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聲音,奚蘭並未有任何驚訝。
她的平靜,源自她內心對真相的認知。
陳娘是李淮的乳母,陳娘口口聲聲說與餘貴妃無關。那就是有大關係。
先前她就知道餘貴妃隱瞞了一個十分大的秘密,爲了守住這個秘密,不惜害死三十三名無辜宮人陪葬,即使自己性命攸關,她也絕口不提。
這證明,這秘密不屬於她,一個連自己性命都不要的人,還有什麼可顧及的?所以只能是她在乎的人,餘貴妃那日在鷺西內殿裡對李淮講:淮兒,你只需記得,母妃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
那秘密是有關李淮的!
許多日來,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一個怎樣的秘密。可以讓餘貴妃用生命去捍衛?
假使是李淮並非她親生,這樣的秘密,並不構成這樣的動機。
所以……還有個秘密,一個發生在十五年前雷雨夜隱藏起來的秘密!
“這一切,都是本宮做的……”餘貴妃坐在那兒,身子像一尊雕塑。半響,她低頭凝視着李淮的面孔,終於還是肯將她打算帶進棺材的秘密,道出來。
“這一生本宮註定無子,他愛我,我可以爲他將後位拱手相讓,卻不能爲他生下一男半女,他連做夢,都夢見我爲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二十九年前,爲了清掃罪孽,本宮去靈山白蓮寺留髮修行祈福,那年大旱,三個月無一滴雨水,無數難民涌入金陵城,他纔剛剛登基。政權本就不穩,謠言四起,說他災君,惹怒天怨,眼看就要被逼退位,一日,他醉酒夢見一白衣仙人對他講‘吾欲入世,解汝一世皇憂,吾母早亡,汝尋一良母護之’並留下地址,皇上親自尋來,竟見到一年前他在白蓮寺祭拜時,臨幸過的信女百合,百合已懷胎八孕,不日就將臨盆,有了仙人夢中語。皇上暫時隱瞞了此事,百合生產之日,天降大雨,下了整整兩天兩夜。百合再無力生產,終於氣斷,最後不得已只能破肚,將嬰兒取出,母身已斷氣多時,那嬰兒盡還活着,那就是李淮。”
李淮,字季海,那年旱災,饑民屍體在烈日下腐爛,他的降生,帶來了寄予了蒼生之願的大雨。
後來,因爲母親難產而死,有了仙人夢中之語,皇帝號召天下,李淮爲餘氏所出。
那日在鷺西寢殿中,受驚後怕的對餘貴妃對抱着她的皇帝說:皇上……皇上,禎兒一定不負你所託……
那便是二十七年前,接受成爲李淮母妃的餘氏,對所愛之人的承諾。
從前,她一直想不明白餘氏對於李淮是何樣的母愛,如今終於懂得了!
她守護李淮,就是守護她所愛之人。
奚蘭擡起眼臉,深吸一口氣,問:“皇上派人將胥王府給圍了,相信他的死訊,並未號召天下,母妃,你們在等什麼?”
餘貴妃目光看過來,沒有直接回應她的問題,只輕嘆道:“淮兒出生時,額頭上並未有這枚胎記,不過很多年皇上說過,入他夢的仙人,額頭便有這樣一枚印記。”
而恰恰在天雷顯現時,纔出現,這意味着什麼?
這麼久來,奚蘭一直不願意去證實的問題,此刻心中的答案,也漸漸鮮明起來。
她出聲問:“十五年前那個雷雨夜,根本就沒有刺客行刺對不對?”
餘貴妃仰頭閉眼,奚蘭一語,就道破了所有,她就只剩下長長嘆息。
沒有回答,就是很好的回答!
十五年前,血洗鷺西宮的人,不是刺客,而是那個十二歲的孩子……
這樣驚世駭俗的事,自然不能被世人知曉,她要隱藏下去,將那年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宮人全部殺人滅口,還一併毀掉了宮中所有的記錄。
那天李淮說:本王也做過很可怕的夢,一覺醒來,滿殿的屍體,血流一地,更可怕的是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醒不過來。
於是,十五年前,方度道長進宮超度亡靈,也被堵在了宮門外。
李淮怎願相信,那噩夢,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龍虎玉白光有鬼,綠光有妖,紅光是魔啊!
還有那日死在風雪頂上,整個‘天’字隊的兄弟……奚蘭不敢再想下去,她現在甚至都開始懷疑,前夜的天雷,要劈的是花妖,還是李淮!
她突然想起脖子上那枚白玉觀音,忙伸手去摸。
“我的觀音呢?我的觀音不見了……”
餘貴妃睜開眼,看見她慌亂的模樣,問:“是否,是淮兒戴在脖子上的那枚白玉觀音?”
“對,就是那白玉觀音!”
“淮兒將觀音給了你?”餘貴妃眼中出現驚訝,“淮兒明知那觀音是不能離身的啊!”
她走過去問:“那觀音是什麼?”
“那是他一出生就隨身而來的護身符……”
李淮若是人身入世魔,隨身竟帶觀音護體?
是魔!
她龍家一輩子,都在跟邪魔妖鬼爲敵,她的夫君,竟然是……
奚蘭失重的身子,一下子坐到地上,老天爺,一定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這時,餘貴妃對她講:“你是本宮,親自爲淮兒選的王妃!”
這句話,這美婦曾在鷺西宮中,對她講過一次。
現下,再說一遍,她纔算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她眸眼恍惚看過去,“你說什麼?”
“淮兒降世,生母爲其而死,終歸是百合乃凡胎俗人,不能承受他所帶來的煞氣,能陪在淮兒身邊守護他的,必定是命硬之人,先前擇定的那兩任王妃,若有你這般聰慧避煞,就不會死了!”
奚蘭臉色大變,她早見識過這個女人,爲了達到目的,選三十三人陪葬的手段。
現在看來,留在她手中的性命,又豈止是三十三人?
“原本,淮兒與晚綴情投意合,本宮應爲淮兒選擇所愛之人,猶如本宮與皇上那般,可是晚綴沒有那個命,本宮只能求皇上將晚綴遠嫁,方可保她一命,淮兒抵死不肯,本宮百般苦說,這是他與晚綴今生之命,最後以死相逼,他纔不得不放手……”餘貴妃終於道出了當年朝陽郡主遠嫁的緣由。
奚蘭心頭苦笑,難怪李淮不怨相信玄門鬼神不信命,若換了是她,她也不信。
“真是荒謬!荒謬之極!”她眼中流出諷刺,掩在袖中的手指也有些顫抖,這人所做的荒唐之事,連她這個從小見慣了鬼神的人,都覺得詫異。巨住島巴。
人與那些害人的鬼魔,又有何不同?
甚至,這人心,比那鬼魔還要更難琢磨!
她極其諷刺道:“餘禎琪,你爲了選出一個這樣的王妃,不惜一切代價,視人命如草芥,你簡直就是罪大惡極!”
陳娘見她如此辱罵餘貴妃,更是惶恐憂傷哭勸:“王妃啊你不可如此與貴妃娘娘說話!”
“怎麼?我說錯了嗎?”她臉色狠絕,一絲情面都不願再留。
她對這女人的所有尊重,都源自於李淮,可想到李淮被矇在鼓裡,爲保她性命,時時護在她身邊的樣子,她的心就好痛。
李淮,你不止善良,你還傻。
“你沒說錯,爲了淮兒,我此生做盡了孽!”餘貴妃站起來,兩行懺悔淚水緩緩滑下,身子偏偏倒倒朝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躺在那裡,面容安詳的李淮,“但是這一切,淮兒都並不知情,他那樣善良和敏感……他若知道關於他的那些真相,他一定不能接受的。”
想起在雪風頂上,李淮面對那些慘死的天字隊勇士,悲痛欲絕的模樣,奚蘭的心,也充滿了矛盾。
那麼善良正直的李淮,自責他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帶上不歸路,已是不顧惜自己的性命,若讓他知道,那些人全部死於他手中,會怎樣?他如何去面對,自己真實殘暴的另一面?
不,他一定寧願揮刀自盡!
餘貴妃這時突然失笑,慶幸道:“好在淮兒他現在已去了,本宮爲他所做的一切罪孽,也許就可以隨他一起去了吧?”
想得可真美!
罪孽,不會因爲死亡而遠離,只會越積越多,輪迴因果,總有誰會爲此付出代價。
奚蘭回過神來,目光看向李淮的屍身,眉頭微微蹙起:“給王爺看病的那個人是誰?”
那個將李淮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的高人,一定知道真相。
這時候,大門被推開了!
門外站着一個披着黑色披風的人,此人臉被黑紗擋住了,完全看不見臉,但看身段,應是個男人,薛平安跟在他後面,目光落到坐在地上的奚蘭臉上,見她那般模樣,眸中閃過一絲不忍。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皇上將胥王府圍得水泄不通,等的,就是這位高人吧?
此人一進來,連餘貴妃都十分崇敬的低着頭,由李淮身邊移開。
奚蘭也從地上站起來,目光一動不動的望着這個人。
雖看不到對方的眼睛,但她可以感受到,這人正看着她。
此人知道她是誰,她卻不識得此人,這種感覺,真是不好。
“師父,淮兒他……”餘貴妃抹着淚,聲音哽咽,連她也管此人爲師父,連個具體的稱謂都沒有。
那人舉起一隻手,就站在牀邊看了一眼李淮的屍體,便轉身往外走。
餘貴妃追出去,“師父,淮兒他要如何葬?”
“誰說要葬?”一道沉沉的男聲,由那黑紗之中傳出,中氣十足。
“可是淮兒他已經……”
那人打斷她道:“七皇子出生在夏荷繁開季節,落葉歸根,將他放置蓮湖中央的蓮洞之中便可!”
王府的蓮湖中央,有一塊天然巨石,巨石是空心,常年被暗流灌入,形成了一個石洞。
奚蘭從前,只遠遠的在夜亭裡觀望過那個巨石,卻不知,那裡面竟然有這樣的玄機。
那黑衣人落下這樣一句話,便要離去,奚蘭追出去,那人似乎知道她要問什麼似的,停下來,未回頭,沉聲說了一句:“王妃要問的大可不必開口,七皇子肉身已死!”
說罷,就這樣出去了!
也許,除了薛平安以爲,沒人知道這個人從何而來。
看到載着李淮屍身的船,朝蓮湖中央搖去,奚蘭麻木的站在湖邊。
此刻,她的心,似乎也隨着那小船,一起走了!??.?!
七皇子肉身已死……
其中深意,讓她如何接受?
天早就黑了,烏雲密佈在頭頂,雨水打落下來,一滴兩滴,將她額前的頭髮打溼。
突然雨停了,她本想感受一番這春雨的清晰,便擡頭望去。
原是頭頂多了一把白色油紙傘,雨還在下。
“現在最後一眼,你也看見了,奚蘭,我們該走了!”撐傘的紫虛元,將傘都給了她,自己卻在外面淋着。
這所有的事,早已耗得她精疲力盡,但知道了關於李淮身上的真相,她的心在矛盾中掙扎了多時,終於心如刀絞的說:“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