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裴元灝留宿在了景仁宮。
纔到傍晚,扣兒他們就都領了賞回來,每個人都是喜上眉梢的,水秀給我帶回了一些吃的,我強打起精神跟他們說說笑笑,吃過之後,也早早的上牀休息了。
卻是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過了辰時,皇帝離開了景仁宮。
也是等他離開了之後,我才帶着杏兒把御膳房送來的膳食送了進去。一進屋,就看到扣兒已經給常晴梳好了頭,可她還是坐在凳子上,對着桌上的鏡子發愣,那雙向來清冷平靜的眼睛這個時候顯得有些模糊,好像——
好像,還陷在夢境中一般。
扣兒一直站在她的背後,似乎也從來沒有見過皇后這麼失神的樣子,她躊躇着也不知道該怎麼做,直到看見我們進來了,才俯下身小聲的道:“娘娘,用早膳吧。”
“……啊?”
常晴整個人都微微的顫了一下,好像從夢中被驚醒過來,然後轉過頭來看見了我。
一看到我,她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點了點頭,便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坐下。桌上擺着各色精緻的小菜和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還有一碟最普通的酸蘿蔔,常晴看了一眼,笑了笑道:“正好想吃這個。”
杏兒忙道:“是嶽大人吩咐他們送的。”
常晴擡頭看了我一眼。
我笑了笑:“我猜皇后娘娘也不好意思要。”
她也笑了,伸手接過杏兒奉過來的粥碗,用調羹小心的攪着輕輕的吹了兩口氣,卻沒有立刻喝,而是對杏兒和扣兒道:“你們兩個先下去吧,這裡有青嬰。”
“是。”
他們倆跟在常晴身邊,也早就知道我和皇后的關係非同一般,都機靈的沒有多問,轉身小心的退了出去,還關上了門。
常晴道:“你坐下。”
這一回我沒有推辭,小心的坐在了她的對面。
桌上一片琳琅滿目的吃食,她手中的粥碗還散發着嫋嫋的輕煙,氤氳在兩個人的面前,將彼此的視線都模糊了。
我一直看着她,看了很久,她也一直用調羹攪着碗裡的粥,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幾次欲言又止,終於擡起頭來看着我:“青嬰——”
叫完我的名字,她自己又頓住了,我輕聲道:“皇后娘娘,有什麼吩咐?”
“……”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又有些恍惚的:“我,還沒想好。 ”
還沒想好。
這句話也許別人聽起來覺得只是敷衍,可我卻能明白她。從昨天突然發現懷孕到現在,她的眼睛沒有清明過,即使是她這樣冷靜淡漠,也始終處於混沌的狀態,她說沒想好,是真的沒想好。
這個小生命的到來,已經足以填滿一個女人空白的人生了。而對於自己真正要做什麼,該做什麼,卻反倒有些意外的不知所措。
回想起當初,我知道自己懷孕後,幾乎也是和她一模一樣的反應。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扣兒的聲音,正軟語說着:“殿下,娘娘正和嶽大人說話呢……你晚一點再進去吧。”
“……”
“殿下乖哦,殿下先不要——”
常晴對外面道:“讓大皇子進來。”
外面靜了一下,立刻門就被推開了,我忙站起身來後退了兩步,就看到陽光從門外灑了進來,小念深也邁過門檻從外面噠噠噠的跑進屋,一直跑到常晴的面前,小臉兒漲得紅撲撲的:“母后!兒臣拜見母后!”
常晴低頭看着他,微笑道:“怎麼一大早就過來了?”
“兒臣聽說,母后有小寶寶了,兒臣過來看母后!”他一邊說着,一邊還有些喘氣,睜大眼睛看着常晴還很平坦的小腹:“母后,你真的有小寶寶了嗎?”
“嗯。”
“哇!”小念深驚喜的笑着,還一直看着常晴的小腹:“那,那念深是不是要有一個弟弟了?”
“也許是妹妹呢。”
“那我把我的芙蓉糕,呃——”念深眨巴着大眼睛想了想,彷彿痛下決心般的:“都,都給她吃!”
聽到這裡,我和常晴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看的小說)
笑過之後,我看到那雙還有些迷茫的眼睛閃過了一片流光,常晴伸出手,輕撫上那蘋果般肉呼呼的小臉蛋兒,柔聲道:“念深好乖。”
她平時對念深並不壞,可這樣的溫柔卻也不多,念深的小臉在她的掌心摩挲着,舒服的眼睛都眯了起來,像一隻被順了毛的貓咪。
我在旁邊看着,只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常晴才說道:“該去上課吧。”
“母后,”念深眨巴着眼睛,小心的陪着笑臉:“兒臣今天可不可以留在——”
“不行!”
“母后……”
“說了不行!”念深並不討厭唸書,可孩子貪玩的天性還是有的,但常晴這一回卻是聲色俱厲,沉下臉道:“乖乖去集賢殿上課!若敢懈怠,你師哥捨不得打你,本宮也不會寬恕!”
“……”
念深被她嚇得縮了一下,再也不敢撒嬌,只好後退了一步,有些委屈的:“兒臣知道了。”
看着他垂着小臉,眼睛都有些發紅,我忍不住輕輕的撫了一下他的發心,這孩子癟癟嘴,也不敢跟我抱怨,我只輕輕道:“殿下要乖。”
“是。”
他向我和常晴行了個禮,便轉身走了出去,比起剛來時蹦躂的樣子,這一回走出去那小小的背影簡直有些可憐兮兮的了。
可我卻知道,他是幸福的。
不教人戰,是爲棄之。常晴會下意識的這樣對待他……一看到這樣,我就明白,我之前的擔心是不必了。
想到這裡,我擡起頭來看着神色凝重的常晴,這一回平靜的開口道:“皇后娘娘,你沒有想好,不過微臣想了一些。”
她看着我,道:“你說。”
等到外面的扣兒自覺的過來將大門合上,我還是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道:“娘娘這一回懷孕,皇上自然會讓娘娘好好將息,後宮的事只怕就不會讓娘娘再多過問,必然要讓人來協理六宮。”
常晴的臉色一凝。
我繼續說道:“麗妃要冊封爲貴妃的事,宮中早有耳聞,到時候只怕——”
“她……”
“不錯。”我點點頭,從來貴妃位列後宮四妃之首,過去申柔還在的時候,也曾經有過因爲常晴要照顧剛出世的念深,讓她協理六宮的經歷,我也纔會在冷宮被玉雯打得生不如死。而那個時候,玉雯還不過是跟在申柔身邊的一個小宮女而已。
可見,這協理六宮的權力,並不輕。
尤其現在,就已經不是打一個人那麼簡單了。
再加上申家倒臺,前朝一直是太師、太保和那位東山再起的兵部尚書大人爭權奪勢,這個時候誰家的女兒在後宮有什麼舉動,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
想到這裡,常晴喃喃道:“本宮明白。”
“……”
“要讓她暫時封不了貴妃,倒也不難,只是——”她的眉間微微蹙起:“到底是皇上要冊封她,只怕擋得了一時,擋不了一世。”
原來,她對南宮離珠,也並不是全無辦法。
只是,不管後宮怎麼爭,怎麼鬥,皇帝的恩寵纔是最重要的,裴元灝那樣的愛南宮離珠,也是我們始終無法扳倒她的癥結。
我想了想,道:“皇后娘娘先暫且拖一段時間。”
“……嗯?”她看着我。
“其他的,微臣來想辦法。”
她睜大眼睛看着我,似乎是有些震撼——這是第一次,我在她的面前明確的表示出要對付南宮離珠,雖然之前對於我的一些手段,她未必心裡沒數,可這一次也涉及到了她,和她的孩子,她自然不能不小心謹慎。
我明白她心裡的憂慮,堅定的說道:“娘娘,青嬰是一定要出宮的。”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看着我。
“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一定不會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
“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我也會爲了我的孩子,離開。”
“……”
“但,在我離開這裡之前,”我看着她,一字一字的道:“我都會,在你的身邊。”
“……”
她說不出話來,眼睛微微有些發紅的看着我,過了很久,咬着牙,鄭重的點了一下頭。
。
這天之後沒過多久,常晴感染了風寒,雖說是因爲天氣轉涼,但她現在懷着身孕,也夠讓皇帝緊張的了。
太醫流水般的每天到景仁宮報道,可過去了好幾天,竟然都不見好。
這一回,倒是一直隱匿在宮中的那個老道士言無慾發話了——據他所說,夜觀星象,發現皇后命格中有食傷星衝敗之象,腹中胎兒只怕難保。宮中三月之內不能舉行大型的祭祀慶典,尤忌菸火。
三個月之內不能有大型的祭祀,慶典。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正站在常晴的身後,分明看到坐在旁邊的南宮離珠臉色沉了一下,不過她並沒有看向我們,甚至也沒有說話,只彷彿冷哼了一聲,在皇后敘話之後,便和其他的諸嬪妃紛紛離開了。
我這個時候才微笑着說道:“娘娘是怎麼讓那個老道士說這番話的。”
別的尚可,怎麼還要忌菸火?
“這不是讓景仁宮連小廚房都開不了了嗎?”
常晴也笑了笑,端起旁邊的熱茶低頭喝了一口,然後說道:“這是真的。”
“……”我原本還因爲輕鬆的心情,跟她玩笑兩句,突然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都愣了一下,半晌有些回不過神:“啊?”
“是真的。”她默默的放下茶杯:“這個孩子,是真的不好保。”
我一時間僵住了。
食傷星衝敗,那是無子之象,言無慾——他當然不會拿這個開玩笑,難道是真的?
若說三個月內不能舉行祭祀慶典,裴元灝也早就下令了,可是——
忌菸火?
不知爲什麼,我突然想起了那天站在宜華殿的前院,看着那一束火紅的楓葉,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映亮了我的眼睛。
忌菸火?
爲什麼我,會那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