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能怪她,洛王能用她把太辛引到洛王府,就像是用一小半截蚯蚓釣到一條成了精的大鯉魚,她實在不知道太辛這條大鯉魚怎麼可能會在這裡現身,才幾個月而已,被刺殺的事這麼快就忘了嗎?
太辛只看了沐晨光一眼——短暫的一掃而過,卻已經從頭到腳地確認了她的無恙,然後他的目光回到洛王身上,“還想做什麼?”
還想做什麼?
這情形,難道不是洛王一摔手裡的茶杯——哦,他沒端杯子——總之一聲號令,埋伏在四周的刺客就殺將出來,將孤身入虎穴的太辛圍在中間砍成肉醬嗎?
即使是她這種鄉下人,也知道太辛沒有子嗣,如果太辛一死,皇族中最有可能繼位的就是洛王!
“有!”沐晨光喊了出來,聲音裡的輕顫泄露了少許,不過她臉上柔和的笑容做了很好的掩飾,她舉起了手裡的紙,快步走向太辛身邊,“陛下,快來看看洛王寫的字。”借這機會,湊近他的耳畔,以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得見的音量,“快走啊,你!”
“字寫得不錯。”太辛卻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回過臉來看着她,“你去找段恕,讓他給你安排盤纏,即刻去漠北找江硯之吧。”
他的神情淡淡的,眸子裡卻有一線鋒利光芒。他知道自己來這裡意味着什麼,卻還是來了。
沐晨光呆住了。
他在叫她逃命。
他來救她,連她的後路都已經安排好,自己卻身陷險地。
沐晨光的腦子咕嚕嚕冒着泡,像煮沸了一鍋漿糊,又像是纏亂了一團細麻,沒有一絲頭緒理得清,整個人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太辛已經轉過臉,看向洛王,淡淡地,冷冷地開口:“想要我做什麼,儘管開口吧。”
“真的可以嗎?”洛王眼睛發亮。
太辛一字一字地道:“君無戲言。”
“太好了!”洛王拉住他的衣角,“那皇帝哥哥能不能陪我吃頓飯?”
鴻門宴!沐晨光眼前立刻冒出這三個字。太辛慢慢地笑了,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來之前已經知道此行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可以。”
“不可以!”沐晨光拉住了太辛的衣袖,心跳得快極了,異常的慌亂,手緊緊拉着他,哀求般搖頭,“不可以……”
太辛看着她,慢慢抽回衣袖,布料一點一點離開她的掌心。上好的貢緞上有着繁複刺繡,細細密密像無重的山巒,關山阻隔,離人漸遠。
“不!”沐晨光急追上去,什麼都顧不得,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死,攔腰將他抱住,“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太辛靜靜站住,周遭靜止,恍如幻境,只有來自後背的呼吸如此真實,整個人有一陣奇異的眩暈,彷彿站不住腳,又彷彿獲得了意外的力量,能更堅實地立於大地之上。太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有幾乎能焚燒一切的光芒,他咬牙道:“你再說一遍。”
“我不走……”沐晨光淚眼婆娑,哭得稀里嘩啦。一半是爲太辛,一半是爲自己。明知道即刻收拾包袱遠走高飛去找大掌櫃是她最好的出路,身體卻完全不聽話,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淚水直流,打溼了他的衣衫,“你是爲了我來的,要死一起死好了。”
她一面哭,一面悲哀地想,戲臺上演的和說書先生說的故事裡,所有的聰明人都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只這一時就會斷送一世。眼下這一刻,就是自己糊塗的時候到了。
真的會死嗎?
隱約模糊的恐懼涌上來,可是臉貼着他的肩背,感覺到他的體溫,那絲恐懼如此遙遠,竟無法侵透腦海。
“死你個頭啊死。”洛王在邊上已經翻了半天白眼了,此刻終於忍不住過去拉她,“你有完沒完啊,皇帝哥哥讓你走你沒聽見啊?想抗旨啊?想掉腦袋啊?快點滾開好不好?喂!不許把眼淚鼻涕弄到皇帝哥哥身上!”
他沒能太用上力,因爲皇帝已經轉過身。
“這是你自己說的。”太辛握住了沐晨光的手,一字一字地道。眸子裡隱隱有一絲霧氣涌動,胸膛中也又燙又酸又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沸騰,一顆心卻又是冷冽,又是清晰,他用這樣的目光望向洛王,“洛王,請帶路。”
洛王不太情願地看着沐晨光,“你要帶她去啊?”
“沒辦法,甩不開。”
洛王看着兩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忍不住向着沐晨光咕噥,“我府裡的好菜,白便宜你了……”
他話還沒說完,管家便提着衣襬匆匆忙忙跑來,“王、王爺,快快迎駕吧!”
洛王白了他一眼,“你瞎了,聖駕不是在此嗎?”
“不是陛下,是、是太皇太后!”
三個人都怔了一下,沐晨光擡起還沒擦乾的淚眼與太辛迅速交換一個眼神:這纔是正主兒來了嗎?
太皇太后的鳳輦當然也是從正門進來,不過與皇上不同的是,鳳輦一直擡到內院書房門口才停下。薛姑姑掀起輦上的紗簾,裡面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拇指上的方形藍寶石戒指在陽光下極爲耀眼,祥公公扶住那隻手,將太皇太后攙下鳳輦。
除了皇上與洛王,底下的人已經跪了一地。太皇太后淡淡掃過當場,緩緩道:“我聽說今天洛王府很熱鬧,所以來瞧瞧。逸兒,你來告訴我,今天這裡怎麼這麼熱鬧?”
她問的雖然是洛王,眼睛看的卻是沐晨光。
沐晨光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卻無法忽略來自上方的視線。
“太皇太后……”洛王已經扭股糖似的抱住了太皇太后的胳膊,“逸兒想和皇帝哥哥玩一玩嘛,就這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你忘了我從前告訴你的話了?”太皇太后今天對洛王卻沒有平時的縱容,“將《南華經》抄一百遍,沒抄完不許踏出府門一步。”
寫字顯然是洛王人生最大的痛苦,他的小臉慘白,乾脆坐在地上耍起賴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只是想和皇帝哥哥吃頓飯,只是想和皇帝哥哥說說話!我不要不理皇帝哥哥,我喜歡皇帝哥哥!嗚嗚嗚……我喜歡和皇帝哥哥一起,我不要聽太皇太后的話!我討厭太皇太后!”
他一邊坐地蹬腿,一邊抹眼淚,一邊又拍地,萬分委屈,又有說不出的可憐。青石地面雖然乾淨,多少有些灰塵,小臉很快糊得深一塊淺一塊,活脫脫就是一隻小花貓。
這要還是演技,那就是神了……
可這要不是演技,那一直以來,小小洛王可就被冤枉慘了。
太辛臉上掠過一陣勃然的怒色,這是沐晨光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生氣,額上的青筋都快要暴起來。他一把拉起洛王,“逸兒,是我的弟弟就別哭。”
洛王愣着一張小花臉,忽然啊嗚一聲抱住太辛,“皇帝哥哥,你叫我的名字了!”
“我本來應該天天叫你的名字,因爲你的名字我原本就叫得。記得嗎?‘逸’字還是我教你寫的。”
洛王用力點頭,“那是我寫得最好的字啦!”
“那就去寫字吧,寫完了我讓段恕接你去清涼殿玩。”
洛王看了看太皇太后,猶豫了一下,到底敵不過這誘惑,對着太皇太后做了個鬼臉,歡天喜地地去書案上擺開筆墨。太辛的目光回到太皇太后臉上,跪在他身邊的沐晨光,幾乎可以聽得見他的神色由軟轉硬的聲響,就像水凝成冰那樣,他盯着太皇太后的眼睛,“太皇太后,你爲了逸兒,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太皇太后沒有說話,太辛接着道:“不錯,如果他仍像小時候一樣黏着我,將來怎麼忍心雙手沾着我的血,去坐我坐過的位置——”
“陛下,”太皇太后淡淡道,“這是一個皇帝該說的話嗎?”
“那麼,離間我們兄弟,擺弄一個孩子,又是身爲太皇太后的人應該做的事嗎?!”
太辛眼中綻出血絲,幾乎要逼問到太皇太后的臉上。祥公公不動聲色地踏上一步。太皇太后卻始終未曾動容,淡淡道:“陛下,當着這麼多下人的面,你失態了。”
太辛憤然拂袖,太皇太后道:“哀家早就說過,作爲一個帝王,太重感情,就是你的致命傷。不將這道傷養好,你永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太辛冷笑,“在太皇太后眼裡,我何曾合格過!”
“你知道就好。”太皇太后目光轉向地上的沐晨光,“你就是爲了這個女人擅自離宮的嗎?”
“與她無關。”
“連一個孩子都能捉住你的軟肋,陛下,你該讓我怎麼說你纔好?帶上三百羽林衛有什麼用?如果洛王以這個女人爲肉盾,你會讓羽林衛的弓駑射出手?要寵一個女人,就好好寵。既然喜歡,就給她名分。堂堂天子,爲區區一個宮婢着了一個小孩子的道,傳出去要叫人怎樣笑話!”太皇太后的目光終於露出了一絲寒意,“只可惜這裡沒有鏡子,不能讓你照照自己的模樣,看看這樣的自己,配不配做天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