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芊,薛家二小姐。
也就是那位葬身在皇城火海中的,召烈皇后,的妹妹。
世事是有多奇妙,纔會如此?
我只覺得心頭涌上了百般滋味,一時間也不知道到底是苦是甜,只是曾經的許多塵封回憶在這一刻浮現在眼前。
我記得每到夏日酷暑之時,父親就會讓母親帶着我到這個湖心小築來避暑休息,而他,因爲有太多的公務要處理,仍舊住在顏家主宅,但他每天都會讓人送來冰盤,還有我最喜歡的橘子酪來給我。
每到傍晚時分,他處理完了一天的公務,就會到這裡來,陪着我一起吃冰,或者趴在這個窗臺上往水裡丟魚食,看着湖裡的魚兒炸鍋一般爭相搶食的模樣;有的時候,他會將我高高舉起扛在肩上,帶着我在院子裡飛跑,涼風習習,柳條拂過臉龐,我發出尖叫和快樂的笑聲,會在湖上傳得很遠很遠。
這個時候,母親就會站在屋檐下,靜靜的看着我。
楊柳依依,嫩綠的柳梢拂過她的嘴角,那若有若無的淺笑,美得如夢如幻。
她總是很安靜,也很少參與到我和父親的玩樂中來,印象中的她就是那麼淡淡的,好像別人的快樂都跟她沒什麼關係。
可她站在屋檐下,微笑着看着我和父親玩鬧的畫面,幾乎是我這一生中最溫暖的記憶。
但是,爲什麼後來會變了?
爲什麼她會被逐出顏家,搬到西山去?
爲什麼最後父親改變了初衷,迎娶了薛芊?
他和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劉輕寒突然說道:“你沒事吧?”
我一怔,從沉思中醒轉過來,才發現自己一直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已經不知道多久了。
我輕輕道:“沒事,我只是有些擔心元修。”
爲什麼薛芊要把他單獨帶走,是要對他做什麼嗎?他和藥老的關係就算瞞全天下人,也瞞不了自家人,那麼算輩分,薛芊是他的姑母。
可是,我也很清楚,跟天下大勢相比,至親血脈也算不了什麼。
當初皇城裡殺得血流成河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而薛芊——我知道她這一生爲了什麼而活,就是爲了我的父親,哪怕是父親未盡的心願,她這些年咬着牙,也一定要幫他完成——這個女人可恨,可憐,也多少有些可敬之處。
所以,一旦裴元修和她要做的事相對立,我並不認爲那一點微薄的血脈會有什麼關係。
劉輕寒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的說道:“你也不用太過擔心。”
“……”
“至少,我看那些人帶走他的時候,並沒有動粗。”
“……”
“其實我覺得,你該擔心的,是你那個弟弟,顏家家主。”
“……”我的眼睫微微一顫:“爲什麼?”
“他這個人,太深了。”
我忍不住淡淡一笑:“是啊。”
劉輕寒道:“他昨天接到的那條鷹隼傳來的訊息,一定非同尋常。否則,他不會突然改變主意,將我們全都留下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
他說得沒錯。
之前我也想到了這一點,顏輕塵雖然儘量不會去忤逆他的母親,但該做的他一件都不會少做,昨天大堂上他要將裴元修和劉輕寒趕走,也不是一時之氣,顯然是多方考慮後的結果。至少有一點,我們這些人入川,看起來是深入虎穴,但未必一點準備都沒有,比如我們這一次過來,我就知道裴元修和藥老等人做了約定,每隔十天會給他們傳遞一次訊息,如果十五天以上都沒有傳信回去,江南方面就要做出一定的反應了。
我相信,劉輕寒他們也會有同樣的安排。
所以,薛芊這一次硬要把我們關起來,表面上看倒是很威風,但其實她犯了大忌,朝廷並不是非劉輕寒聞鳳析不可,沒有了裴元修,江南也照樣有藥老和韓氏姐妹做主,這樣做對西川並沒有直接的利益,而相反,西川會同時開罪朝廷和江南。
這樣一來,西川就從最安全的局面,轉到了衆矢之的。
顏輕塵一直是個很清醒的人,但這一次,他也改口,將我們軟禁了起來。
一切,都是在他收到那條訊息之後改變的。
那條訊息到底是什麼,難道跟我們這些人走和留,都有那麼大的關係?
我一言不發的想了很久,劉輕寒也沒說話,一時間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月光映在眼中,婉轉流動。
不知道和我一牆之隔的他,又是如何?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說道:“早點睡吧,你身上還有傷,應該多休息。”
我不由的愣住了。
這雖然是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語,可——是從他的嘴裡說出來的。
我是有多久,沒有聽到他這樣說話,不帶任何目的,沒有任何功利,只是這樣淡淡的關心,有多久,沒有得到了?
我的喉嚨一哽,嗓音有些沙啞,只能簡單的道:“嗯。”
“畢竟,”他的聲音裡充滿着憂慮:“那一定不會是一件簡單的事。”
說完,我聽見隔壁傳來窗戶關上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腳步聲,慢慢的走遠了。
而我也關上了窗戶,轉身走回到牀邊。
他說得沒錯,那條訊息所帶來的,畢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有一點他還沒有說,但我相信他也一定明白——既然顏輕塵因爲那條訊息將我們留下,那他必然很快就要來找我們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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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顏輕塵就到了湖心小築。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院子裡的石桌邊。那裡風景很好,柳葉飄飄,花團錦簇,而他穿着一身白衣,衣角和腰帶上有翠綠色的繡花,越發襯得他膚白如雪,儼然一個濁世翩翩的佳公子。
可惜,是坐在輪椅裡的。
坐在石桌旁邊的,是薛慕華。
我倒有些意外。
顏輕塵來找我們,必然是因爲那條訊息,怎麼把薛慕華也帶來了?
正想着,我已經牽着離兒走出了屋子,就聽見旁邊的門打開的聲音,轉頭一看,劉輕寒也從那間屋子裡走了出來。
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他的精神還算可以,只神情複雜的朝我點了點頭。
已經有侍從走過來我們道:“兩位,家主請兩位到院中一敘。”
我們對視了一眼,沒說什麼,都朝那邊走了過去。顏輕塵的目光一直注視着我,當我走到他的面前,他仍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擡頭望着我,溫柔的道:“姐姐,傷還疼嗎?”
原本沒什麼感覺的,但被他這麼一問,我覺得後背都麻了一下。
半晌,勉強道:“無礙。”
“那就好。”
他露出了欣喜的笑意,一揮手,已經有人給我搬來了墊着柔軟墊子的椅子:“姐姐坐。”
我面無表情的看着他,道:“裴元修呢?”
他的臉色透着淡淡的寒意,笑了一下:“你擔心他?”
“他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爲什麼沒有和我在一起?”
“他沒事。”
顏輕塵冷淡的道:“姐姐你要擔心他,就擔心得太多了。”說完,又朝着椅子擺了一下手,看樣子是不打算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不過我也得到了我要的答案,裴元修的確是被薛芊帶走的,而不是他,但不管怎麼樣,他目前還是安全的,不用我太擔心。
這樣一想,也總算能鬆了口氣,便坐了下來,將一直小心翼翼不開口的離兒抱在懷裡。劉輕寒也坐到了我的身邊,他低頭看了離兒一眼,離兒也睜大眼睛看着他,半晌,他微笑着將一隻指頭伸到離兒的手邊,離兒咧嘴一笑,急忙伸手去抓着他的手指,神情也放鬆了許多。
顏輕塵看着這一幕,目光中閃着一點寒意的笑道:“劉大人,可還習慣。”
劉輕寒回頭,也回以同樣的笑容:“西川的待客之道,別有趣味。”
“看來劉大人還挺滿意的。”
“甘之如飴,而已。”
……
好吧,我也知道他們倆不可能和平相處。
想到這裡,我索性轉過頭去看向薛慕華,她一直坐在對面,卻不知道爲什麼,那張俏臉面色蒼白,眼角有些發紅,十分憔悴的樣子。
出什麼事了嗎?
我不由的就問出了口,她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一時語塞,倒是旁邊的顏輕塵說道:“其實這一次我請姐姐回西川,也跟他們有關。”
“他們?什麼意思?”
“原本,六月初一,是她和裴兄弟的婚期。”
“啊?!”
我一愣,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和裴元豐的婚期?
雖然之前在江南,已經知道他們倆相好了,但真正說到婚期,我卻好像還是覺得有些突兀,靜待了半天才又重複了一聲:“婚期?”
“對。”
“你們,要成親了?”
薛慕華輕輕的點了點頭。
我像是有些混亂的,看看她,又看看顏輕塵,再在心裡默算了一下:“那,算起來時間不多了,怎麼裴元豐他——”
“對,他不在成都。”
“那他在哪裡?”
“年寶玉則。”
“年寶玉則?!”
我還沒反應,旁邊一直沉默無聲的劉輕寒已經開了口,臉上露出了一絲震愕的神情。
我一是不解,疑惑的看着他:“怎麼了?”
他也看向我,卻沒說話,倒是顏輕塵淡淡的一笑:“劉大人雖然身在江南,但似乎對西北的戰事也相當的關心啊。”
劉輕寒神情鄭重的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顏輕塵冷笑了一聲,眼中透出一絲鄙夷。
我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回,回答我的是薛慕華,她柳眉緊蹙,神情中帶着濃濃的焦慮:“是爲了邊界的安定。大概是三年前,東察合部就一直滋擾西川北域,之前只是小規模的進犯,但是這一年來,他們越來越大膽,那些騎兵在邊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元豐掛帥,跟他們打了幾次。”
原來是這樣。
難怪這一次我入川這麼久,都沒見到裴元豐,原來他打仗去了。
我又看了劉輕寒一眼,也明白爲什麼剛剛他的反應那麼大了。東察合部,就是之前在河湟地區騷擾,被胡人將領屠舒瀚打敗,逐出了邊界,那正好就是大概三年前的時候。
這麼說來,那些東察合部的騎兵被打敗之後,並不甘心,轉而南下滋擾西川。
這時,我心裡突然一顫,他上戰場了,那天那個訊息,又是用鷹隼傳回來的,那正是戰地傳信常用的。難道說,那則訊息是裴元豐從年寶玉則傳回來的?
難道,他在邊界出事了?
我急忙問道:“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