
“不,陛下,如果哀家十二年前找足證據除去康王,你今天就不必如此辛苦。哀家大可以告訴你一切,再慢慢地教你如何做一個帝王,可是我沒有。因爲帝王不是教出來的,是自己當出來的。”太皇太后的手冰冷,聲音也蒼老極了,沒有了象徵着身份地位的珠翠環繞,這個時候的太皇太后就像一個尋常的老婦人,只有眼中一點深邃光芒,彷彿能穿透人心,“坐在你這個位置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無情。你從小就聰明,卻太過依戀你的母親,是個多情的孩子。哀家要你坐穩江山,就要替你改掉這個毛病。洛王是哀家勒令遠離你,康王的種種挑撥離間,哀家有意縱容,就連陳留侯,也以爲我真的不想你坐上帝位。其實他們不知道,哀家最大的期盼,就是你能做個好皇帝。我就是要你明白,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完全相信一個人,更加不要去恨一個人,因爲你相信的人,隨時有可能背叛你,你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人,很有可能幫助你。你必須控制自己的感情,然後才能控制別人,知道嗎?”
“知道了,”太辛的聲音微顫,“我知道了。”
“傻孩子,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
“我的辛苦,不及太皇太后的一分。”
“好……”太皇太后的聲音輕飄,“你不怨我,我也好去見姐姐,你素有才智,又經此一事,他日必定能做個好皇帝,陛下的託付,我總算沒有辜負……”
她的聲音漸低,祥公公適時地再次渡入真氣,太皇太后的精神纔好些。祥公公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哀傷,真氣在她體內停留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短。
太皇太后吩咐一聲薛姑姑,薛姑姑帶着小福子與小祿子,擡着兩個箱子進來。其中一個,太辛覺得眼熟,裡面裝的正是程女潤帶來的滕蛇膽,還有一個,裡面裝滿了書冊紙卷。
“這是康王十二年前謀害先皇,以及歷年以來圖謀不軌的證據,我擔心你在局中陷得太深,根本不會相信我的話,所以先備着。但今天看來,你已經用不着這些了。”太皇太后說着,目光露出一絲讚許,“陛下,你給康王的那一刀,很令我意外。”
這個局,康王佈置了十二年,她也佈置了十二年。十二年來,太辛身在雙重網中,不同的是,康王的目的是收緊那張網,奪走太辛的一切,而她卻是要利用康王的網,奪走太辛身上感情豐富的部分。
康王想利用太辛得到想要的一切,而她則利用康王來雕琢太辛。
無論兩人的目的如何,太辛十二年來始終活在假象下,順着康王來對付她是自然的,她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好運,因爲一個宮婢的出現,省了她許多工夫。
“至於這個,想必你也見過。”太皇太后指着另一個箱子,“服下它吧。說起來,我該多謝康王,他雖然讓你吃了夢還丹,卻也教了你武功。你有內功根基,就算化去了夢還丹的功效,只要祥公公爲你打通經脈,你便一切還像現在這樣。陛下是天子,這是老天在庇佑你。”
箱子一層層打開,紫黑如葡萄的滕蛇膽冰涼苦澀,腥氣逼人,太辛嚥了下去。這又腥又澀的東西到了身體裡,彷彿化成了冰冷的利劍,在他的胸腹間絞動,體內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祥公公喝道:“守住丹田!”
太辛勉強運氣,疼得冷汗直流,就在他以爲自己會疼暈過去的時刻,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桃紅般嬌豔。太辛整個人就像是被抽空了那樣一陣空虛,軟軟地就要跌倒,一隻手貼上了他的後背,真氣緩緩渡入,祥公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陛下,就像平時那樣運氣,奴才會幫你。”
祥公公的真氣,裹挾着太辛的內力,在體內運行一週天,所行之處前所未有的順暢,偶有阻滯,很快便摧枯拉朽,一切滯障盡除,太辛臉上顯出淡淡血色,再睜開眼睛時,神光湛湛,已經不是從前能比。
祥公公顯然費了不少力氣,臉上微微有倦容,“恭喜陛下,任督二脈一通,陛下已臻一流高手境界。”
太辛向他深深一鞠,“祥公公,多謝。”
“陛下若真要謝奴才,奴才斗膽求陛下一件事。”
“請說。”
祥公公看了小祿子和小福子一眼,道:“奴才手底下這兩個小奴才還算伶俐,奴才想給他們找個好前程,若是陛下恩准,就讓他們今後去清涼殿侍候,如何?”
“也是,段恕年紀已經大了。”太皇太后點頭道,“薛姑姑年紀也不小了,哀家死了之後,讓她出宮吧。她有個侄子在京城,對她很是孝順。”
這已經是……在安排身後事了。
薛姑姑眼圈紅了,“奴婢服侍太皇太后幾十年,就算太皇太后歸天,奴婢也要替太皇太后守陵去。”
“守陵的,有一個就夠了。”太皇太后轉頭看着祥公公,“說好了,哀家只准你守一年。一年以後,要是看到你還在陵前晃悠,哀家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一向莊嚴高貴,太辛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說話。真正的太皇太后,原來是這個模樣。
“沐晨光那丫頭,你封她做了安樂郡主?”
太辛正出神的時候,太皇太后問。
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卻能使人心臟微微一縮。這三個字彷彿生長在心尖上,要微微克制,聲音才能如常,“是。”
“哀家在收下滕蛇膽的時候,已經答應了江硯之。你現在能放得下,真是再好不過。”太皇太后讚許,“其實今年的秀女當中,選出了不少美人兒,綺年更是個中翹楚。她的身後是陳留侯,是陛下將來的大助力,她今次受了傷,陛下一會兒不妨去看看她。”說着頓了頓,“除了綺年,也不要冷落了其他人。陛下青春正盛,後宮總要雨露均沾纔好。”
“太皇太后不必擔心,我會好好寵幸這後宮裡的妃嬪。”
只要寵幸就好了。
至於喜歡……帝王是不需要喜歡的,而且他的喜歡,已經在那個人身上用光了。
“果真如此,我就放心了。”太皇太后歇了歇,氣力有些不繼。太辛的手貼上她的背心,代替祥公公,緩緩輸入真氣,半晌,太皇太后的臉色方好了些,太辛這才退出鍾禧宮,回到清涼殿更衣,吩咐段恕,“找幾件青州的貢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