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放下一顆心,在清涼殿值班到午後,然後準備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就聽到一向平靜的清涼殿有不一樣的喧譁,周昭出來道:“你們這幫臭小子,吵什麼?不知道陛下身體不好,要靜養的嗎?”
一名侍衛道:“稟副統領,方纔有個宮婢沒事找事,說什麼要找一個臉色蠟黃醜得不得了的四品公公,這不是開我們的玩笑嗎?清涼殿不論太監還是侍衛,個個都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竟然上這兒來找醜八怪!”
臉色蠟黃的醜公公?
周昭急問:“那人呢?”
“早被我們趕出去了,這還是看在她生得不錯的分上,要不然——哎,副統領哪裡去?”
周昭追出清涼殿,在去往廣漠湖邊的路上找到了一名蹲在牆角的宮婢,周昭問:“你是養心居來的?”
宮婢回過頭,臉上全是淚痕,確實生得不錯,哭起來都不顯醜。周昭還沒有踏入過養心居,不太肯定,再問一聲:“是伺候沐秀女的嗎?”
宮婢一口氣在胸中哽了好久,這時終於哇地哭出了聲,“侍衛大哥,你認識太公公嗎?能不能請他跟皇上通稟一聲,沐秀女快要不行了!”
周昭一震,“什麼不行了?!怎麼回事?”
“沐秀女向來晚起,奴婢們也沒有去催她,可是她直睡到午飯後還是沒醒,飯也沒吃,藥也沒吃,安娘就去叫沐秀女,可是不論我們怎麼叫,沐秀女都像是聽不見,我們也……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自從先帝駕崩後,養心居形同廢宮,小頻和安娘每天只不過負責打掃而已,哪裡遇上過這種事,也不知道找哪個纔好,只記得有位四品服色的清涼殿太監,於是小頻就一邊哭一邊找來了。
“怎麼都叫不醒?有沒有試過往她臉上潑水?”
這個提議讓淚眼模糊的小頻愣了一下,然後才道:“那倒沒有……不過我拔過她兩根頭髮,捏過她的鼻子,她的臉都快憋紫了,還是沒醒,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周昭的眉頭皺起來了,帶着小頻去太醫苑找到那位曾替沐晨光診治過的太醫。早在沐晨光住進養心居時,皇上便下詔沒有宣召任何人不得入內。不過周昭覺得醫者總是例外的,便讓小頻帶着太醫上了島,自己在湖邊等消息,半個時辰之後,太醫坐船出來了,臉上一片迷茫。
“怎麼樣?”
“不好說。”
“不會是什麼絕症吧?”
“那倒不是,沐秀女的脈象平穩,只是有點虛弱,可是也沒有虛到昏睡不醒的程度。也許是她身上的寒氣在作怪?我要先去查一查醫例。”鬍子花白的太醫一邊唸叨一邊自顧自地走了,留下週昭一個人站在湖邊。
這下不能再瞞着了。
如果真是救駕時所受的傷勢嚴重,而他再知情不報,只怕脖子上這一個腦袋不夠砍。
周昭回到清涼殿,將此事回稟了。那時皇上正稱職地扮演着一個病秧子,在段公公手裡喝着一杯參茶,聽到這個消息,猛然坐了起來。周昭很想提醒一下主子這舉動太過生龍活虎了,這殿裡的太監指不定哪個就是太皇太后的眼線,然而皇上的臉色都變了,衣服也不披就出了殿門,擺駕養心居,段公公連忙拿了件緞袍追出去跟上。
這是周昭第一次踏入養心居,寢室牀前立着一道仙鶴翔雲屏風,擋住了外人的視線。皇上徑直走進內室,便看見沐晨光仰躺在枕上,眼睛閉着,神情放鬆,彷彿睡得正香,只是臉色微微泛青,有絲說不出的詭異。
“沐秀女?沐秀女?”皇上喚了兩聲,聲音微微發緊,“沐晨光!”
牀上的人沒有動靜。
小頻在旁小聲道:“陛下,沒有用的,叫不醒的……”
皇上的臉也跟着泛青,看着牀上沉睡的人,怒道:“你再不醒,這輩子便別想出宮了!”
沐晨光連眼睫都沒有動一下。
皇上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當他走出屏風的時候,周昭不由自主地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段恕,將太醫苑奉職十二年以上的太醫統統叫過來!京中若是還有曾經給先皇診過脈的老醫士,也帶到這裡來!周昭,你去洛王府,把洛王的馬術教習程士沛請進宮來。”皇上的聲音極其危險地頓了一下,“叫他千萬別忘了帶上他的好妹妹!”
段恕和周昭領命而出,直到上了小舟,周昭才擦了擦頭盔下滲出來的汗,“天哪,我還從來沒見陛下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哪怕是被人行刺,他也沒有發這麼大火。”
那雙平日明淨的雙眸裡,閃爍的不單單是憤怒,還有濃烈的殺氣,以及一絲無法形容的、彷彿報仇雪恨般的瘋狂。
“假如我有妹妹要進宮,我一定記得教她,救皇上一命,比什麼容貌家世都強……”周昭喃喃地說着。
段恕卻嘆了口氣,“你以爲陛下只是爲沐秀女着急嗎?”
“不然還有誰?”
段恕看了他一眼,蒼老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悲憫之意,“你我都是陛下的人,告訴你也無妨。沐秀女今天的症狀,像極了十二年前先皇去世時的模樣。”
周昭徹底愣住:“先、先皇?”
“十二年前,也在這養心居,先皇就是這樣一直昏睡不醒,偶爾醒來吃點東西,很快又接着睡。脈象一直平穩,只是原因不明地持續虛弱,直到最後一天,再也沒有醒來。歿時只有三十六歲。當夜陛下的母親沈婕妤以身相殉,死在了一起。”
“你、你、你是說……”周昭聲音都抖起來了,“你是說……”
“之後陛下以八歲稚齡登基,要整個太醫苑爲先皇陪葬,最後是太皇太后將這事壓了下來。從那時候起,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間的刺就埋下了。”
周昭用力嚥了口口水,“該不會、該不會是太皇太后……”
“這就不是咱們做奴才的該說的話了。”段恕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現在,冷寂了十二年的養心居,空前地熱鬧起來。
在值的或不在值的太醫們魚貫而入,已經致仕許久的老太醫們也趕了過來,另外還有好幾個在京城開設醫館的老大夫,穿着簇新的衣衫,匆匆忙忙地在羽林衛的陪同下趕來。
這些老大夫這輩子只進過一次宮,就是十二年前那一次。然而這一次等着他們的,竟然是同樣的脈象。
室內寂靜如死。
這位昏睡不醒的女人是什麼來路,他們當然不知道。然而,坐在牀榻邊上的那位君王,卻是在場所有人都無法忘記的夢魘。當年他還只有八歲,稚嫩的嘴裡吐出來的話卻讓這些頂尖的醫士至今仍然時常從夢中驚醒。
他說:“殉葬吧!反正你們如此無能,留在世上也沒有用。”
現在,他已經長大了。當年那個秀氣得彷彿仙童一樣的孩子,長成了俊秀的男子。但他此時的神情卻沒有變,仍然和當初守在先皇病榻前一樣,臉色蒼白,眼睛裡卻似乎有着血光。
殉葬吧。
沒有人懷疑這一結果的可能性。
“怎麼樣?”皇上開口了,每個人的心神都顫抖了一下,“還是和當年一樣,脈象平穩,只要多加調養,便無大礙嗎?”
衆人額角淌下冷汗,跪下。
“你們看看,這是什麼?”
放在硃紅托盤裡呈到衆醫士面前的,是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壺。壺嘴已經拔開,琥珀色的液體散發着無以言喻的芬芳。
“這是醉光陰啊!”一位老太醫眼睛一亮,“真沒想到,眼下竟然還有人釀得成醉光陰!陛下,這位娘娘有救了!這醉光陰是固元祛寒的第一妙品吶。”
皇上的目光投向他,“你知道這酒?”
另一名老太醫回道:“陛下,當年先皇的方子裡,便有這醉光陰。乃是庶民程鵬飛所釀,極爲難得,僅有的一罈也送進了宮。是以臣等都見過這酒,爲了試這傳說中的藥效,臣當年以冰水爲浴,受寒之後一日飲三杯此酒,第二天風寒立愈,十分見效。”
得此良藥,皇上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那你們知不知道,這酒樣樣都好,卻有個要命的害處,就是不能同鮮稠膏蕈同食?”
那老太醫回道:“這是古人傳下來的道理,臣等自然知道。”
皇上眼中的血色,像是一下子濃了起來,隱隱地像是要泣血而出,“知道?知道先皇的食單裡怎麼會有鮮稠膏湯?!”
天子一怒,衆人皆悚然,當年會診的太醫暗暗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還是那人回道:“陛下,若是有人喝醉光陰,必定要小心鮮稠膏蕈,可是宮中卻絕沒有這種顧慮。因爲宮中的蕈食全由仙居縣進貢,仙居縣離此路途遙遠,只能以蕈幹進獻。先皇的食單裡,絕無可能有鮮稠膏蕈。”
皇上輕輕地笑了,“如果有呢?”
所有的醫士都不說話了。如果有,那先皇就是死於那壇醉光陰。
以及本來不可能出現在宮中的鮮稠膏蕈。
巨大寂靜中混合着巨大的壓力,此時此刻呼吸聲都顯得格外突兀。沒有人敢擡頭,沒有人敢說話。
然而就在這片靜默中,牀上的人翻了個身,伸了個懶腰,半夢半醒睜了睜眼,又閉上,瞬息後,猛然睜開,抱着被子整個人縮到了牆角,“什、什麼情況?!”
她一醒,屋子裡所有人都覺得這口氣才緩過來。皇上的臉色也好看些,一指一名老太醫,“你,上來診個脈。”
老太醫戰戰兢兢地請了脈,沐晨光也戰戰兢兢地讓他診,十分不明白怎麼自己一覺睡醒滿屋子都是人。
老太醫請得平安脈,皇上向沐晨光道:“你先睡着,不許出來,也不許出聲。”
一道屏風重新擋在了牀前,皇上離開了牀畔,所有太醫仍然跪在地上。
事情還沒完。
皇上沉沉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周昭急匆匆地出現了,低聲回稟,“陛下,不好了,洛王來了,太皇太后也來了!”
皇上臉色一變,周昭道:“程女潤已經離開京城,奴才便去洛王府找程士沛,碰巧洛王在場,偏要來。奴才說這裡非宣召不得入內,洛王便帶着程士沛去了鍾禧宮,把太皇太后搬來了!”
周昭的話音剛落,門外已經傳來了太皇太后的聲音,“怎麼?皇上在這裡親審要犯,哀家難道就不能來旁聽嗎?”
皇上將主位讓出,恭聲道:“孫兒不敢。”
太皇太后道:“聽說陛下要審整個太醫苑,哀家有些好奇,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麼大錯,讓陛下如此動怒。”
“今日沐秀女病倒,病症與先皇當年的一模一樣,都是因爲同服醉光陰和鮮稠膏蕈所致,所以孫兒將十二年前的醫士叫到這裡來看看。”
太皇太后點點頭,“先皇的方子裡有醉光陰,這我是知道的。這種酒,還是我託康王在江湖上搜索得來的。但宮中從來沒有鮮稠膏蕈,先皇怎麼會同食?”
“若沒有,如何解釋先皇的死因?”
太皇太后沉吟一下,回頭向侍立身側的祥公公道:“你去御膳房看看,把當初給先皇配過菜、做過菜、試過菜的太監都帶過來。”
祥公公點頭離去,太皇太后向皇上道:“陛下,此事既然牽扯到了先皇,就應該移交大理寺,陛下可以旁聽,卻不必親審,有失天子威儀。今天陛下在這裡私設公堂,算是怎麼回事呢?”
洛王在邊上拉太皇太后的袖子,“太皇太后,皇帝哥哥還派人到我府裡搶我的人呢!”
太皇太后道:“逸兒不得無禮。程士沛是當年釀酒者的兒子,跟此事也頗有關聯。只不過醉光陰的來歷哀家再清楚不過,這樣的好酒也是可遇不可求。要是先皇真是此症,那麼問題就出在鮮稠膏蕈上。哀家倒要看看,是誰把鮮稠膏蕈送進了宮。陛下,讓太醫們起來吧。他們年紀也大了,這麼跪着可不行。”
皇上領命,“孫兒疏忽了。你們都起來吧。”
醫士們大聲謝恩。片刻之後祥公公帶着兩個人來了,這兩人如今都是五品服色,各居要職,不過當年卻是一個是配菜的,一個是試菜的,在先皇最後的一段歲月裡,都在養心居伺候。
據配菜太監回憶,先皇當時常吃稠膏蕈,因爲宮裡的都是蕈幹,所以他必須提前一天將蕈幹發好,再交給當時的廚娘。試菜的也點頭表示只要先皇醒來用膳,桌上必有稠膏蕈湯。廚娘技巧高超,那湯十分鮮美,近乎鮮蕈,然而裡面的稠膏蕈確實是幹發的。因爲自己也愛下廚,所以當時他還特意請教過那位安姓廚娘湯的做法。
“那位廚娘呢?”太皇太后問。
段恕將安娘帶了來。大約很少見到這樣的排場,安娘頗爲緊張。皇上道:“安娘,我只問你一句,十二年前,我在這裡吃到的那碗稠膏蕈湯,是鮮蕈還是幹蕈?”
安娘叩頭道:“陛下恕罪,這樣久了,奴婢實在不記得陛下什麼時候吃過奴婢做的湯。不過宮中向來只有幹蕈,沒有鮮蕈。假如陛下真的喝了奴婢做的湯,那必定是幹蕈。”
“你真的從未做過鮮稠膏蕈湯?”
安娘道:“入宮之前,奴婢自然是做過的。不過入宮之後,奴婢便再也沒有做過了。”
“那麼除了你,可還有人給先皇做過菜?”
安娘道:“蒙先皇看得起,自從先皇住到這裡起,一切飲食便由奴婢一人負責,從未假他人之手。”
皇上慢慢坐回了椅子上,那一瞬,他感到一絲無法言喻的疲憊和灰心。
原以爲已經看清了當年的真相,然而,中間還隔着厚厚的帷幔。
太皇太后揮揮手,衆醫士和安娘等皆離去,洛王還站着,太皇太后道:“你也去,我有話要和你皇帝哥哥說。”
洛王扭了扭身子,“我也要聽嘛。”
“去,聽話。”
洛王很不情願地挪開了步子,忽聽屏風後傳來一聲輕響,洛王大喜,回身拉開屏風,“哈哈,這裡還有人!我也要留下來!”
屏風開處,沐晨光抱着一件穿了一隻袖子的衣裳,面對着太皇太后、皇上、祥公公還有洛王的衆目睽睽,猶豫着要不要直挺挺倒下去裝暈,或者乾脆一頭撞在牀架上。然而洛王已經上來揪住她的衣角,“你是誰?怎麼躲在這裡?是皇帝哥哥的妃子?不對呀,皇帝哥哥還沒封妃啊!”
“洛王可以高擡貴手把衣服還給奴婢嗎?”沐晨光一臉乾笑,搶過衣服之後胡亂披在身上,火速下牀,滿面驚懼,“奴婢該死,奴婢惶恐,奴婢不知道太皇太后和皇上還有王爺在這裡,奴婢起得晚了,請太皇太后、皇上還有王爺責罰。”
“哇,剛纔太皇太后和皇帝哥哥審大案子,你卻在這裡睡覺,你可真會享福啊!”
“奴婢一旦睡着,就算打雷也不知道,不知道太皇太后、皇上還有王爺駕臨,真是死罪啊。”
“算了算了。”太皇太后擺了擺手,“不知者不罪,何況你是有病在身。不過哀家要借你的屋子暫用一下,你且退下吧。”
“是,是,奴婢告退。”沐晨光一邊說,一邊已經往外退,洛王叫道:“別走這麼快,等等我啊!”
一時屋中寂靜,只剩祖孫倆對坐。良久,太皇太后道:“陛下,我知道父母早亡是你的心頭大痛,但先皇是因病離世,並不是中毒。如果真有兇手,先皇死後,他多少會有點動作,可是十二年了,一切風平浪靜。”
皇上淡淡道:“太皇太后說的是。”
太皇太后看着他,“你其實並不信我,是不是?”
皇上慢慢擡起了眼睛,與之對視,“太皇太后何以覺得,孫兒不相信太皇太后呢?”
他的眼睛很漂亮,眼眸修長而微微上挑,眸子光潤皎潔,是這樣的好容貌,又在一生中最好的年紀,太皇太后看着他,微微嘆了口氣,“陛下,你長大了。”
皇上道:“孫兒總會長大的。”
太皇太后點點頭,“你長大了,有了自己喜歡的人了。沐晨光那孩子,是不是很討你喜歡?”
皇上微微一怔。在印象中,太皇太后還從來沒有用這樣輕柔的語氣,和他聊過這樣私密的話題。
“你若是真的喜歡她,不如早些給她名分。這樣讓她住在養心居,終究不是回事。秀女們冊封的聖旨,翰林學士早已經擬好了,放在你的案頭多天了吧?”
“孫兒只是覺得沐秀女救駕有功,總得等她大好了再行冊封。”
“我看她精神不錯,明天也是個吉日,宣冊吧。”
皇上頓了頓,似乎想說什麼,終於還是道:“是。”
養心居外,沐晨光的步子快極了,只恨自己沒有多長兩條腿——不,只恨自己沒有一醒就衝出來。
她剛纔聽到的是什麼事啊?
先皇可能死於謀殺?!
如果說這世上,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那麼她聽到的這個消息,毫無疑問會讓她死得比任何人都快。
還好她演技夠硬……呼呼。
“喂!喂!你等等,等等!”洛王在後面叫,“你,說的就是你!給本王站住!”
沐晨光充耳不聞,只想趕快甩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