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封白的滑翔機不知所蹤

封白的滑翔機不知所蹤

方婉儀坐了下來,可是即使是她在坐下來的動作之中,她還是擡頭望着天空的。

範叔又道:“樂少爺,你剛纔那麼不舒服,是不是也要搬一張椅子來給你?”

樂清和回答:“不用,我已經好多了!”

範叔搖頭:“剛纔你的樣子好駭人!”

樂清和沒有再說什麼,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就坐在椅子旁,那個法國同學也走了過來,興高采烈地道:“封白去找那股背風氣流了,他一定可以爲我們爭取到冠軍!”

方婉儀低聲講了一句話,這句話,就只有在她身邊的樂清和才聽得到。她說:“我寧願他現在就降落,再也不要什麼冠軍!”

樂清和心中暗歎了一聲,那法國同學不斷他說着話,樂清和也沒有聽進去。方婉儀幾乎每隔一分鐘,就向樂清和問一次時間。樂清和勉強笑着,道:“婉儀,你現在的心情,使我想起了一首古詩。”

方婉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樂清和吟道:“江陵到場,三千三百三,已行三十里,所在三千三!”

方婉儀又是“嗯”地一聲,樂清和嘆了一聲:“詩人寫一個人回鄉,三千三百三十里路程,第一天他走了三十里,已經覺得離家鄉近了,心裡就高興。”

方婉儀道:“是啊,時間過去一分鐘,我就高興一分。”

樂清和苦笑:“就算這樣,你也不必一直擡頭向着天空的!”

方婉儀卻十分鄭重地回答:“要是我一低頭時,他在天空出現了,就算你立刻告訴我,我也少看到他一秒鐘。你要知道,少了一秒,就是少了一秒,這一秒鐘,是無論用什麼力量,都找不回來的了!”

方婉儀講得那麼誠摯,令得樂清和再也沒有活好講,連在一旁的那法國同學聽了,也感動得保持了半晌沉默,才用極低的聲音向樂清和道:“我可不敢和中國女孩子談戀愛了,她們愛得這樣深!”

樂清和苦笑了一下,當然不是每一箇中國女孩子都是那樣子的,但是方婉儀和封白愛得深,這是絕對無可置疑的事。

時間慢慢過去,一小時,一小時半,一小時四十分,一小時五十五分,方婉儀變換了幾下坐的姿勢,可是始終望向天空,在她身邊的樂清和,望着她細柔潤白、線條優美之極的頸子,真想伸手去搓揉一下,那樣長時間地擡着頭,一定已酸得很了!

草地上,原來坐着的人,都開始站了起來,啦啦隊的歡呼聲,又傳了出來,第一架回來的滑翔機已經出現了,盤旋降低,姿態優美,靈活得像是一頭大鳥一樣,準備降落在指定的地點。

歡呼聲一陣接一陣傳來,參賽的滑翔機,一架接一架降落,時間已經是下午四時十五分了。

方婉儀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拳,手指節已經有點發白,她的雙眼,由於長時間注視着天空,而令得視線有點模糊。可是她卻不肯閉上眼睛,讓眼睛休息一會,因爲封白已經回來得遲了,隨時可能在天空出現,她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她甚至連眨眼睛,也儘量地快。

從四點零五分開始,樂清和已不斷地在道:“封白想得冠軍,他可能飛得遠點,飛得高點,所以,所費的時間也要多些!”

方婉儀並沒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到了四點半,所有參賽的滑翔機,全都回來了,只有封白的還沒有蹤影。

所有在空地上的人,都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了,一個好的滑翔機駕駛員,絕沒有理由遲了半小時回來的。所以,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靜了下來。

方婉儀的身子有點發抖,仍然擡頭望着天空。範叔陡然大聲道:“樂少爺,封少爺怎麼還不回來!”

樂清和吞了一口口水,奔向賽會的主辦人,大聲道:“趕快派飛機去找!”

三架牽引機在五分鐘之後起飛,用牽引機去找滑翔機,本來不是十分理想的。小型螺旋槳飛機,不能到達滑翔機的高度,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只有先派出去找尋一下再說。

草地上人人交頭接耳,維也納大學的一個代表道:“山那邊的背風氣流有兩股,我揀了一股比較弱的,已經輕而易舉,上升到了八千公尺,要是封白揀了那股比較強烈的,他可以升得更高。”

樂清和又大聲道:“找那股較強背風氣流的流動方向,封白可能擺脫不了氣流的影響,被氣流帶走了!”

範叔在一旁顫聲問:“那……會帶到什麼地方去?”

樂清和答:“你放心,帶出幾百裡,最多,他會在氣流較弱的時候,找地方降落的!”

樂清和又奔回方婉儀的身邊,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

方婉儀的身子在劇烈發着抖,仍然擡頭向着天空,樂清和叫了起來:“求求你,換一個姿態好不好?”

方婉儀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樣,只是顫抖!一直沒有回來

氣流圖很快找來,那股強勁的背風氣流,流向是向東北偏北,向着阿爾卑斯山的方向流去的,而且,根據氣象圖,一直沒有減弱的現象,非但如此,還和阿爾卑斯山南麓的另一股氣流相結合,形成了一股氣旋波,那是由於來自阿爾卑斯山的是冷氣團,背風氣流的溫度高,冷、熱氣團相遇而形成的。那股氣旋波相當不穩定,滑翔機在飛行中遇到了,自然相當危險。

這一來,事態就比較嚴重了,賽會方面急急和警方聯絡,再和軍方聯絡,由軍方派出飛機,循那個方向去搜索。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空地上等着,大多數人都站着。

站着的人投在草地上的影子,越來越長,到了六時半左右,一輪血紅的夕陽,已經沉下去了一大半,晚霞有一大片,已經成了深紫色,所有人仍然沒有離去,在等着消息。

消息通過無線電通訊設備,不時傳來,沒有發現,沒有發現……氣旋十分強烈,估計氣旋影響的範圍,可以高達兩萬公尺以上,中心直徑有兩千公尺……沒有發現……

沒有發現。

樂清和喃喃地道:“希望他越飛越高,那……至少不會撞山。”

範叔陡然問道:“撞了山會怎樣?”

樂清和大聲道:“就算撞了山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組織爬山隊去搜索,一定可以發現他的。”

範叔吞了一口口水,有一句話,他硬生生地嚥了下去,沒有說出口來:“要是發現封少爺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呢?”

範叔感到一陣鼻酸,但是在呆坐着不動,仍然一直擡頭望着天際的方婉儀面前,他是無論如何不敢哭出來的。

天黑了!當夜已變得很深之際,草地上聚集着的人開始離去,他們都默默地離去,有幾個人在離去之際,想到方婉儀的身前,來安慰她幾句,但是都給樂清和揮手趕了開去。

樂清和知道這時候,方婉儀是絕不適宜接受任何慰問的。他叫範叔,就在方婉儀的身後,搭了一個營帳,使得坐着的方婉儀能有遮蓋,但是卻又不妨礙她擡頭望向天空的視線。

到了凌晨時分,草地上聚集的人士大多數已經散去,只有和搜尋工作有關的人還在。空軍飛機的報告,仍然不斷傳來,都是同樣的語句:沒有結果……沒有發現……

範叔在方婉儀的身邊團團亂轉,不斷喃喃自語:“封少爺會回來的,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可是,封白和他的滑翔機,卻一直沒有回來。

說“一直沒有回來”,開始,是指方婉儀在那草地上,足足等了一個月之後,才肯離開的事。

在那一個月之中,搜索行動的規模之大,簡直令人咋舌。官方的搜索組之外,還有鉅額的私人懸賞,徵求了全歐洲對阿爾卑斯山有經驗的爬山人士,職業的或業餘的,只要肯來參加搜索行動,一律供應費用。

封秋葉和方風揚在得到了樂清和的通知之後,兼程趕來。當他們來到的時候,看到方婉儀仍然坐在帆布椅上,容顏憔悴得令人心碎,木然地擡頭望着天空。

樂清和把事情發生的經過,向封秋葉和方風揚兩人,講了一遍。又道:“根據所有的分析,可能封白的滑翔機,被強烈氣流帶到了阿爾卑斯山內,需要大規模的搜索,才能發現他。”

封秋葉忍受着極度的悲痛,沉着聲,一字一頓地道:“那就展開大規模的搜索,不論要花多少錢,封家的全部財產,都可以花在搜索行動上!”

方風揚在一旁加了一句:“再加上方家的全部財產!”

事後,法國一個十分有名的記者在報紙上,作如此的報導:“亞洲大富翁爲了他兒子駕駛滑翔機失蹤一事,所展開的搜索行動,可以說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搜索行動!”

這樣的說法,或者多少有點誇張,但誇張的程度,也絕不會太多。就在滑翔機俱樂部的所在地,大幅的阿爾卑斯山區的地圖,鋪在桌上,已經經過搜索的地區,都塗上顏色,以免重複——雖然後來,還是重複了又重複。估計官方派出的搜索人員不算之外,由私人出資而來,以及有的不要酬勞的熱心腸人士志願來參加的搜索人員,接近八千人。

到後來,搜索的範圍擴大,離開了阿爾卑斯山區,擴展到了南面,一直到沿海——人人都知道根據當時氣流的流向,滑翔機是沒有可能向南飛行的,但是在實在沒有希望的情形下,只好也去找一找。了無蹤影

一個月之後,搜索行動並沒有結束,可是方婉儀卻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如果她再在那草地上,醫生說她絕活不過四十八小時。

在這一個月之中,樂清和也從一個壯碩的運動健將,變得又瘦又幹又黑,看來比印度貧民還不如,當醫生下了這樣的斷語,而方婉儀還是用微弱的聲音,拒絕離開之際,樂清和來到了方婉儀的面前,雙手捧住了方婉儀的臉,令方婉儀望向自己。

方婉儀的臉頰上幾乎已沒有了肌肉,往日如飛霞,如鮮花一般的臉孔,像是乾枯了的花瓣一樣,樂清和的手掌貼了上去,就令他感到了一陣心酸,淚水不能控制地涌了出來。

那是事情發生之後,樂清和第一次流淚。

他用極其嘶啞的聲音,儘量可能大聲地道:“婉儀,你看看,看看清楚,封白不在了,世界上還有別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人!”

方婉儀緩緩轉動着呆滯的眼珠,視線移到了樂清和的臉上。

這時候,範叔、封秋葉、方風揚和醫護人員,也都在一旁,大家都屏住了氣息,心情又難過又緊張。

方婉儀看了樂清和很久,才用極其微弱的聲音道:“你……你……是誰?”

樂清和一面流淚,一面道:“我是樂清和,你和封白的好朋友!”

方婉儀像是大吃了一驚:“清和,……怎麼變成了這……樣子?”

樂清和苦澀地道:“婉儀,你也好不了多少,爲了封白,我們都——”樂清和纔講到這,在一旁的醫生,剛想出言阻止樂清和再豪言壯語下去,以免使虛弱已極的方婉儀受刺激,根據醫生的意見,方婉儀是絕對不能再受任何刺激的了。但就在這時,方婉儀已經陡然震動了一下,道:“封白他爲什麼不回來?爲什麼不回來了?”

一句話沒有講完,她乾枯深陷的眼眶之中,淚水已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這是事情發生之後,方婉儀第一次流淚。

樂清和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聲音發顫:“哭吧,婉儀,你早就應該哭,封白……不會回來了!”

樂清和的這句話,早就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盤旋了不知多少遍,可是把這句話講出口來的,樂清和是第一個。樂清和這句聽來殘忍,但是人人心中都知道那是事實的一句話,令得周圍的人都起了震動,都怕方婉儀會忍受不了。方婉儀果然忍受不住,發出了一下抽噎聲,就昏了過去。

樂清和後退了一步,把方婉儀交給了醫生和護士。他抹着淚,轉向封秋葉和方風揚:“兩位,婉儀心中的痛苦,讓之宣泄出來,對她反而有幫助!”

封秋葉和方風揚兩人,也不禁老淚縱橫。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救護車把方婉儀送到了醫院,進行急救,樂清和也被封秋葉和方風揚兩人,強迫進了同一家醫院,因爲這一個月來,樂清和也到了一個人可以支持的極限了。

一個星期之後,在醫院療養的方婉儀與樂清和的健康,都有了起色,搜索工作還在進行,參加的人更多,但是還沒有結果。

在樂清和的病房中,封秋葉和方風揚坐着,他們在討論封白的失蹤。方風揚吸着菸斗,聲音沉鬱,道:“在這樣的大規模搜索之下,就算有了意外,毀壞了的滑翔機,也應該被發現了!”

封秋葉晚年遭到了這樣的意外,心情的慘痛,真是難以形容。但是他是身經百戰的軍人,有着鐵漢的性格。內心再慘痛,也不願意在表面上顯露出來。雖然在這一個月中,他花白的頭髮已經變成了全白,但是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十分鎮定,他還固執地道:“所以,封白只是失蹤,不是死亡!”

樂清和嘆了一聲:“封白的性格很好動,又有十足的頑童性格,會不會他是故意躲了起來?”

樂清和的這一句話纔出口,病房的門口,就傳來一個聽來虛弱,但是語意十分堅決的聲音:“不會,他就算想那樣做,也不會捨得讓我擔憂!”

說話的是臉色蒼白的方婉儀,她扶着門框,像一株初生的楊柳那樣,看來是那麼脆弱,那麼楚楚可憐,又那麼俏生生地站着。

樂清和忙向她走過去,扶着她的手臂,進了病房,使她坐在方風揚的身邊。

樂清和道:“對,封白不會讓婉儀痛苦,那是絕對可以肯定的事!”方風揚沉聲道:“所以,理智地來推斷,可以肯定他的飛行遭到了意外!”

封秋葉神情木然,面肉抽搐着:“可是,爲什麼搜索了一個月多,還沒有結果?”

方風揚堅決地道:“繼續搜索下去!”

有很多時候,事態的發展,和主觀願望,是截然不相符合的。

當方風揚在那樣說的時候,他以爲,繼續搜索下去,封白生還的可能,自然是微乎其微了,但是滑翔機的殘骸、屍體,總可以發現的吧。

可是結果,搜索行動,持續了半年,足足半年,卻仍然什麼也找不到!

封白和他的滑翔機,就像是在空氣之中溶解了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半年之後,任何人都放棄了,懸賞依然有效,但是前來攀山的人,目的都不是找尋封白和他的滑翔機,而是樂得接受資助。

方婉儀在她的健康逐漸復原之後,就在那個滑翔機俱樂部和阿爾卑斯山之間的一個幽靜的鄉間,買了一幢房子,那幢房子面對阿爾卑斯山,站在陽臺上,就可以看到白雪皚皚險峻的山峰。

方婉儀表現了她驚人的毅力,誰也想不到,美麗纖秀的她,固執起來,會那麼固執,她請了世界上著名的搜索專家、氣象專家、滑翔機專家,等等和找尋封白有關的專門人員,齊集在她的屋子中。

樂清和當然也在,自從事情發生之後,樂清和一直陪着方婉儀,沒有回大學去,他要求輟學,但學校方面堅決反對,加以挽留,准許他提前在大學之外寫博士論文。

這一次的聚會,各方面的專家,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所有人研討結果是:封白和他的滑翔機,就此消失元蹤,那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可能的事,就是在他們的面前,令得他們無法解釋,所有的專家,甚至連爲什麼會這樣的假設,都提不出來。

只有一個氣象專家說:“天空上的氣流,溫柔起來,像是多情的少女,但是狂暴的時候,卻像是吞下了火藥的恐龍,滑翔機可能在高空遇上了不可測的氣流,因而被撕成了碎片。”

樂清和問:“那麼,請問,碎片呢?”

氣象專家道:“碎片可以被氣流帶到任何地方去,散落在大海中,飄落在森林裡,碎片可能是無數片,微小得使人無法辨認出那是什麼東西來。”

這可能是唯一的假設了,但是卻不容易爲人接受。狂暴的氣流可以令滑翔機的金屬結構部分也成爲碎片,或者也可以撕碎一個人,但是,總會有點痕跡留下來的,而如今的情形是,一點痕跡也沒有!與靈交通

在所有專家定論沒有結果之後,樂清和與方婉儀之間,起了一場劇烈的爭論。

那天晚上,當夕陽西沉,滿天紅霞,映着遠處山峰的積雪,景色極其宏麗,樂清和正在那幢房子的套房之中,趕寫博士論文之際,聽得範叔在吩咐司機:“快準備車子,我要去打電報!”

那時,封秋葉和方風揚兩人,由於方婉儀堅決要留在法國,也住在這幢屋子之中,方風揚走過來,問:“打給什麼人的電報?”

範叔道:“我也不知道,一共是八封電報?”

樂清和當時聽了,也沒有在意。當天晚飯後,大家聚在起居室中的時候,方婉儀望着壁爐中的爐火,突然道:“今天我叫範叔發了八封電報,請八位召靈專家來。”

方風揚、封秋葉都怔了一怔,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樂清和重重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他顯得極激動,連咖啡濺了出來都不理會,他立時道:“婉儀,你這樣做,太過分了!”

方婉儀仍然望着吞吐變幻不定的爐火,聲音聽來很平淡,但唯有平淡的哀傷,才更叫人難過。她道:“我們都不必欺騙自己了,封白一定已經死了!”

封秋葉震動了一下,他手中酒杯中的酒,晃了少許出來。

樂清和揚高了聲音:“就算封白不在人世了,既然是事實,就得接受!”

方婉儀的回答像是仍然十分冷靜:“就是爲了接受事實,我才請召靈專家來,希望在專家的協助下,他的靈魂會降臨,讓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封秋葉顯然忍受不了這種氣氛,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走了出去。方風揚也站了起來,道:“婉儀,你再考慮一下,這……樣做,未免……太……”

樂清和道:“我反對,這太荒謬了!,”

方婉儀道:“怎麼荒謬?我們都知道封白死了,爲什麼不設法,用盡一切辦法,和他的靈魂交通一下?”

樂清和喘着氣,漲紅了臉:“婉儀,所謂召靈專家,全是江湖術士,聽他們胡言亂語,有什麼用處?”

方婉儀搖頭:“未必全是胡言亂語,或者能通過靈媒,使我們知道一些真相!”

樂清和的臉漲得更紅:“什麼真相?”

方婉儀回答:“他究竟到哪裡去了?發生了什麼意外,等等!”

樂清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婉儀,不能因爲封白有了意外,你以後就生活在夢幻之中!什麼靈媒、降靈會,你究竟要持續這樣的生活多久?”

方婉儀像是不準備再和樂清和爭下去,她用十分疲倦的聲音道:“不知道,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樂清和用力推翻了一張椅子,喘着氣:“好,既然你當作世界上再也沒有其他的存在,我告辭了!”

他說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這時,封秋葉和方風揚在門口聽着他們兩人的爭吵,樂清和要走出去時,被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阻擋住了。方風揚沉聲道:“婉儀,如果你讓清和走了,你就再也不會有朋友了!”

方婉儀幽幽地嘆了一聲,向樂清和望來。一接觸到方婉儀那種哀傷欲絕的眼神,樂清和也不由自主,嘆了一聲。

方婉儀道:“對不起,清和,我以爲你會同意我這樣做的!”

樂清和道:“可是;現在,我反對!”

方婉儀低下了頭:“讓我試一次,清和,或許,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得到一些什麼!不讓我試一次,我……不會心息的!”

樂清和長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八個召靈專家,在一個月多之後,相繼來到,前後進行了十多次降靈儀式,有的是八個召靈專家一起進行,有的是單獨進行的。

結果,就像是那天晚上樂清和所說的那樣:江湖術士的胡說八道!

每一個靈媒都有他們自己的說法,而且自相矛盾,不知所云,鬧了大半個月,方婉儀長嘆一聲,把那些江湖術士都遣走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她就自己動手,做着滑翔機的模型,做出來的模型,精巧絕倫,和封白駕着飛上天的那架,一模一樣。

足足一年之後,封秋葉心臟病發逝世,但臨死之前,遺吉是對他一生之中最好的好朋友說的:“風揚,把我全部的財產都歸入你的名下,將來,都給婉儀吧!唉,我倒寧願相信人死了之後有靈魂,至少我可以和封白相會了!”

封秋葉死了之後,方風揚顯得十分落寞。樂清和已交出了博士論文,得到了大學教授的一致好評,順利地取得了博士的頭銜,歐美各國著名的大學,爭相聘請他。搜索封白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方風揚要帶着方婉儀回去了。

樂清和也就拒絕了歐美各個著名大學的邀請,一起回到亞洲的這個城市來。方婉儀嫁給矛清和

有真才實學的人,不論在什麼環境之下,都會出人頭地,這個亞洲城市的大學,在世界學術界中,根本沒有地位,但是樂清和不斷髮表着他的學術研究,一年之間,聲名鵲起,雖然他看來那麼年輕,但是已經成爲國際知名的學者了。

在方風揚和方婉儀回來之後,方婉儀除了調弄樂器,就是繪畫,幾乎全畫的是天空,一望無際的藍天,深邃而不可測,看起來給人以一種極度的幽秘之感。

方風揚堅決邀請樂清和住到方家來,樂清和堅決拒絕,爲了這件事,一老一少兩人之間,不知爭執了多少次,方風揚甚至帶了範叔,好幾次親自到大學單身教授的宿舍之中,把樂清和的行李書籍,一股腦兒地搬了過來,又被樂清和搬了回去。

到後來,樂清和終於住到了方家,是因爲方婉儀的幾句話。方婉儀道:“清和,我知道你爲什麼不肯來住,是的,沒有人喜歡做另一個人的影子。清和,我對你說,你在我心目中,從來就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樂清和爲了這幾句話,激動得全身發抖,那時,離封白失蹤已經兩年了,大家在談話之中,都有意地避免提及封白的名字。

樂清和一面發着抖,一面顫聲道:“謝謝你,婉儀,謝謝你這樣對我!”

他是真正感到激動,自從他第一次見到方婉儀起,他就一直把自己對方婉儀的愛意,深深埋藏起來。因爲,那幾乎是沒有可能盼事,全世界任何人都看得出,方婉儀和封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對男女,比他們更配合的了。

樂清和一直在受着痛苦的煎熬,但是卻從來也沒有表示出來過。

封白失蹤之後,他看到方婉儀對封白的思念,更是心如刀割,他心中的傷痛,實在比方婉儀更甚。方婉儀是傷痛封白的失蹤,而樂清和的痛苦,是來自他看出,封白在,他沒有任何希望,封白不在,情形一樣沒有改變,他依然沒有任何希望!

所不同的只是,封白在的時候,他對着快樂的方婉儀苦苦思戀,而封白不在了,他面對着痛苦的方婉儀苦苦思戀!

他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掩飾得那麼好。他以爲全世界沒有人知道。可是方婉儀作爲一個女性,自有她女性的第六感。一個日常在身邊的男人,心裡在那樣思戀她,她怎麼會感覺不出來?

尤其是封白失蹤之後,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只不過在極度的哀痛之中,她根本沒有心情去分析,更不必說接受了。

這時,她對樂清和講出了她自己心中對他的感覺,令得樂清和再也不能掩藏他的感覺,樂清和的那份激動,由於方婉儀心中對他的評價,令得他幾乎一下子處於整個身心瀕於崩潰的邊緣。

他那種激動,方風揚看在眼裡,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樂清和雖然是封白的好朋友,但樂清和難道真是爲了友誼,纔對方婉儀那樣關心?當然不是,方風揚也可以感到樂清和對方婉儀的那份情意!

在那次激動過了之後,樂清和再度表現得平靜。可是在一切日常生活上,他對方婉儀更加體貼。由於樂清和住在方家,他們見面的時間自然很多。

開始,樂清和攜帶方婉儀外出,大都是去參加他的學術演講會。樂清和年輕,風度翩翩,在學術界又有崇高的地位,主動追求他的女孩子也不知有多少,可是樂清和卻連看也不向她們看一眼。

方婉儀不是木頭,她自然知道樂清和在等什麼。

有一天晚上,方婉儀在彈奏了好幾遍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之後,獨自來到花園中,像往常一樣,她一到花園,樂清和就會在她的身邊出現。不過這次有所不同的是,當方婉儀站定之後,樂清和離得她十分近,近到她甚至可以聽到樂清和心頭在狂跳的聲音。

方婉儀轉過頭來,向樂清和望去,看到樂清和的雙眼之中,射出那麼熾熱的愛戀的眼神來,那幾乎是近乎瘋狂的眼光,和樂清和平時那種溫文儒雅的神態,是完全不相稱的!

方婉儀心中嘆了一口氣,微微閉上了眼睛,她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定是無可避免的了。

當她微閉上眼睛之際,樂清和已經輕輕地托起她的下須來。當她的脣,接觸到了樂清和焦渴的、熾熱的脣之際,方婉儀的心中,陡然迸出了封白的名字來。她完全把樂清和當成了封白,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反應,令得方婉儀的身子,不由自主,緊貼向對方。

對於自己的吻,能令方婉儀有那麼熱烈的反應,樂清和也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強壯的手臂,緊緊摟着方婉儀。

方婉儀的心中一直在叫着:封白!封白!

當然,樂清和是不知道這一點的,他以爲他自己已經贏得了方婉儀的感情。

而在那一剎間,方婉儀也已經決定,把這一點,永遠埋藏在心中,不讓任何人知道。她並不是想欺騙任何人,而只是封白的一切,實在無法從心頭抹去!

從那一刻開始,一直到後來,方婉儀心中對樂清和抱歉的是,不論他們在一起怎樣親熱,方婉儀始終覺得自己在和封白親熱,她的所有反應,全是爲了封白,而不是爲了後來成了她丈夫的樂清和。

樂清和成爲她的丈夫,那又是一年之後的事情了。方風揚病重,在病牀前,樂清和、方婉儀在,方風揚嘆了一口氣,道:“婉儀,有一句話,我藏在心裡不知多久了,實在非說不可。婉儀,你如果想要一個理想的丈夫,那麼這個理想的丈夫,就在你的身邊!”

方婉儀沉默了片刻,向樂清和伸出手去,樂清和忙把她的手握着。

方婉儀心中的嘆息聲是沒有人可以聽得到的。她的嘆息發自她內心的深處,爲的是,即使是被樂清和握着手,她所想到的,也是被封白握着手!

方風揚看到了這種情形,真是興奮,竟然掙扎着坐了起來!

本來,醫生說方風揚的病是拖不過三個月的了,可是由於看到女兒從封白的噩夢中醒了過來,又找到了新的愛情,方風揚直到一年之後纔去世,替樂清和、方婉儀主持了他們的婚禮。

方婉儀知道父親爲了什麼才能活下去,在方風揚死後,她在靈前流淚,心中在說:“我不是有意騙你的,我實在忘不了封白!”

當她和樂清和熱烈地、毫無保留地擁在一起之際,她要非常小心,纔不致於叫出封白的名字來。而在婚後的最初日子中,她經常在午夜,從夢中驚醒,好像感到封白突然出現在他們的牀前。

封白當然沒有再出現,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搜索工作一直在進行,阿爾卑斯山區的爬山者,如果有所發現,立刻可以在當地的銀行得到賞金,這是進入山區的人大都知道的事。

可是,隨着時間的過去,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這件事,也漸漸被人遺忘了。

樂清和和方婉儀的第一個孩子,在他們婚後第二年出世,那是樂天,接着,他們又添了一個女兒,樂音。

方婉儀承受了父親的全部遺產,她交給範叔的兒子去管理,日子平靜而幸福,絕沒有人在口中提起封白這個名字,只有那架滑翔機的模型,放在起居室的一角,看來十分礙眼。而在模型旁的那張安樂椅,就是封白以前最喜歡坐的。

樂清和當然很不滿意這一點,可是他卻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而方婉儀,在望向那架滑翔機模型之際,有時會忽然生出幻覺,像是那架紅、黃、白三色的滑翔機,正由天空俯衝而下!

時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連樂天和樂音都不知道有封白這個人,範叔更是守口如瓶。這個家庭看起來平靜幸福,三十年之前的創傷,本來只埋藏在方婉儀一個人的心底,可是,樂天的那次探險,卻又令得;日事表面化了!緬懷過去

“望知之環”!

樂天聲稱,可以通過這一對玉最,知道心中想知的事!

而更湊巧的是,法國南部的那個滑翔機俱樂部,又寄來邀請函。

方婉儀又要到那個曾令得她傷心欲絕的地方去!

樂清和當然竭力反對,可是方婉儀決定要去了,他又有什麼能力阻止?

直到這時候,樂清和才隱隱感到,這三十年來,作爲一個丈夫,他還是對自己的妻子知道得太少了!然而,他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他深深愛戀着的人,變成了他的妻子,當他一次,和方婉儀毫無保留,緊緊擁在一起,當他得到方婉儀的身子,當他凝視着方婉儀那麼美妙的胴體之際,他曾喃喃不絕他講了將近半小時的話,而且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句:“樂清和,老天待你,真是不薄!”

不可能的事成爲事實,方婉儀已經是他的妻子!樂清和要把以前的事忘記,隨着時間的消逝,他也真的可以完全忘記了!

可是,舊事又被提起來了!

當方婉儀坐在安樂椅上,凝視着手中的兩隻玉瑗,沉緬在往昔的時光中之際,樂清和曾經輕推開門,向內張望了一下。

他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方婉儀那種出神的神情,令得他感到一陣難過,因爲他知道方婉儀那時,是在想什麼事,想什麼人。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中,令自己的身子,重重地陷進柔軟的沙發之中。兩夫妻是什麼時候開始分房睡的?不會很久,大約也有五六年了。進入中年之後,情和欲都漸漸變得淡,分房睡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樂清和想:我已經得到了當年夢寐以求想得到的一切,一切全得到了,這還不滿足嗎?

他又點着菸斗,深深地吸着,然後讓煙自他的口中,慢慢呼出來。

從一個窮學生,到享譽國際的學者,而且,妻子有着數不盡的財產,可以供給他無限制的物質上的享受。子女又是那麼的出色,如果一生就這樣,那真是應該滿足了。

可是,那件事又怎麼樣?是不是在隔了那麼多年之後,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終於會泄露出來?

一想到這一點,樂清和就會感到很不安。這時,他也沒有例外,不安的心情,令得他變換了一下坐着的姿勢。

在南美洲哥倫比亞山區找到的中國玉瑗,事情的本身,已經充滿了神秘,令得樂清和覺得更神秘的是,樂天顯然隱瞞了一部分事實。

作爲一個探險家和考古家來說,樂天的做法是毫無道理的。他甚至破壞了那個地洞,使得旁人不能進入。這是完全難以想象的事,因爲這樣一來,樂天發表的報告,等於失去了事實的支持,在學術上,幾乎等於絲毫沒有價值了!

樂天爲什麼要這樣做?他隱瞞的事實是什麼?樂清和可以估計,樂天在那個地洞之下,一定另外有着十分離奇的遭遇,可是樂清和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經歷,也不知道樂天爲什麼要保守秘密。

由於環繞着“望知之環”發生的一一切,充滿了神秘感,所以樂清和對“望知之環”,總覺得有點戒心,他甚至問自己:婉儀正在那麼出神凝視着那對玉緩,是不是她已經在那個圓孔之中,看到了什麼呢?

樂清和又感到了不安,深深吸了一口煙,他吸得太急了些,以致嗆咳了起來。

他感到,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從來也沒有這樣不安過。只有一次,那是方婉儀請來了八個召靈專家那一次,他也感到過不安。

樂清和不明白,何以如今的不安,還在那次之上!召靈專家和靈魂溝通,是十分荒謬可笑的,通過一對玉暖,能知道想知的事,豈不同樣荒謬可笑,何必爲這樣的事不安?

樂清和其實知道自己究竟爲什麼事在不安,不過他沒有勇氣承認,甚至自己騙自己,連想也不去想!

真正令得他不安,多少年來,一直在想着的是,封白和他的滑翔機,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樂清和曾作過各種各樣的猜想,可是沒有一個設想是可以成立的。那麼大的一部滑翔機,一個人,怎麼可能消失在空氣之中?

整件失蹤的事件,由於人、機一起消失無蹤而變得神秘莫名。

如果說方婉儀曾經無數次午夜夢迴,忽然感到封白可能在門口出現。那麼,樂清和害怕這一剎那的次數更多!封白到哪裡去了呢?爲什麼他的屍體一直沒有被發現?隨着時間過去,十年之後,他的這種恐懼,已經淡了許多,如今,已經三十年了,還能令他感到不安,由此可知在開始的一兩年,開始的幾個月中,他的恐懼是如何之甚!

樂清和想了很久,才把菸斗中的菸灰,叩在菸灰缸中,自己告訴自己:“雖然不願意,還是陪她去一次吧,已經三十年過去了,還會有什麼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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