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越來越急。
站在亭邊的我們已經完全暴露在了狂風暴雨中,傾盆大雨落下,很快便將黃天霸淋溼透了。
而在背後環抱着他的我,雖然大部分的風雨都被他遮擋住,但還是免不了感覺到了雨水的冰冷,和懷中這具身體的顫抖,他的體溫透過衣服慢慢的蒸騰了出來,好像最後一點活氣,也這樣消散了。
我想起昨天剛來的時候,那兩個侍女對我說過的話——
“夫人,你見過一個人,整整七年的時間,沒有笑過嗎?”
“他來勝京這麼多年,沒有一天,好過過。”
“不管王子對他有多好,不管我們這些人怎麼精心照顧他,他都從來沒有過一點開心快樂。他唯一的開心的時候——”
“是下雪的時候。”
“勝京的冬天會下很大很大的雪,每到那個時候,他就會走到雪地裡,不管雪下得多大,外面有多冷,他都好像沒有感覺一樣,就這麼站在雪地裡,有的時候一站就是一整天,一整夜。等我們發現的時候,他的頭上,身上都積了很多雪了,整個人凍得好像一塊冰。”
“只有那個時候,我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在笑的。”
“可我們從來不知道,他爲什麼笑。”
……
在雪中,他纔會開心……
在雪中,他纔會有笑容……
雪中……
雪……
懷裡的身體那麼消瘦,那麼孱弱,那麼冰冷,好像那無數個落雪的日子,他就這樣站在冰天雪地裡,任寒風呼嘯,落雪撲簌,將他的血液凍結成冰,他卻絲毫不感覺到痛苦
因爲他的心,還在那個江南,屬於他,和她的,人間四月天。
可是他的人,已經快要受不了了。
我抱着他,幾乎嚎啕大哭,那樣哀慼的哭聲卻立刻被吞沒在了風聲雨聲當中,只能聽到那顆心臟的跳動,聲聲撞擊着我的心,我哭着喊他:“黃爺,黃爺……”
“……”
“你不要這樣,黃爺你別這樣!”
“……”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會愛上裴元修,我會好好的,你也答應我,你答應我!”
“……”
“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
……
那天的狂風驟雨不知持續了多久,在這樣的風雨中,黃天霸沒有再說話,只是,我交握在他胸前的雙手一直感覺到滴滴落下的滾燙水珠。但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到,那在風雨中狂吼的他,落淚的他,心死的他,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
也許因爲肩背上的傷,這一回,裴元修只要了我兩次就放過了我,雖然也幾乎讓我昏厥,意識不清的時候,身體還是不自覺的痙攣着,感覺到他在輕輕的將我抱在懷裡,拂開臉上汗溼的散發,輕吻着我的額頭。
暴風驟雨般的掠奪後,那如春風一般的溫柔。
不知多了多久,我混沌的,睜開了眼睛。
剛剛出了很多的汗,燒徹底的退了,但身體上的滾燙卻絲毫沒有消散,是他將我抱在懷裡,肌膚熨帖帶來的溫度。
裴元修低頭看了我一會兒,嘴角笑出了一個淺淺的笑渦:“醒了?”
我也看了他一會兒:“你的傷——”
我還記得,在滅頂的快\/感來臨時,我痙攣的手指在他已經傷痕累累的後背肩膀上留下了深深的劃痕,那一刻,甚至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
裴元修沒有立刻回答我的話,而是在長久的注視了我的眼睛之後,突然說道:“青嬰。”
“……”
“屬於我的那顆種子,是不是開始生長了?”
“……”
他的手輕輕的放在我的心口上——
“我,是不是已經在這裡了?”
對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和小心翼翼的呼吸,我淡淡的一笑,擡起仍然酥\/麻無力的手,沿着他淤青尚未褪盡的肩背慢慢的往上滑,最後捧着他的臉頰,摩挲着上面一些細小的傷痕,輕輕的說道:“每一顆種子,開始成長的時候,都會很脆弱
“……”
“你和我一起,好好的保護它。”
“……”
“好嗎?”
“……”
他沒有說話,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笑意之後,是他低下頭來,在我脣上印下了一個炙熱而顫抖的吻。
在被他吻住的時候,我哽咽着,將從心底裡涌起的那一股酸澀,和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硬生生的嚥了下去。
我沒有說完。
我沒有告訴他,我的心,已近貧瘠。
讓我的心長出一顆種子,是最後的努力。
若連這顆種子都死去,我再也沒有能力,去愛上一個人了……
我們兩夫妻身上連傷帶病,也足足休養了好幾天天,才終於恢復了元氣,當然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畢竟,年寶玉則還有二十萬大軍壓境,壓在我們的心上。
除了安陽十八騎,洛什讓人都給我們換了馬,補給充足之後,便要上路了。
洛什和黃天霸一同送我們,央初王子當然也跟着。
還有一個並不受歡迎的邪侯奇,也在隊伍裡。這一路上我有好幾次想開口問洛什,關於借兵的事,但都礙於他在場,始終沒辦法問出口;想要跟黃天霸說話,他一直臉色蒼白沉默寡言,騎着馬慢慢的走着,似乎也沒有要說話的心情。
眼看着武威城門越來越近,我的心裡也越發的焦慮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黃天霸會安排的。”
轉過頭,看見劉輕寒一隻手握着繮繩,那受了傷的肩膀垂了下來,看似閒散的策馬走過我的身邊,卻並沒有看我。
我的心,還是忍不住微微一顫。
一時間,也有很多問題涌上了我的心頭。
黃天霸會安排,如何安排?
他跟洛什之間,是不是也已經達成了什麼共識?
而劉輕寒,他又是何時跟黃天霸搭上線的?是那天我們去狩獵,他們留在草亭裡嗎?
可是,當我看着他有些淡漠的眼神,那些盤旋在舌尖的話還是都嚥了下去,我淡淡的笑了一下:“這樣啊,那好。”
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然後,似乎也笑了一下,伸手抖了抖繮繩,馬蹄快了兩步走到前面去了,我騎在馬背上,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垂下了眼瞼。
這時,裴元修也策馬走到了我的另一邊,對着我微微的一笑。
我也笑了笑。
再回頭的時候,就看到離兒和央初,兩個孩子也是騎着馬並行,央初睜大着烏溜溜的眼睛,一會兒看離兒一眼,一會兒又看一眼。
終於到了城門口,我們的馬停了下來,正打算回頭道別,卻看到央初已經撅起了嘴,戀戀不捨的對離兒道:“離兒,你以後還會來找我玩嗎?”
離兒點點頭:“會的呀。”
“真的?什麼時候?”
“有空我就來。”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呃……”離兒望着天想了一會兒,點着腦袋:“我,我都很有空的
“那你要多來。”
看着這兩個小孩子這麼依依不捨的樣子,我倒放鬆了笑了起來,看起來小孩子的世界還是比大人的世界純淨多了,即使幾天前兩個人還跟冤家一樣大吵大嚷,現在卻已經好得分不開了。
這時,邪侯奇策馬走上來,看了他們一眼,冷笑道:“你這麼喜歡她,把她娶回來當老婆不就好了?”
這話一出口,別人猶可,倒是央初,騰地一下紅了臉。
離兒愣了一下,臉蛋兒也紅了,哼了一聲,不理他們,而是趕着馬走到前面去了。
央初像是還有話要跟她說,一見離兒跑了,又有些捨不得,又有些害羞,憤憤的看了邪侯奇一眼,氣鼓鼓的低下了頭。
我不由的也有些好笑。
想起小時候那個飛揚跋扈,又有些呆呆萌萌的小男孩,再看現在的央初,只覺得歲月流逝真如潮來潮往,一點不由人,卻也在許多的悲歡離合之後,留下了沙灘上璀璨奪目的珍珠。
那,大概是歲月中最珍貴的饋贈了。
笑過之後,再回頭,就對上了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睛。
卻是倦意沉沉。
他看着我,臉上沒有太多笑容,只輕輕的對我說道:“路上小心。”
“黃爺……”
“好好照顧自己。”
他又看了裴元修一會兒,我以爲他有什麼話要說,但到最後,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有洛什開了口,簡簡單單的一句:“你們先回去吧。”
我和裴元修對視了一眼。
邪侯奇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策馬朝我們走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