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時間已經不短了,從小也見過一些大陣仗,但這樣被人跪拜還是讓我非常的不習慣,我急忙扶着她們,說道:“不要折我的壽。”
幾個人站起來,退到一邊。
那幾個女子雖然滿面灰塵,眼睛卻很亮,非常好奇的望着我們,一臉新奇的神情。
我這纔看向那位老人家,他的神情還是很平靜,但我知道,那種平靜是在長久的磨礪下形成的麻木,此刻唯一能看到他內心波動的,是那雙眼睛裡複雜的眼神,一直看着我,好像在看着自己的救贖一般。
我說道:“老人家是——”
他說道:“殿下怕是沒有見過我。”
我搖了搖頭。
“其實,老朽見過殿下數次,不過都是在殿下小的時候,遠遠的見到,並不敢驚動殿下。”
“哦?”
我回想了一下,才記起來,當年母親經常帶着我到這一帶來釣魚遊玩,有的時候她會一個人走開,去做什麼我不知道,因爲當時年少的我也只顧着玩耍,現在這個人一說,我就明白了。
母親當年帶着我來遊玩,只怕主要的目的,是爲了見這個人。
我直接問道:“你到底是誰?”
這個老人沉默了一下,說道:“時長日久,老朽的姓名連自己都忘記了。殿下可以叫我宗正。”
宗正……?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前朝實錄裡,曾經見到過這兩個字,但不是人的名字,而是一個官名。
“宗正……”我喃喃的念着這兩個字,又看向他的身後:“這幾位是——”
“這是我的義子,還有我的孫女兒。”
“你們一直在這裡嗎?”
“是的,我們奉旨在這裡看守三江大壩,已經三十多年了。”
他說着,看向我,目光顯得有些枯槁:“若殿下再不出現,我們怕是都快要守不下去了。”
我們找了一處空地,正好有幾塊石頭,素素拿了一個褥子給我墊在下面讓我坐下,裴元灝一直沒有說話,也坐在了我旁邊不遠。
這位自稱“宗正”的老人帶着他的兒孫站在我面前。
幾句話之後,我大概也明白他的身份了,這人應該是前朝的一個官員,但——可能是受過腐刑,無妻無子,在這裡看守三江大壩,爲了延續這個工作,收養了義子,就好像甘棠村的馬老爺子一樣,如果我們不來,他們就會世世代代在這裡守護這座堤壩。
不過——我看了一眼他那義子身後的幾個女兒,容貌倒還端正,大概是許久沒有見過外人,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看着我們,尤其是裴元灝和查比興這樣的男子,自然被她們多看了幾眼。
我也明白,爲什麼宗正會說,如果我再不來,他們就快要守不下去了。
他這義子生的全都是女兒,的確是很難把這件事做下去的。
我的心裡雖然疑惑很多,但這個老人的出現是我完全沒有預料的,我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所以疑惑雖多,卻不知道該問他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我纔想起來,問道:“老人家,你們守在這裡,可有看到什麼陌生人過來嗎?”
宗正說道:“我們雖然是守護大壩的,但也不是每天都在這裡,我們是住在山上,今天才剛剛下來。剛一下來,就見到殿下了。”
“哦……”
我點了點頭,再看向前方,心裡算着時間,等下還是要趕過去。
“說到陌生人——”宗正一邊說着,一邊看向一直坐在旁邊沉穩不語的裴元灝,說道:“殿下,他們又是什麼人?”
這位老人家雖然在這裡守了幾十年了,但還是相當有眼力,他沒有問我身後的杜炎和查比興他們,而是單問裴元灝,顯然是一眼就看出他跟我們是兩路人馬。
我看了一眼裴元灝,然後說道:“他,他是皇帝。”
“……”
宗正的臉色忽的一變:“什麼?”
“他就是皇帝。”
“……”
宗正慢慢的轉向他,那雙因爲年老而顯得有些混沌的眸子直直的看着裴元灝。
他是前朝的官員,對這個皇帝自然不會有什麼其他的想法,在看了裴元灝一會兒之後,他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顯得很奇怪。
裴元灝被他這樣看着,也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
不過就在這時,宗正突然又對我說道:“請問殿下,他——這位皇帝陛下,他來西川做什麼的?”
我說道:“他來和談,他來跟我弟弟,也就是顏家家主和談。”
宗正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和談!”
這兩個字像是戳到了他們心裡什麼地方,不僅是他,連他身後那個一直一臉麻木的義子,還有幾個安靜的孫女兒都變了臉色,他們紛紛走上來:“父親!”
“爺爺,他們真的是和談了嗎?”
“和談!顏家終於跟朝廷和談了!”
我不知道這個幾乎已經盡人皆知的消息爲什麼會讓他們這麼反常,雖然他們身居深山,可能消息傳不進來,但和談這件事,西川的老百姓也都各有看法,何至於讓他們激動至此?
我問道:“老人家,怎麼?”
宗正這個時候好像都聽不到我的聲音了,他又是笑,又是嘆息,眼中竟有淚光扇動,對着上天連連拜首:“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我們,我們終於可以不必再守下去了!”
什麼意思?
我有些莫名其妙,而這時,裴元灝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宗正接連三拜,連帶着他身後的義子和孫女兒都虔誠的叩拜了蒼天,然後才直起身來,老淚縱橫的說道:“殿下不知道,當年老朽奉旨在此守護大壩,只要大壩在的一天,只要老朽還或者,老朽,和老朽的兒孫們,就要在此守護,不能離開。”
我點點頭,這跟馬老爺子他們守護顏家宗祠也是一樣的。
他說道:“可是,老朽家傳至此,只剩下些孫女兒,再要守,也守不下去了。”
我說道:“難道,母親沒有別的安排嗎?”
他淚流滿面的說道:“只有一個安排,就是等到朝廷和顏家和談。”
“……!”
我的心忽的跳了一下。
裴元灝原本很安靜的,這個時候也忍不住說道:“何談?”
宗正說道:“只有等到朝廷跟顏家和談的這一天,老朽,和老朽的兒孫們,就可以離開三江大壩,不必在此守護了!”
我皺着眉頭:“母親是這麼跟你們交代的?”
宗正哭得整個人都在抽搐,說道:“這是老朽的命,老朽又怎麼會記錯?”
我深吸了一口氣。
母親,早就已經預感到,朝廷跟西川的分裂不會持續太久,她已經預料到西川遲早有一天要跟朝廷和談,所以纔會讓這位老人家在這裡守護三江大壩,還給了他一個這樣的命令。
只要和談,就可以不必再守。
但,三江大壩可是西川的命脈所在,不管和談與否,這個地方對西川而言都是一樣的重要,爲什麼和談了之後,就不必守護這裡?
她是什麼意圖?
我的心裡還在糾結的想着,而宗正這一家已經激動得難以自持,尤其那幾個女子,比他們的爺爺哭得還更厲害,其中一個看上去最年輕的女子嗚嗚的哭着,聲音都啞了,道:“我們,我們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
雖然心裡還有很多疑惑,但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我的心裡也還是忍不住有些傷感。
外面的大千世界,精彩紛呈,可對這一家人來說,所有的花紅柳綠,鳳翔魚躍,離他們都太遠了。他們在這個清苦的世界裡守護着一座沒有生命的大壩,這無異於一種苦修,更是對人性的一種摧殘。
雖然我知道大壩的重要,守護這個地方當然也是必須的,但母親爲什麼讓宗正來守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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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和我一樣也有對他們的憐憫之意,從裴元灝到查比興,都沒有人開口打擾這一家人的慶賀,他們又哭又笑,激動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情緒才平復下來。
我這才問道:“老人家。”
宗正這個時候連臉上的皺紋都笑得更深了,眼睛裡也透出了一點光芒,望着我:“殿下有什麼吩咐?”
我想了想,問道:“母親爲什麼會讓你來這裡守護大壩呢?”
宗正長嘆了一聲,說道:“山河破敗,老朽身無長物,亦無妻無子,了無牽掛,不來這裡守護大壩,老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可是,就只有你們?母親沒有加派其他的人手嗎?”
“這個地方長年累月也見不到一個人,最多也就能見到一些迷路的獵戶,其實,有沒有人守護,都是一樣的。一開始只有老朽一個人,收了這個義子,他娶妻生子之後,老朽纔不是孤身一人。”
我想了想,也點點頭,倒也是,這座大壩對西川的重要不必言說,自然沒有人會跑到這裡來搗亂,至於其他的——在今天之前,也的確沒有人能深入到西川,來到這座大壩動歪腦筋的。
“不過,”宗正像是想起了什麼,說道:“十幾年前,倒有一個人到了這裡。”
“是誰?”
“是一個朝廷的官員,他姓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