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灝悠然的拎着酒壺,自斟自飲,斟滿了一杯酒,慢慢的擡眼看着我,燭火下,那雙眼睛裡閃爍着說不盡的詭異的光。
我咬了咬牙,終於慢慢的走了回去,坐下來。
“輕……盈……”他喝了一口酒,慢慢的念着我的名字,不知是在品着酒,還是在品着這兩個字,過了許久,慢慢道:“這,倒是個好名字,比你原本的名字,更適合你些。”
我還是緊張的看着他,雖然一動不動,但身上的血液幾乎都在隨着他的話語而顫抖。
“那個時候,你從船上跳下來的樣子,輕盈得像只鳥兒。直到現在,我都還不覺得你是自盡,而是覺得你羽化登仙了一樣。”
他的聲音越輕,我的心裡越怕,甚至已經怕得連呼吸都不敢繼續,近乎窒息的感覺好像被命運的手狠狠的扼住了喉嚨,就像一隻被逼上了絕境的困獸。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透着一絲絕望的兇悍,他突然道:“你在怕什麼?”
“……”
他笑了一下:“你也不用擔心。”
“……”
“朕知道,那個時候,你受了不少委屈,玉全也說,你在大牢裡的時候還自盡過幾次。”
“……”
“所以,朕不會怪你跳船。”
若不提當初,我的心裡只有突如其來的恐懼,可恐懼之後,卻發現所有的過去的感知都復活了,痛苦,無助,絕望……到最後的——恨。
每一段,都是血和淚,我以爲是上輩子的事,今生我不要任何償還,只賠我這半生的平安幸福即可。
可現在——
我看着他,卻見他的目光似乎也黯然了一下,低頭又爲自己斟酒,慢慢道:“你受了不少苦,朕知道。”
他的話,平靜而平淡,好像真的只是一個故人,坐在你的面前,和你徐徐的談着往事,無愛無恨,無憎無怨,彷彿過去的一切都只是一陣風,吹過了,便過了,連涼意都不曾留下。
可我的心裡仍舊沒有一絲的放鬆。
當初他答應我讓我出宮,也是像現在這樣,淡淡說話,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卻在我最靠近希望的時候,給了我最致命的一擊。
沉默了不知多久,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你——是怎麼找到——”
話沒說完,門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還沒回頭,已經聽到劉三兒呼呼的聲音,我的心卻一下子鬆了一下,一轉頭便看到他鼻頭紅紅的走回來,眼角也都紅了,嘴脣微微的有些發腫,看了下我們,有些靦腆的笑道:“讓你們取笑了。我還從來沒吃過這麼辣的東西。”
一邊說着,一邊還在斯斯的吸氣,我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應該輕易的說什麼,做什麼,只能輕輕的將面前的一碗茶推過去,淡淡道:“再漱一下,別吃了。”
“嗯。”他點點頭,又喝了一大口茶,還是緊皺着眉頭,偷偷的吐了下舌頭。
若是在平時,我一定會笑起來,可這個時候,我笑不出來,甚至也是不敢笑,只能這麼看着他,而目光還要掛在對面,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男人身上。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發難,我只知道,一旦發難——一切都完了。
可劉三兒卻好像還是渾然不覺,喝了茶之後稍稍好些,又轉頭看了看我,笑道:“將來離兒長大了,得讓她學學吃辣,別像我這樣鬧笑話。”
我的臉色微微的一震。
眼角的餘光已經看到對面的人站了起來,我一下子緊張得睜大眼睛,就看到他起身,微笑着說道:“說起離兒,我其實還爲這個孩子準備了一份禮物。”
“什麼?”劉三兒一聽,急忙擺手道:“這可不行。袁公子,你之前救了我,又照顧了我那麼久,已經是大恩了,怎麼還能要你的東西呢?”
他淡淡笑道:“不是什麼大東西。不過是——給孩子的,算見面禮吧。”
說完,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東西,我一眼看到,頓時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根紅繩子,下面掛了一個晶亮的小掛飾,而仔細一看,那竟然是一顆黃金鑄成的蘭花扣!
我的腦子一時間亂了——那顆蘭花扣,當初在紅葉寺的時候就掉了,後來雖然我還想回去再找,卻也沒有找回來,原以爲就這麼失落了,可怎麼會——
不,不會的,他怎麼可能找到那顆蘭花扣,只怕是他另外從衣服上拿下來的。
“咦?”
我的心裡還這麼想着,一旁的劉三兒一下子驚訝的站了起來,看着那個掛墜,說道:“這——這個東西——”
裴元灝擡眼看了看他:“什麼?”
劉三兒小心的捻起來,仔細的看了看,我心裡有些疑惑,不知道他怎麼會這樣,正在不解,就聽見他說道:“這個東西,怎麼會在你的手裡。”
……
怎麼回事?他見過這顆蘭花扣?
我一時間驚訝不已,裴元灝的目光卻是閃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他:“你見過?”
“嗯。”三兒用力的點了點頭,說道:“還是一兩年前的事了,我去紅葉寺幫工,就在打掃佛堂的時候在佛幡的後面掃出了這個東西,我看見是金的,就要交給寺裡的主持方丈,可是方丈看了之後,卻說這個東西不是寺裡的。但他又說,這東西跟我有緣,讓我帶着,將來也許會有用處。”
這一刻,我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傻傻的看着他。
原來,那顆蘭花扣,是被他撿去了。
這時,我才恍然想起來,當初在紅葉寺的時候,一嗔跟我說過,吉祥村有個村民會幫他們打掃佛堂,可那只是隨意的一句話,我也無心去記;現在我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那個小沙彌會對我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原來,他是因爲劉三兒而說的!
我有些顫抖的牽着他的衣袖:“那,這顆釦子怎麼又——”
他看了我一眼,倒像是有些羞愧的,遲疑了一下才說道:“那個時候,我——你的身體不好,大夫說要用好藥,不然你就——當時家裡也真的沒有什麼錢,就只剩下這個,所以我就——就把這個當了。”
對了,他當初曾經提過一次,因爲我病重需要好藥,他當過一樣東西,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當掉的,居然是這顆蘭花扣!
我看着他的掌心裡那顆金燦燦的,栩栩如生的蘭花扣。
從裴元灝的胸口被扯下來,戴在了我的胸前,後來遺失,爲他所拾,卻又爲了救我的命,典當出去,後來——後來——我慢慢的轉頭,看向站在一邊,臉色沉沉的裴元灝,他似乎也有些震驚,當一時間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那雙眼睛,漆黑得嚇人。
這一切,算是什麼?
緣?還是孽?
自從第二次見到劉三兒,我就相信,我和他是有緣分的牽引的,否則,他不會在芸芸衆生中,對我說的那一句話,卻是我來到民間感受到的第一次溫暖;而我跳河自盡,又偏偏爲他所救,甚至於發現,他竟然就是劉世舟的兒子,劉毅的弟弟。
可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們的緣分,比我所知的,更深。
但是,卻在我知道的時候——
想到這裡,我咬着下脣,慢慢的擡起頭,裴元灝看着我們,棱角分明的臉上浮起了笑容,可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似乎並沒有笑意,說道:“我喜歡收集一些有意思的玩意兒,無意中從聚寶齋裡找到了這個,就一直留在身邊,想着劉公子的孩子要出世了,就用這個作爲見面禮,卻沒想到——”
他看了我一眼:“早有淵源。”
劉三兒也笑了起來:“要說這個世上,還真是有緣分這一說,否則——也不會這麼巧了。只是不知道,這個東西到底是誰掉落的,誰成全了這段緣分啊?”
聽到這裡,我的臉色已經煞白,勉強笑道:“何必去尋根究源,有的事,斷到這裡,正好。”
這句話說完,他看了我一眼。
我卻低着頭,看着那顆蘭花扣,金燦燦的光芒有些刺眼,卻比不上他的目光讓我覺得心悸,現在我也明白他是怎麼找到我了。當初他並不知道這顆蘭花扣被我遺落,也許他是想,如果我還活着,身無長物,只能變賣一些東西,所以找到這顆蘭花扣,再要找我,就不難了。
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笑得悽楚,笑得心酸。
回想起當初在吉祥村,我替人寫信,全都換了字跡,因爲害怕被人認出來;在繡坊接活計,也從來不用蜀繡,因爲他的手裡有我的繡品。一舉一動,我都小心謹慎,生怕越雷池半步,只想安安靜靜的守着劉三兒,過完這下半輩子。
卻沒想到,我明明已經將最危險的東西遺落,卻還是——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身邊的劉三兒,看着他臉上愉悅的笑容,只覺得心裡一陣無助,徹頭徹尾的無助,好像全身最後一點可以堅持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我終究,逃不開嗎?
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已經用死亡來作爲結束,上天竟然還有這樣的安排,我爲什麼就是擺脫不了,逃不開,爲什麼?!我和他之間,到底還要糾纏到什麼時候?
連死,都不行嗎?
裴元灝一直沉沉的看着我,臉上帶着一絲壓抑的感覺,過了很久,他終於笑了一下,道:“我想抱抱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