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我問得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問到這個問題,一時間沒有說話。
我說道:“你最近好像沒有什麼毒發的症狀,但如果毒解了,你肯定會告訴我的。”
“……”
“到底現在是什麼情況了?”
“……”
“還有,來這裡之後一直沒有見到藥老和殷皇后,他們去哪兒了?”
他輕咳了一聲,才說道:“我把他們送到山裡去了。”
“幹什麼?”
“當然是,配藥了。”
“配藥?”
“就是給我抑制毒性的藥,”他一邊說着,一邊拍了拍手從蒲團上站起身,又將我也拉了起來,幫我拍了拍身上,然後坐到一邊,說道:“這段時間幸虧他,你看到我這一陣子,都沒有再被毒發睏擾了。”
我看了他一眼。
的確,來到漪瀾別院已經一個月了,每天都跟他守在一起,沒有看到他有任何的不適,要不是我的心裡時刻還記掛着這件事,我幾乎都要忘記他是個中毒的人了。
我說道:“難道,他可以解毒嗎?”
“也不是,他說了,解毒還是需要最關鍵的那一環,不過,他可以幫我很好的控制毒性。”
“那,這些日子我也沒有看到你吃藥啊。”
他笑了一下:“若是當着你的面吃藥,你一定每天都要提心吊膽的,我吃一次,你擔心一次吧。”
“……”
說得倒是。
我想了想,又問道:“真的沒有大礙嗎?就算可以控制毒性,也不能永遠的控制下去吧?”
“當然,所以,還是需要配製解藥才行。”
所以——
南宮離珠的血,還是最重要的部分。
我咬着下脣,一股狠意又從心裡涌了上來,看來,安穩舒服的日子必須得結束了,我們應該要做好去武威的準別了。
正在這時,一個侍從走了進來,將一封信箋交到了輕寒的手裡,似乎是外面來的報告。他拆開來看了一眼,微微挑眉,陷入了沉思。
我問道:“誰的信?”
“是溫如玉派人送回來的信。”
“他怎麼了?”
“沒事,他派人在江上,把那些衝散的殘兵遊勇都收復了。”聽到這句話,我不由得就鬆了一口氣,而輕寒仍舊看着信箋上的字,沉思着,喃喃道:“現在,從三江口到江陵那一段的水路上,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
沒有任何障礙……
這句話,說得似有深意。
之前江陵的兵馬想要進入西川,他們會認爲三江口這邊他的人馬是障礙,但如果要說江面上有對他而言的障礙,那就意味着他要——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
“輕寒,你是有什麼打算嗎?如果你有什麼打算,要提前告訴我。”
他想了一下,然後笑了笑,一邊將那張信箋疊好放回到信封裡,一邊說道:“現在說還爲時尚早。再說了,再過一段時間就要過年了,不管有什麼事,都先把這個年過了吧。”
看見他輕鬆的笑容,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兩個人又曬了一會兒太陽,把身上這些日子因爲下雨淤積的溼氣都曬走了,倒是覺得舒服了不少,便起身往回走。他今天還要去賬房那邊清賬,順便處理一些下面的事情,叮囑了我幾句之後就離開了。
我原本應該會屋裡,但是又覺得冬天裡難得這麼好的陽光不應該被辜負,便在花園裡慢慢的溜達着,走了一會兒覺得累了,就走到長廊的椅子上坐下。
正歇着的時候,前方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裴元灝走了進來。
這個庭院是主人住的,也並不限制他們進入,只是這些日子一直都在下雨,大家沒什麼心情出門,有的時候他會進來,但停留的時間都不長。
看見我坐在長廊的椅子上,他走了過來,低頭看了我一會兒,說道:“你的臉色好了很多。”
“多謝記掛。”
我想了想,自己出來了也很久了,該回去休息了,不過正準備起身的時候,就聽見他說道:“朕又不會做什麼。”
“……”
我擡頭望着他。
他也低頭看着我,認真的說道:“事到如今,你還要避朕如蛇蠍嗎?”
“……”
要說避他如蛇蠍,其實倒真的不會,就像輕寒那天說的一樣,對人的態度,也要根據他的狀態改變而改變,至少現在的裴元灝讓我覺得不必豎起滿身的刺,也的確不必避他如蛇蠍。
只是,提防,還是要有的。
似乎是看透了我的目光,他說道:“你可以提防朕,但真的不必避開朕。”
“……”
“朕不會對你做什麼。”
他把話說到這一步,倒讓我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了,我沉默了一下,才放開了準備起身而扶着扶手的那隻手,說道:“陛下不要見怪,我也沒有這樣的心思。”
“……”
“我只是不想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他也扶着扶手,慢慢的坐到了我的對面,說道:“你說的誤會,不是指我們兩之間,而是指劉輕寒吧。”
“……”
“你怕他誤會。”
我一時間不知道他臉上那種近乎淡然的表情下面到底隱藏着什麼情緒,更不知道他看似平靜的話語中還掩藏着什麼真意,面露戒備的看着他,而他看向我,淡淡的一笑,說道:“其實,大可不必。”
“……”
“劉輕寒不會有什麼誤會的。”
“……”
“而朕,朕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朕覺得,很久沒有跟你這樣安安靜靜的坐着,好好的說說話了。”
“……”
我想了好一會兒,纔將身上那種戒備的緊繃感慢慢的放鬆下來,輕呼了一口氣。
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淡淡的微笑。
雖然說想要跟我安安靜靜的坐着,好好的說說話,但接下來的時間,他卻是一直安靜的坐着,並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而我就更不可能主動開口了,也安靜的坐着。
西川的冬天不會像北方的冬天那樣寒風刺骨,這裡的天氣更偏陰冷,不過太陽一出來,暖融融的陽光就會照得人渾身舒坦。
這樣曬了一會兒太陽,聽着遠處平緩的流水聲,我更加放鬆了一些。
這時,裴元灝說道:“這個地方,聽說是你一個親戚的產業?”
“我堂弟。”
“就是在海上——”
“對。”
“他把這些家業都交給了劉輕寒。”
“是的,在天權島上,生死攸關之際,輕寒爲了保護他,替他擋了一劍,他心中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臨終前將自己的產業全部贈與了他。”
裴元灝聽着,喟嘆着道:“劉輕寒倒是很幸運的一個人。”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說道:“這不是幸運。”
“嗯?”
他轉頭望着我,我說道:“說起來,被贈與這麼大一個產業是他人生的幸運,但如果不是他在生死關頭能夠捨己爲人,這種幸運也不會落到他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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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是回報。”
“……”
“不是我堂弟給他的回報,是老天給他的善心的回報。”
“……”裴元灝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天道酬勤,亦酬善。”
我點頭:“對。”
他說道:“這裡,倒是一個好地方,風景也好,民風也好。你喜歡這兒嗎?”
我轉頭看了看周圍,雖然是冬天,可蜀地並不是滿目枯枝,遍地黃葉的荒蕪,反倒有一些長青樹透着深綠,也給這樣的冬天帶來一絲生機。
我說道:“我喜歡。”
“有沒有想過,如果一切,塵埃落定,就要在這樣的地方,平靜的度過餘生。”
“……”
我有些詫異,他會說起這句話。
我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說道:“陛下,恐怕不應該說這話。”
他笑了笑:“所以朕在問你。”
他的眼睛在陽光下閃着一點光,過去的那種深邃幽暗也不見了,這個時候反倒顯得很清淺,甚至有些暖融融的,我被他這種意外的溫柔弄得有點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但陛下說這些的前提,是塵埃落定。”
“……”
“我卻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塵埃落定。”
一聽到這句話,他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斂起了一些,氣氛也微微的變得有些沉重了起來。
這些日子在漪瀾別院的靜養,的確讓人有一種太過舒服,甚至在舒服中有些懶散的感覺,可是我們都很清楚外面的局勢,雖然江陵的兵圍解了,並不代表裴元修沒有下一步舉動,如果水路走不動,我擔心他會聚集所有的力量強攻西安府,如果潼關一破,我們的局面仍舊不容樂觀。
我說道:“現在,離塵埃落定,還遠着呢。”
裴元灝沉默了許久,然後嘆息了一聲,道:“朕知道。”
“……”
“所以,朕打算擇日啓程回去,”他說到這裡,又看了我一眼,然後道:“回隴南,總有一些事情,是遲早要做的。”
我的心也沉了一下。
這個時候,他也不再忌諱了。
他要回的,不是西安府,不是他暫定的陪都,而是隴南。
想起隴南那寂靜的半城,我的呼吸也變得有些緊繃了起來。
不過,就在我擡起頭來,剛要說什麼時候,目光卻不由的看向他身後高牆外,那高高聳立的小樓。
那上面,好像又有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