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爲夜幕降臨,皎潔的月色洗去了白日的喧譁,這一處庭院中,安靜得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當歐陽明隨着倪英鴻來到房門之外的時候,他竟然覺得腿腳發軟,邁不動步子了。耳朵微微聳動之時,他已經聽到了房間內那細微得幾乎是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從窗戶縫隙中張望過去,他看到了一張熟悉且陌生的臉龐。
老匠頭果然老了,他躺在牀上,雖然僅有區區十餘天未見,但他的臉頰卻已經驚人地瘦了下去。他閉着眼睛,鼻翼緩緩地起伏着,就像是一臺工作了許多年已經老化的機器,正在苟延殘喘。
歐陽明緩緩地蹲了下去,一隻手捂住了心臟。
那裡,非常的痛,那是一種壓抑着的,彷彿隨時都會爆發的強烈感覺。
他很想推開一切,就這樣衝進去撲在老匠頭的牀邊放聲大哭一場。或許,唯有這樣做,才能夠讓心中的痛楚得到一點兒的緩解。
然而,他並沒有任何的衝動,雖然牙齒已經用力咬住了嘴脣,並且咬出了兩道深深的血痕。
緩緩起身,他踮着腳,悄然無息地向後退去。就如同來之時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那樣,在他離去之時,亦是沒有半點聲息。
很快的,他走出了院子,看到了夜色之中的倪英鴻。
在天空朦朧的月光之中,倪英鴻彷彿變成了一隻神秘的精靈,透着一種冷清的高貴,讓人不敢褻瀆。那一縷月色如同輕紗般披在她的身上,更是平添一份精彩。
然而,歐陽明對此卻是恍若不見。他走到了倪英鴻的面前,低聲道:“老爺子爲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倪英鴻輕嘆一聲,道:“我打聽過老匠頭的事蹟,我問你一句,你可知老匠頭收養你兩年,爲何會在今年要將所有功勳兌換,爲你求一次攝取軍火的機會呢?”
歐陽明的心中一顫,他已經猜出了答案,但嘴脣微動,愣是說不出口。
倪英鴻善解人意地看了他一眼,替他道:“你猜的沒錯,因爲老匠頭知道,他已經老了,並且大限將至,所以在還有能力的情況下,想要爲你謀得一條生存之路和進階之身。”她停頓了一下,道:“只是,就連他也沒想到,你竟然是一條錦鯉,一遇風雲便化龍。”
歐陽明的心中激盪,口中卻是喃喃地道:“若是老爺子能完好,這龍,不化也罷!”
倪英鴻神情微動,她年紀雖然不大,卻也見過世間無數冷暖。
有多少孽障之輩,爲了出人頭地,不惜犧牲一切親朋好友的利益。但是,他們所追求的東西,所達到的人生巔峰,比起如今的歐陽明而言,卻是有着天壤之別。
而歐陽明的這句話卻是發自肺腑,倪英鴻相信,如果真的要歐陽明以如今所取得的所有成就來交換老匠頭的生命,他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老匠頭這一生雖然沒有什麼特大的功績,也就是在這一處小小軍營中當一個首席軍火鍛造師而已。但是,他卻有着一個好兒子,或者說好孫子。
或許在天之靈,他也會爲之欣慰吧?
不過,看着歐陽明此刻陰沉的臉色,倪英鴻自然也不會胡說什麼觸他的逆鱗。
歐陽明深吸了一口氣,道:“你適才爲何不讓我進去?”
先前倪英鴻帶着歐陽明過來之時,並沒有叮囑太多,只是說了一句話。
如果他不想讓老匠頭立即一命嗚呼的話,就只能夠在窗外張望上一眼,而不能進入。若是倪英鴻用其它理由勸阻,歐陽明絕對不會理睬。但是,這個理由一出來,歐陽明就像是被套上了緊箍咒的那隻猴子,再也不敢僭越雷池半步。
倪英鴻輕嘆一聲,道:“老匠頭的情況很複雜,他其實是年老氣衰,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只是先前身子硬朗,勉強挺着而已。可是,這一次聽到你營外遇襲,並且出手的是一位陽品強者之時,他心中驚怒交加,並且心血衰竭,所以纔會一躺不起。”
歐陽明的雙拳握緊,身上骨骼噼啪作響。
張銀理兄弟兩人雖然已經死了,但他們卻變相害了老匠頭,讓歐陽明對他們恨之入骨。
“是他們,果然是他們!”歐陽明恨恨地道:“若是老爺子有什麼不幸,我絕不會放過他們!”
倪英鴻緩聲道:“張銀理兄弟已經死了。”
歐陽明的眼神陰森森的,彷彿是來自於地域的怨鬼:“他們死了,但生養他們的人,扶持他們的人,提拔他們的人,傳授他們武道的人,總還有沒死的吧?”
倪英鴻的身體莫名地打了個寒噤,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株連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只是,一般而言,搞株連的,都是強者針對弱者的行爲。
而如今,歐陽明雖然修爲不錯,前途看漲,但若是與京都張家相比,卻無疑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布點。
以他的實力想要掀翻張家,那就是蚍蜉撼樹,螳螂擋車,絕無可能實現。但是,不知爲何,倪英鴻就是有着一種感覺,那就是京都張家,惹到大麻煩了。
輕咳一聲,倪英鴻道:“歐兄,京都張家,並不是易於之輩,就連方家也是偃旗息鼓了。”
歐陽明啞然而笑,道:“你放心,我不會魯莽行事。只是,我這下半輩子,都和張家耗上了而已。”
倪英鴻頓時覺得頭大如鬥,任何一個家族,如果有着一位如同歐陽明這樣的人物在暗中潛伏死盯着,只怕都不會好過吧。
歐陽明一頓,道:“你還沒有告訴我,爲何不讓我進去。”
倪英鴻立即收斂心神,道:“老……爺子病倒之後,我立即通知家族,請醫道長老前來,並且攜帶靈丹喂服,以靈丹的藥效吊命。”
她在此時不動聲色地將老匠頭三個字改成了老爺子,如果是平時,歐陽明肯定就橫眉豎眼了。因爲放眼整個軍營,這三個字是他的專利。除了他之外,哪怕是中營主將鄧芝才叫一聲,也會被老匠頭刻意糾正的。
當然,如果老匠頭不是軍營中的首席軍火鍛造師的話,也不可能享有這樣的特殊待遇,而是被拖出去一刀兩斷了。
不過,現在倪英鴻改口,歐陽明卻是連半個字也不敢反駁。
見到歐陽明選擇了默認,倪英鴻心中竊喜,不過表面上卻依舊是滿臉愁容,道:“老爺子的大限將至,哪怕是靈丹妙藥,也僅能夠吊住他的一條性命。而且,這還需要他心理上的配合才行。”
歐陽明的雙眉一揚,道:“什麼配合?”
倪英鴻緩聲道:“我們必須要讓老爺子有着活下去的願望,只要他有心,靈丹就能發揮出最大神效。起碼可以在短時間內拖住他的生命之火。”
歐陽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這靈丹,很珍貴吧?”
倪英鴻點着頭,道:“能夠讓生命力衰竭之人長期拖住一口氣,自然不是凡品可以比擬的了。”
歐陽明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多謝。”除了這兩個字之外,他也沒有什麼其它的話說了。因爲他知道,這份恩情已經不再是簡單的道謝能夠償還的了。
倪英鴻搖了搖頭,道:“老爺子現在最掛心的,就是你的事情了。他心中放不下你,始終吊着一口氣,就能夠保住這一條性命。但是,突然之間見到了你,你覺得後果如何?”
歐陽明的身體微微一顫,從心底感到了深深的驚懼。
他閉上了眼,沉思良久,突然睜開了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倪英鴻,道:“倪兄,我想請問一件事情。”
“你說。”
“在這個世界上,既然有着能夠吊住性命的丹藥,那麼是否有能夠延長壽命的丹藥呢?”
倪英鴻心中暗贊,歐陽明果然不是一般人,一旦心神鎮定下來,就立即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她緩緩點頭,道:“有,但是……”她猶豫着道:“想要獲得延壽之藥,已經不再是極其困難的事情了,而是極度的危險。”
歐陽明雙目中精芒一閃,立即變得是神采奕奕。
自從知道老匠頭命不久矣的事情之後,他的眼神就陰沉得可怕。但就是這一瞬間,他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整個人變得容光煥發。
“倪兄,要怎樣做才能獲得靈藥?”
倪英鴻看着與適才迥然不同的歐陽明,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感慨。但她輕嘆一聲,道:“歐兄,我說了,極其困難和危險。”
歐陽明啞然失笑,那笑容中帶着濃濃的不屑。
“困難和危險?正好,我這人最喜歡的就是挑戰,越困難,越危險,我越高興。”他傲然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能夠辦到。”
看着如此神采飛揚的歐陽明,倪英鴻的心中微微一動,就彷彿是有人在她的心絃上輕輕地拔動了一下。不過,她自己收斂心神,依舊是搖着頭,道:“對不起,歐兄,你那麼年輕,不應該去冒險,我不能……”
“噗通……”
倪英鴻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跪在腳下的歐陽明,一臉的驚駭。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歐陽明心中苦笑,若是換一個人如此遮遮掩掩,他保證立即出手偷襲,哪怕是動用世界上最惡毒的酷刑,也要逼問出來。
可是,倪英鴻一路相助,他終究不是狼心狗肺之人。
既然動粗不行,那就捨棄臉面求着吧。
至於沒臉沒皮什麼的,只要能夠讓老匠頭恢復如初,多活幾年,他又有什麼是舍不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