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難得夢甜香(2)

隔着一道屏風,太辛也在吃飯,聽到裡面的動靜,皺了皺眉起身,越過屏風,接過宮婢手裡的筷子。

沐晨光看着送到面前的一塊煎瓠,眨眨眼,“陛下,您餵我?我會折壽的。”

“太吵。”

“段公公明明說要去前殿擺飯的,誰讓你擺到這裡來……”沐晨光含糊咕噥,咬下半塊煎瓠肉。這瓠肉滾刀切塊,用紅曲精鹽拌過,炸黃,然後與油炸麪筋一起放進雞湯,小火燜煮,收汁再盛盤。滋味近肉,又沒有肉的油膩,是御膳房的周大廚最拿手的素菜。沐晨光正在養傷,太醫說飲食要清淡,於是沐晨光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葷腥了,只好拿瓠當肉吃,狠狠咬下去一大口。

太辛看着她露出細白牙齒,淡淡紅脣還沾上一兩星湯汁,不過很快舌尖一舔,湯汁不見了。太辛心裡一跳,筷子一抖,半塊瓠肉掉進碗裡。沐晨光笑了,“讓別人來吧。你哪會喂人吃飯,不讓別人喂已經算好的了。”

太辛沒理她,接着喂。他喂得和宮婢不同,沒等沐晨光開口,她想吃的那一口菜已經夾到了面前,她不想吃的菜,他絕不會去動筷。沐晨光好奇,“你怎麼知道我愛吃哪個?”

“天天聽你在裡面叫,耳朵都快出趼子了。”

沐晨光笑眯眯,“天子就是天子啊,連餵飯都比別人強。”

其實他哪裡餵過人吃飯,不過是學着小時候晴姨喂他的樣子,一口湯,先自己喝一口試試熱涼,再送到她嘴裡。自己也沒吃飽,便自己一口,再喂她一口,兩人用一副筷子,一隻銀匙,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頓飯喂下來,兩個人都吃飽了,放下碗筷,段恕上茶。兩人說說話,漱了口,太辛接着去批奏章,晚飯再一起吃。

晚飯後,太辛帶着沐晨光在宮中走走。茉莉開得肆意,空氣中盡是花香,時光彷彿也浸透着這樣的香氣。一天就是這樣緩慢結束的,上牀之後,太辛照例要給沐晨光點上香,怕她睡覺時翻騰,壓傷自己的手。換藥的時辰改到了晚上睡着之後,每天一醒來,手上的紗布就已經換上新的了。

大約是天天用香,漸漸對香氣有所適應,這一天比平時醒來得要早一些,意外地發現一顆腦袋趴在她的牀畔,發上的九龍鑲珠金冠還沒有摘下,那是在她換藥時就在邊上看着的太辛。

“老給別人薰香,這回薰暈自己了吧?”

他自己枕着自己的手臂,滿繡吉祥雲紋的深藍常服襯着一張臉,白如玉。沐晨光看着他的臉,不由得想,要是他扮成女人去青樓的話,一定是頭牌啊……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段恕抱着薄被進來。沐晨光一愣,“找人擡藤屜過來啊,怎麼能讓他這麼趴着睡?”

段恕將被子搭在太辛身上,嘆了口氣,“姑娘有所不知。陛下這大半個月都沒睡過一個好覺,能趴着睡着,已經算不錯了。”

沐晨光愕然,“怎麼了?”

“陛下有擇席之症,除了這張牀,他在哪裡都睡不着。”

“怎麼不早說?”沐晨光叫了出來,聲音略大了些,太辛一動,沐晨光連忙噤聲,待他睡穩了,才壓低聲音道,“段公公,勞煩你帶我去偏殿吧。”

“偏殿四面懸窗,又在風口,香氣散得快,只有這裡用夢甜香最合適。”段恕說着嘆了口氣,“一會兒就要早朝了,讓陛下再睡睡吧。”

沐晨光怔怔地看着太辛熟睡的面龐,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是練武之人,以往日的警覺,有人在他邊上說話,早就醒來了,現在還睡得着,可知有多累。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數着案上的宮漏,等到離卯時還有一刻鐘的時候,她輕聲喚道:“太辛,太辛。”

太辛慢慢睜開眼,倦意仍重,略有些迷糊。沐晨光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樣子,真像一隻貓,帶着慵懶與說不出來的稚氣,真是平日裡前所未見的可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該起身了,快早朝了。”

“哦。”太辛很快回過神來,站直身子,理理衣袍。沐晨光便一直在帳中看着他,身上只着裡衣,明黃薄被擁在身前,兩手乖乖地擱在上面,眼睛晶晶亮。晨起的時分,殿中將明未明,一盞七寶樹燈還沒有燃滅,零星閃爍着幾點燈光,照得伊人如夢。太辛的動作不由得頓住,直到段恕帶着宮婢捧着衣帶進來,纔回過神來,走到屏風外,咳了一聲,“看什麼看?”

沐晨光沒答話,道:“下朝了早些回來,等你吃早飯。”

“知道啦,會回來伺候你的。”太辛一面由宮婢們更衣,一面接過段恕遞來的參茶,“要等不住就先吃些。”

“不,我等你。”

只是簡簡單單平平常常的四個字,語調也不高,聲音也不算溫柔,怎麼聽在耳朵裡,卻讓人這麼窩心這麼舒服?笑容像是春風那樣吹上了太辛的眉梢眼角,簡直止不住,一直忍到殿門外,才笑出了聲。

在殿外接迎聖駕的周昭眼睛一亮,“陛下,今天心情很好啊。”

“嗯。”太辛一點頭,然後問,“今早吃了些什麼?”

“小籠包,菜肉粥,還有一大碗羊,臣的老孃逼臣喝的。”

“都是肉啊……”太辛若有所思。

說起來,某人很久沒吃肉了。

於是,沐晨光早上的餐桌上,多了一碗鮮肉火腿合蕈湯。

沐晨光眼睛放光,“這是給我的嗎?”

“不吃也無妨。”

“吃吃吃。”沐晨光點頭不及,“先給我半碗湯。”

“燕窩粥也要吃。”

“知道知道。”

這麼久沒見葷腥,沐晨光今天的飯量足足是平時的雙倍,吃完撐得動也不想動。上午是太醫問診的時候,沐晨光躺在牀上,因爲醒得太早,又吃得太飽,沒有點香也直犯困,眼睛半閉半合,太醫說什麼,一個字也沒聽進。

太醫正跪在地上回稟傷勢,太辛忽然伸出手,止住他的話,“午時來拆藥,先下去吧。”

一直低頭回話的太醫,才發現紗帳內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忙起身退下。太辛看着帳內睡着的人,露出一絲笑容,替她將薄被拉到胸前。

沐晨光一覺醒來,已經到了午飯時候,早飯還來不及消化,午飯自然吃不下,懶懶地在太辛手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太辛舀起一勺雞茸羹,喂到沐晨光嘴邊,沐晨光已經飽了,不願再吃,正一臉嫌棄地躲閃,兩人你進我退,一勺湯全灑在了身上,沐晨光“啊呀”一聲,連忙進去換衣服。太辛低笑,放下了勺子。

段恕進來道:“劉太醫在殿外候旨。”

太辛命他進來,沐晨光正換了衣服出來,恨恨地道:“這個劉太醫做什麼吃的,前兩天不是說我快好了嗎?”迎面便見劉太醫站在殿中,立刻換上滿面笑容,“劉太醫,早啊,午飯吃了沒?要不要一起用?”

“謝沐姑娘,臣用過了。”劉太醫額頭滴下一滴汗,“姑娘的手傷已愈,今日洗了藥便沒事了。”

沐晨光大喜,連忙坐下。她手上包得像胡蘿蔔似的,裡面混着硃砂、蟾蜍之類共幾十味藥末,拆了紗巾,手浸在溫水中洗了三次,指上還有些紅色。不過這時候已不是計較紅不紅的時候了,沐晨光小心翼翼地屈伸着手指,驚喜地發現已經沒有一絲痛楚,抓起筷子夾菜試試,已經和從前一樣利落。

溫熱肌膚碰到冰涼銀筷,感覺這樣清晰,又這樣奇妙!

陪伴了她十七年的手,今天珍貴到讓人想流淚。

“我好了!”沐晨光眼睛紅紅的,嘆息地道,“太好了。”揮舞着筷子在飯桌邊坐下,“吃飯吃飯。”

太辛按住了她的手,“傷筋動骨一百天,洗了藥也不能自己吃飯。”扭過頭去向劉太醫求證,“是不是啊,劉卿?”

“這個,按說……”劉太醫顯然想實話實說,不過段恕在邊上猛使眼色,就算他再不懂事,也知道改口了,“按說是這個道理沒錯。”

“可我已經不痛了啊。”

“亂動的話手指會長歪的。”太辛淡淡地道,“來,再喝了這口湯,這頓飯就算完了。”

沐晨光慢吞吞含住勺子。

瞧着她不情不願的樣子,太辛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段恕也微微怔住。

清涼殿裡什麼時候有這樣的笑聲了?

即使是在孩提時,陛下也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啊。

沐晨光看着太辛大笑的樣子,不覺也呆了呆。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呢。不知道爲什麼,她心底裡有一種想要跟着一起笑出來的感覺。一點點的鬱悶,一點點的煩惱,在他的笑容面前,都漸漸拋遠了。她忍不住道:“太辛,你要多笑笑。”

太辛再一次笑了,在她的臉上捏了一把,“這就是我留下你的原因啊。”這帶着玩笑似的一碰即收,那滑膩溫軟的觸感卻粘在了肌膚上,揮之不去,指尖微微發燙,他不太自在地咳了一聲,“我先去書房。”

太辛雖然沒有親政,卻並不比親政清閒,照樣要臨朝議政,批覆奏章。還不能直接在奏章上批覆,而是寫在紙上,交由太皇太后過目。最近又逢秋試將近,太辛在新晉舉子中特別留心,越發只有吃飯的時候纔有片刻空閒。

在清涼殿住了這麼些日子,沐晨光才明白,她在養心居的時候,他能隔三差五抽出時間去看她,真是不容易。大約也是覺得最近忙碌過頭,太辛特意空出晚飯後的時光,陪沐晨光在庭中喝茶。

鬼節剛剛過完,滿月還沒有開始虧缺,月華如水,盈盈停留在樹上、花上,還有人的發與衣上,像是無形的水流,脈脈流動。涼風拂來,衣帶與髮絲輕輕往後拂。星光下,太辛的面目秀逸出塵,臉龐光潔如玉,沐晨光託着腮,盯着他看,還是覺得看不夠,喃喃道:“我本來以爲大掌櫃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沒想到還有你啊……”

太辛的眉尖輕輕皺了起來,“你想他了?”

“是有點啊。”

太辛頓了半晌,茶杯僵在半空,放了回去,叮的一聲,落在桌上,在寂靜裡十分清脆,“我招呼不周?”

“其實沒什麼啦,在臨江的時候,大掌櫃也總是十天半月不着家的,不過這次格外長一點罷了。”她吐出一口氣,歪着頭想了想,“等明年我回去的時候,會把他嚇壞吧?”說着臉上露出了笑容。

太辛沒有再說話,半晌,道:“要不要上去坐坐?”

“上哪兒?”

“那兒。”

那兒是清涼殿的屋脊。

沐晨光眼睛亮了。太辛輕輕托住她的腰,將她帶到屋脊上。坐在清涼殿屋脊,幾乎能俯瞰整座皇宮。月明如水,層疊的屋檐飛翹,一直鋪向天邊。更遠的地方,燈光如海,宛如天上星辰的倒影。

“哇,早該帶我上來!”

“我睡不着的時候會上來坐坐。”太辛淡淡道,“也不敢久坐,怕底下的人發現。”

“現在不怕了嗎?”

“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又有什麼好怕的?其實我真希望冠禮那天早點來。”

天子加冠,太皇太后還權,這是沐晨光這種地位低下的宮婢也知道的事。可還權哪會那麼容易,所謂冠禮,就是兩派之間的最後對決吧。一切都走到最後,真刀真槍,你死我活。

這是天下最無聲的爭執,也是天下最慘烈的戰爭。

他就是這樣長大的,隱藏自己,掩飾自己,只爲等到那一天。可真到了那一天,到底是他埋葬別人,還是別人埋葬他,誰也不知道。

出生在皇家,就是出生在戰場。

沐晨光瞧着太辛的側臉,心裡有一絲酸楚,卻說不出什麼話,因爲她幫不上忙,也插不了嘴。她能做的,只有將頭輕輕偏過一邊,做出輕鬆的語調,“今夜月光真好。”

“是。”太辛的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月光真好。”

照得她的臉半透明。

彷彿要在月光中消融。

今夜的月色是如此不同,整座皇宮沐浴其中,有了一種迷夢似的銀光。他與她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整個世界都在腳下。心中恬淡平靜,似有月光垂注,寂靜不願再開口。

只想就這樣坐下去。

夜已深,太辛送沐晨光回殿,站在寢殿門口,沐晨光卻沒有踏進去,道:“你進去吧,我睡偏殿。”

太辛一愣。

“我的手好了,用不着夢甜香。不像有些人認牀,我是睡哪裡都一樣。”沐晨光說着,轉身向偏殿走去,卻被太辛拉住了手,“偏殿窗子大,我睡着涼快,你睡卻要叫冷,還是我睡。”

“冷蓋厚點就是了。”沐晨光白他一眼,“白天那麼忙,晚上還睡不好,也不知道早說。”

太辛雖然受了白眼,但她語氣裡的關切,卻叫他更爲受用,心裡一暖,“也罷。你睡着要是冷,叫奴才們點上暖爐。”

沐晨光已經往偏殿走,頭也沒回,“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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