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幹什麼?”
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幾乎咬着牙,否則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不那麼支離破碎;面前眼前的這個男人,我曾經毫不設防,直到現在也是這樣,卻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擊碎,敗得一塌糊塗。
他的目光沉靜的看着我,沒有說話。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便褸,這是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打扮,雲霧一般的衣袂被風吹着,微微的飄起,但他岩石一般粗糙的氣質卻給這身衣着另一種意境,彷彿那團雲霧圍繞着一座高山一般,給人一種堅定穩如磐石的感覺。
我看到過他很多的樣子,窮苦的,富貴的,歡樂的,落魄的……卻從沒想過,有一天,當他站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也會覺得陌生。
我有些不受控制的發抖,連旁邊的水秀和扣兒都能看得出來,水秀急忙過來扶着我,而扣兒走到我面前來,對着他道:“劉大人,你未免也太沒規矩了!”
“……”
“皇后娘娘的營帳,你居然不通報就這樣進來,衣衫不整,行舉不端,成何體統!”
“……”
他眨了一下眼睛,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雪白的便褸,像是淡淡的笑了一下,然後朝着常晴附身行禮:“皇后娘娘,微臣冒犯了。”
常晴慢慢的從牀前站起身走了過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劉大人這麼說來,本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劉輕寒看着她,默默的撩起前襟,跪在了門口:“微臣劉輕寒,拜見皇后娘娘。”
常晴這才走到他面前,冷冷道:“你來有什麼事?”
“微臣前來,尋嶽大人。”
“哦?”
常晴聽得一怔,回頭看了已經完全失去反應的我一眼,當看到我蒼白的臉色和無神的眼睛,微微的蹙了一下眉頭,回頭對他道:“你來找她?你們倆,有什麼話好說嗎?”
劉輕寒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似也有所動,擡頭看了常晴一眼。
這一擡頭,他不僅看到了常晴,也看到了屋子裡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那麼冰冷厭惡的看着他,好像真的看着一條反咬主人的惡犬,恨不得一刀殺了他一樣。
那雙漆黑的眼睛只是閃了一閃,就像什麼都沒看到一樣,又低下頭去,平靜的說道:“微臣尋她,有事商議。”
常晴冷冷道:“本宮看來,你們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吧。”
他跪在那裡,沉默了一下:“望皇后娘娘恩准。”
常晴眉間一蹙,似要發怒,這時我輕輕的上前一步,說道:“皇后娘娘,微臣跟他去。”
“……”常晴回頭來看着我:“青嬰?”
“微臣也想知道——”我說着,慢慢的轉過頭,看着跪在地上的這個男人:“他有什麼話,想跟微臣說。”
。
跟着他走出營帳,才發現剛剛外面喧鬧的人羣已經散去,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方法,不過看着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御營親兵的格局,也大概明白了。
我跟着他身後慢慢的走着,周圍那些士兵遠遠的看着,都畢恭畢敬的朝我們行禮。
當然,我也知道,那禮不是對我的。
走到了一處空地,周圍也沒什麼人,他的腳步雖然沒停,卻也有些遲疑般的放慢了,我索性停下了腳步,站在他的身後不動。
“……”
他感覺到了什麼,也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看着我。
“你有什麼話要說。”
“……”
“你說,我聽。”
“……”
“說啊。”
他沉默的站在那裡,臉上,眼睛裡,一點溫度都沒有,那種冷靜得近乎冷酷的目光,看得我指尖都涼透了,他纔開口,用最平靜的話語說道:“你去王帳,勸勸太后吧。”
“……什麼?!”
“大勢已定,你勸勸太后,不要——”
啪!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一聲脆響打斷了。
我站在他面前,手還僵在空中,掌心火辣辣的痛在一時的麻木之後,涌了上來。
他的臉被打得偏到了一邊,黝黑的臉頰上還看不出任何的痕跡,可我知道,他一定很痛!剛剛的那一巴掌我憋足了勁,從來沒有過的憤怒和氣惱在這一刻都爆發了出來,連我自己都那麼痛,那他,一定會更痛!
我顫抖着:“你說什麼?”
“……”
“這,就是你的‘事在人爲’?”
“……”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他沉默了許久,慢慢的轉過頭來,臉頰像是有些發腫,可臉上卻仍舊沒有什麼表情,那一巴掌打斷了他的話,卻並沒有打碎他眼中的凝冰,相反,他像是更加冷靜的看着我:“我很清楚。”
“你——”
我一咬牙,揚起手又要朝他的臉上打下去,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纖細的手腕在他粗大的手掌中,顯得格外的脆弱,彷彿他輕輕一動就會將我的手摺斷捏碎一般。不過,他雖然用力的抓着我,卻並沒有弄疼我,只是那種冰冷的氣息從肌膚上熨帖過來,凍得我一個哆嗦。
他並沒有什麼大的動作,但卻好像很累,只是抓着我的手腕,就有些氣喘吁吁的,咬牙道:“別再白費力氣了。”
“……”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用任何人來提醒。”
“……”
“我不想弄疼你。”
“……”
“你乖乖的聽話。”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開口,而是抓着我的手腕用力的拉着我朝王帳走去。
。
我一路被他拖到了王帳,這裡的守衛更加的嚴密,除了王帳周圍,柵欄外還有三隊士兵在看守着,將裡面圍了個密不透風。
我只看了一眼,額頭上又是一層冷汗。
而眼前這個男人還一直抓着我不放,直到撩開簾子將我拉了進去。
一進入王帳,我立刻看到了牀榻上的人。
裴元灝還是躺在牀榻上,沉睡者沒有醒來;而太后,還是坐在牀邊,幾乎和我離開王帳的時候沒有任何差別,好像這段時間她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連衣角都沒有變化,那雙蒼老的眼睛始終看着牀上的人,靜靜的,彷彿外面不管怎麼樣驚天動地的變化,都無法動搖她分毫。
我一看到她,立刻掙脫了劉輕寒的手,上前去:“太后。”
她聽到我的聲音,慢慢的擡起頭來:“丫頭。”
“太后!”
我走到她的身邊,低頭看着牀上的人,裴元灝的臉色仍舊有些病態的嫣紅,嘴脣乾涸開裂,卻是睡得沉沉的,既沒有快要醒過來的跡象,也不像念深所說,大家傳的那樣“病危。”
我稍稍的鬆了口氣,就聽見劉輕寒在身後慢慢的說道:“太傅,她來了。”
“辛苦劉大人了。”
“太傅大人言重了。”
我皺了一下眉頭,回過頭去,才發現帳篷裡還有另外一個人——申恭矣,他一直坐在帳篷裡另一邊的椅子上,那張消瘦而精明的臉上,平靜中帶着一點笑意,轉過頭來看着我,笑道:“嶽大人,咱們又見面了。”
“……”我冷冷的看着他,沒說話。
他似乎也並不期待着我開口,仍舊笑眯眯的說道:“想必你也很清楚,老夫將你請過來,是要做什麼。”
我站在牀邊,怒視着他:“不管你想要我做什麼,我告訴你——你休想!”
申恭矣聽着,卻大笑了起來。
我看着他,等他笑夠了,才一拍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來,走到牀榻邊,低頭看着牀上的那個人,又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怎麼?嶽大人是被關得還不夠?”
“……”我的表情一僵:“你說什麼?”
“呵呵,看起來嶽大人倒是個做大事的人,肚量真是不小。”他一邊說,一邊負手慢慢的走着,說道:“若老夫沒記錯,當年嶽大人的身份還是宮女,沒能等到出宮大赦,就被人關在冷宮半年多;後來——你冊封爲才人,還不足月就流了產,又被關進冷宮,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的話一出口,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些事,我早已經忘記——不,也許不是忘記,而是讓自己不要去想起。
可偏偏,他就這樣,在我,在劉輕寒的面前,一件一件的說了出來,我只覺得手指在不受控制的發抖,只能拼命的捏着拳頭讓自己鎮定下來,而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彷彿連活氣都沒有了。
申恭矣還在說着,一件一件,我如何在虎躍峽跳河求死,後來又如何被找到,在德州,又是如何因爲離兒的被劫而發瘋,襲擊了皇帝,最後再次被關進冷宮兩年多……
那兩年——
他說不出來,只是看着我,笑道:“其中滋味,嶽大人只有自己知道了。”
……
是,只有自己知道。
我現在還能記得那種飢餓的滋味,胃裡好像有一個黑洞,黑洞裡伸出一隻手來,不停的揪着我的心,好像要把心肝脾肺都扯碎撕裂,將一切都填進去才能平復那種飢餓的感覺;我吃過老鼠,硬生生的咬斷老鼠的喉嚨,感覺到它不停的在嘴邊吱吱的亂叫,尾巴抽打在臉上,彷彿有人在扇我的耳光;我也啃過柵欄,木刺將嘴都扎破了,嚥下去的時候,喉嚨也被劃出道道血痕,一開口,就覺得滿腔的血腥氣往上涌。
可,不僅僅是餓。
還有腦海裡的火焰,在一刻不停的燃燒着,最痛的時候,我只有拼命的往牆上撞自己的頭,才能讓自己不這樣陷入瘋狂。
那些日子,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站在牀邊,身體開始不停的顫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的屋子裡,身體又記憶起了那些傷痛,就在我不停發抖的時候,太后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指。
但,她清冷的手掌卻無法讓我從冰冷的回憶裡清醒過來。
申恭矣走到我面前,笑道:“嶽大人的確是能忍人所不能忍,是個人物。這些事連老夫想起來,嘖嘖,當初老夫告訴劉大人的時候——劉大人,老夫記得你一拳砸下來,把拾花樓的桌子都打碎了,是不是?”
我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擡起頭來看着輕寒。
他還是站在門口,仍舊冷冷的,臉色也蒼白的看不出一點起伏,只是他的眼睛,漆黑中透着一點針尖般的刺,慢慢的看向了我身後牀榻上的人。
拾花樓——就是之前孫靖飛說的,他在那裡見到了申恭矣和劉輕寒密會的那個青樓?
我沒想到,申恭矣居然告訴了他這些。
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不是沒有想過,曾經,被關在冷宮的那兩年多裡,總想着有朝一日能夠離開,能夠再見到他,我一定會告訴他自己受過的苦,一定會在他懷裡用力的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連做夢都這樣夢着,醒過來的時候,眼睛是腫的,聲音是啞的。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我卻沒有哭,甚至沒有痛,只是在看着他冰冷的眸子的時候,纔有一種好像心在被鈍刀一刀一刀割着的感覺。
這,不是我要告訴他的。
我想告訴他的,不是我曾經有多痛,而是在我痛過之後,我想要的。
我用力的咬着下脣,那種痛楚讓自己好不容易從記憶的痛楚裡清醒過來一點,我慢慢的擡起頭,看着申恭矣:“申太傅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申恭矣呵呵的笑道:“也沒什麼意思,老夫只是提醒嶽大人,凡事——有一就有二。”
我的臉色僵了一下。
“嶽大人如此忠心事主,的確可嘉,但嶽大人可曾想過,將來如何?”
“……”
“嶽大人,你和劉大人的事——呵呵,在御營親兵中已經不是秘密了,難道你以爲,皇上真的能如此大肚?”
“……”
當年裴元灝在吉祥村找到我們,他身邊的隨從正是御營親兵的人,我和輕寒之間的關係這些人自然也看在眼裡,雖然礙於皇帝他們不敢明目張膽的傳開,但紙包不住火,說起來,倒也真的不是什麼秘密了。
也難怪,申恭矣會去找他。
我轉頭看着他,突然覺得剛剛的怒火都消散了,餘下的只有無盡的酸楚——
“這就是你的理由?”
“……”他沉默的看着我。
我慢慢的走到他面前,擡頭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你是因爲我?”
他還是沒說話,鴉翅一般黑長的睫毛彷彿被凍住了,覆在平靜的眼珠上,半晌,微微一顫。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哽咽的看着他:“有的事,你做了,我會很高興……也會,很失望。”
“……”
聽到這句話,他的眼中一道流光閃過,卻是轉瞬即逝,快得我幾乎都察覺不到,倒是身後的申恭矣一聽到這句話,立刻走上前來:“嶽大人。”
我轉過身去,索性道:“申太傅,你到底要幹什麼,開門見山吧。”
他見我這樣,倒是一愣,但立刻也笑道:“好,那老夫也就說了。”
他說着,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明黃色的卷軸,定睛一看,竟是聖旨!他說道:“老夫想請太后取出皇上的玉璽,在這個詔書上加蓋璽印,可太后——嶽大人,你與太后最是親厚,還是勸勸太后,不要再固執了。”
我一聽,眉頭都擰在了一起——詔書!
他竟然僞造了皇帝的聖旨,要直接用玉璽加蓋璽印!
這一招,還是當初奪嫡的時候殷皇后想要用的招數,只是沒想到當初殷皇后沒有成功,卻給他留下了一個苗,現在用在了裴元灝的身上!
一想到這裡,我的牙都咬緊了,轉頭看着太后,她卻好像還是很平靜的坐在牀邊,比起劉輕寒那種壓抑着什麼的平靜,她的靜更像是從心底裡的平靜,一絲一毫的動容都沒有,只垂着眼皮道:“哀家已經說過了,朝廷的事哀家向來不過問。玉璽在哪裡,哀家也從不知道。”
申恭矣笑了起來:“太后,何必隱瞞?”
“……”
“皇上此次春獵,玉璽隨身攜帶,本官已經查了各處的帳篷,連皇后那裡都沒有玉璽,想來玉璽應該還留在王帳中。這些時,也只有太后在王帳中照顧皇上。”
“……”
“太后,您在臨水佛塔唸經誦佛這些年,早當看破纔是。又何必管這些紅塵紛擾?”
“……”
“就算皇帝退位,臨水佛塔也是宮中最安靜的地方,這一點老臣一定向太后保證。若太后想要剃度,老臣也可安排。這天下的寺院,只要太后想去,老臣就立刻爲太后打點。”
他說到最後,口氣也變得有些急切了起來。
我看着這個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目光變得冷了起來。
“申太傅想得還真是周到。皇上退位,您連太后處置都想好了,”我冷笑道:“您那麼快,就想讓二皇子即位了?”
我說這句話,多少有些諷刺的意味,裴念勻是個癡兒的事早就已經在宮中傳開,申恭矣一聽到這話,臉色立刻變得鐵青了起來,眼中透出了一股陰狠之意。
但下一刻,他很快便恢復了平靜,也冷笑道:“老夫何時說,是要讓二皇子即位。”
什麼?
我心裡一驚,他的這份詔書,不是讓裴念勻即位,那是——
想到這裡,我急忙走過去,一把拿起那份詔書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