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狹長的宮牆,帶來了冰雪的寒意和鮮血的腥味,也吹得人全身的血液都要凍僵了一般,我覺得冷得厲害,下意識的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這個時候才發現,身上的衣衫破損得不成樣子,好像一個乞丐婆子,狼狽不堪。
而承乾殿裡的那一位天朝第一美人,印象中的她永遠都是那麼美麗,那麼高高在上,好像雲端的仙子,讓所有的男人都將她捧在掌心,即使已經不能擁有她,也要將她永遠的刻在心裡。
相比之下,這樣衣衫襤褸,滿身灼傷,像個乞丐一樣的我,太可笑了。
楊雲暉的人馬已經立刻將承乾殿團團圍住,他走過來對裴元灝道:“殿下,現在要進去麼?”
裴元灝看着承乾殿,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先去景仁宮!”
景仁宮,那是殷皇后的居所,周圍的人一聽,面色立刻變得凝重了起來,雖然皇上病重之後一直都是太子監國,但其實大家都知道,殷皇后從中干預朝政已經不是秘密,甚至我也明白爲什麼裴元修已經是太子,殷皇后仍舊要做這一切。
只怕在我們南下的時候,皇上立下那道傳位給皇長子的聖旨就被她發現,所以她纔會覺得裴元修的地位岌岌可危,纔會鋌而走險的對皇上做這一切,包括在千里之外操縱揚州城的那一場瘟疫,阻攔裴元灝回宮,想要早一步找到玉璽,讓裴元修正式登基。
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現在,裴元灝先去景仁宮,只怕是要先從她下手了。
回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不知爲什麼竟然覺得有些好笑,世事沉浮,沒想到連我的心也幾經沉浮,直到剛剛的那一刻,應該是已經沉到底了。
也沒有什麼,好難過的了。
才這樣想着的時候,裴元灝已經走過了我的身邊,順手便牽起了我的手。
他的手還是和過去一樣有力,捏着我纖長的指尖,一陣溫熱的暖意包圍着我冷得像冰塊的手。
若是在平常,這樣溫暖的體溫已經將我的手給暖起來了,可今天他拖着我往景仁宮走,這條路那麼長,他沒有回頭,我也只是沉默的跟着走,一直到了盡頭,我的指尖仍舊冰冷,好像拒絕任何溫暖一般。
他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低頭看了看我蒼白的手指,然後看向了我的眼睛。
我一動不動的被他牽着,臉上木然的沒有任何表情,但即使這樣,似乎也激怒了他,我看到他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絲怒意,剛想要開口說什麼,已經進入景仁宮的幾個先行兵突然跑回來:“殿下!”
“何事?”他立刻轉過頭去。
“景仁宮是空的,皇后不在!”
“什麼?”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愕然的神情,立刻道:“去哪兒了?”
“不,不知道。”
這個時候殷皇后不在景仁宮,可剛剛我們沿途走來,楊雲暉已經堵截了所有宮廷的出入口,都沒有看到殷皇后和她身邊的人,她會去哪兒?
裴元灝沉默了一下,臉色突然變了。
他一下子放開了我的手,轉身朝着承乾殿大步的走過去。
那隻溫熱的手一離開,我的手指立刻恢復了之前的冰冷,而看着他急匆匆迫不及待的背影,好像恨不得能立刻飛到承乾殿一般。
我僵在空中的手輕輕的捏緊了。
這時,楊雲暉走到了我的身邊,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只留下一句:“跟着。”便急忙也朝承乾殿飛奔過去。
。
承乾殿,空了。
這裡依舊燈火輝煌,依舊清新雅緻,陽光透過天青色的窗紗在屋子裡撒上了如冰一般的晶瑩的光,三扇漢玉屏風上氤氳的山嵐霧氣彷彿也瀰漫到了整個大殿裡,昭示着主人不凡的品位。
可這裡的主人,卻已經不見了。
好像轟轟烈烈的打開了一個寶藏,卻發現整個寶窟裡面空空如也一般,裴元灝站在門口,面對着這一室的清淨,整張臉都蒼白了。
楊雲暉一見此情景,立刻覺得不對勁,急忙上前道:“三哥,這——”
“……”
“我馬上派人去查。”
“不用了。”裴元灝慢慢的說着,他走進了承乾殿,看着這裡和過去絲毫不差的格局擺設,好像主人只是稍微離開一會兒,但誰都知道,這裡已經沒有主人了。
楊雲暉冷汗都出來了:“如果找不到他,那我們——”
如果找不到太子,裴元灝今天做的,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叛亂!
皇帝尚在,傳位聖旨已下,而裴元灝卻帶領禁衛軍強攻入城,和奉命保護太子的御營親兵遭遇血戰,而現在,他攻破了午門進了皇宮,太子卻已經不見了!
看起來,御營親兵入宮,並不是真的爲了保護太子,而是爲了拖延時間,現在太子,太子妃,還有殷皇后已經全都下落不明,天下人會如何看待今夜的這一場大戰,已經不做他想,可怕的是裴元灝明天的路。
今晚,已經血流成河,明天的路,只怕也必須用一個個鮮血的腳印去走完。
只這樣一想,我擡頭看着裴元灝,他的臉色蒼白,目光定定的看着桌上的一隻茶杯。
那是一隻細緻的白瓷茶杯,裡面還有半杯清澈的茶水,杯子的邊沿微微透着一點嫣紅,似乎是誰喝了之後,留下的一點朱脣的香痕。
裴元灝慢慢的走到桌邊,拿起那隻杯子,眼中透着深深的受傷的痕跡,突然一用力,茶杯在他的手中啪的一聲碎裂開來,他的掌心被扎破,頓時鮮血涌了出來。
周圍的人全都急了,忙圍上來要給他包紮,他卻狠狠的一揮袖,將所有人全都攔開。
楊雲暉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立刻轉身吩咐道:“先去北門,把局勢控制下來,將所有王侯公親看住!”
那些人領命,轉身下去了。
只有我一個人,不知該往哪去,也邁不開腳下沉重的步子,只能一直站在門口,任憑冰冷的風從背後吹來,好像那一夜躺在冰冷的石板上,任憑陰寒的地氣侵襲着我的身子,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絕望……
“你到底,跟他走了!”
他最後一句話,咬着牙在這空曠的大殿裡慢慢的響起,帶着無盡的恨意,也響徹在我的心裡。
。
大戰之後,總是平靜的。
陽光透過烏雲照在宮殿頂上的五彩琉璃瓦,幻化出絢爛的光芒,那些沾染了鮮血的白雪已經融化,被井水沖洗掉了;堆積如山的屍體也早就被清理,連同宮牆上刀劍的劃痕,血肉模糊的痕跡,也被新的鮮紅的顏色掩蓋。
整個皇城煥然一新,好像一切都是嶄新的。
也許是因爲,要迎接一個嶄新的開始。
那一夜的風雲劇變留下來的當然不會只是一個煥然一新的皇城,雖然皇帝尚在,雖然傳位的聖旨已下,雖然監國太子下落不明,雖然那一夜的變亂讓血腥的氣味瀰漫了整個天朝,但是皇權的更替卻是不可逆轉。
皇城政變的第二天,三公中的太師常延柏與太傅申恭矣便率朝中數位大臣上奏,言皇上龍體沉珂難愈,皇后篡權,朝綱不振,望三皇子裴元灝承繼大統,福澤蒼生。
而以太子太保王甚爲首的另一批大臣,則痛斥裴元灝犯上作亂,以刀兵加之宮廷,拒不奉其爲君,並且在永和宮外長跪不起,請求皇帝下旨嚴懲謀害太子的兇手。
這樣的僵持一直延續了三天,直到第三天,刑部以謀害皇上的罪名將王甚抓入了天牢,原因是太醫院交出了殷皇后當初給皇上服藥的藥單,發現其中有草烏頭、馬錢子等會令神經麻痹的藥物,而這張藥方,當初就是王甚獻給殷皇后的。
王甚一倒,朝廷的整個局勢便開始一邊倒,而肅清的行動也在這樣的平靜下進行着。
這些倒並不讓我吃驚,我吃驚的只是太師常延柏,他原本是殷皇后請回來和王甚聯手對付申恭矣的,沒想到他的轉變竟然這麼快,甚至比申恭矣還快,是第一個奉裴元灝爲君的大臣。
其實,我也早該知道,人是善變的,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
。
我站在掖庭我的房間的門口,看着外面梧桐樹上最後一片枯黃的落葉飄然落地,而枝頭卻已經染上了新綠。
已經第五天了。
那場政變之後,隨之而來對每個人的,都是天翻地覆的改變,除了我。
上陽宮那邊已經被封了起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卻讓我無家可歸,幸好掖庭這兒還有我的居所,瑜兒一直在等着大赦,見我平安回來,自然高興不已,接連幾天晚上抱着我入睡,好像一個依戀母親的孩子。
而這幾天,裴元灝好像已經忘了我的存在,我也沒有再見過他一面。
想來,如今的他已經是黃袍加身,只等着選擇一個良辰吉日便要正式登基,王甚雖然倒了,但朝中還有些不服的聲音,殺不盡,堵不絕,天下的讀書人都在痛斥他的暴戾無道,這樣風雨飄搖的多事之秋,近在咫尺的皇權卻也是岌岌可危。
聽說,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閤眼了。
我沒有主動去找他,只是每天就站在門口,看着掖庭那一條長長的路。
我還在等,等着他給我的一個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