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竟然真的是隴西軍的後人。
這個事實實在是來得有點太快了,以至於我和輕寒一時間反應不及,兩個人都安靜下來,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
我感覺到一陣口乾舌燥,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喉嚨一辣纔想起來那是酒,急忙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南振衣很耐心的看着我們,氣息無平靜。
南振衣說,他們是隴西軍的後人,但,應該不是統帥的後人,因爲統帥姓祝,是前朝皇族,而南振衣和他的侄兒顯然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人。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終於平復了自己的情緒,擡頭說道:“原來,山長的先人,是曾經浴血疆場,奮勇殺敵的隴西軍的將士,令人傾佩。”
南振衣襬了一下手:“那是先人自己的榮光。”
跟這個人聊天真的很難聊,他雖然看起來態度非常的溫和,讓人心生親近,但所有的恭維在他面前都不起作用,反倒讓說的人有點難堪,我這一下是徹底的告訴自己,在他面前不要起其他的心思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好。
輕寒坐在對面,說道:“那,山長的先人,是否也是和隴西軍一起——”
南振衣說道:“師弟這麼問,一定是因爲看到子泰出現在鳳翔城內,以爲我們的先人也葬身在西北,所以拜祭先祖的吧?”
以爲?
我詫異的道:“難道不是嗎?”
旁邊的南子泰輕輕的哼了一聲,南振衣平靜的說道:“是,也不是。子泰的確是過去祭奠,那是因爲先人曾隸屬隴西軍,那支軍隊算被所有人遺忘,也不該被我們遺忘,子泰去祭奠的是這支軍隊;但我們的先人卻並沒有和跟他一起浴血奮戰的戰友們葬在一起,他的墳塋,在我們的老家。”
“老家?”我遲疑的道:“山長的意思是,隴西軍覆滅的時候,你們的先人已經——”
“早已戰死。”
輕寒聽了,立刻說道:“難道,你們的先人,是我們在鳳翔城看到的那個胡老爹說的,曾經爲了保護他們這些商人,跟一隊東察合部騎兵對戰,最終力竭戰死的那位將士?”
南振衣點頭道:“不錯。”
“那,令侄這一次去鳳翔城——”
旁邊的南子泰說道:“我當然是爲了那副鎧甲而已。那是我們先人的鎧甲,卻被那個毀家敗業的敗家子覬覦,甚至還要拿去還賭債,實在有辱我家先祖!”
我和輕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南振衣嘆了口氣,平靜的說道:“子泰不可,那套鎧甲既然已經答應了留給他們,你不應該再去出手。今後每年你再去祭奠,即使路過鳳翔城,也不要再去驚擾那一家人了。”
“小叔——”
“嗯!”
“……是。”
他三言兩語制服了那個看起來乖張不羈的南子泰,現在這已經一點都不能讓我們感到驚訝了,畢竟,西山書院那麼多學生,各種性格,各種出身的都有,只怕不會他這個侄兒更好對付,但偌大一個書院,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條,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志向和性情,卻沒有造成任何的分裂與混亂。
這,絕對不是一個手段普通的人能做到的。
只是我的心裡頓時感到有點遺憾,之前懷疑他們跟隴西軍有關,自然也猜測過他們可能是隴西軍的後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應該可以從他們這裡探知一些關於隴西軍覆滅的消息。
但是,他們的先人既然是胡老爹先祖的救命恩人,那是在隴西軍覆滅之前已經戰死了。
我試探着說道:“所以,山長你並不知道隴西軍覆滅的真相?”
他搖頭:“我不知道。”
“……”
“這些年來,這件事其實一直都放在我們心裡,子泰每年去西北祭奠隴西軍的時候,也會順路查找一些線索,想要調查這件事的真相。可惜的是時長日久,很多線索都斷了,他始終沒有辦法查出當年隴西軍覆滅的真相。”
我看向南子泰:“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也不是,這一次,有了一點線索。”
“哦?是什麼?”
南子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顏大小姐難道還不知道嗎?”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我知道什麼?”
他挑了挑眉毛,然後說道:“那個胡老爹家裡的鎧甲,是皇帝派人去偷的。”
“……”
我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睜大眼睛看着他,輕寒皺着眉頭:“真的?”
南振衣平靜的說道:“在我面前,子泰不會說話。”
我下意識的問道:“他,他爲什麼要偷?”
南子泰冷笑了一聲:“這件事情,顏大小姐怕是不該來問我。”
我原本覺得已經清晰了一點的思緒這個時候又被他一句話給攪亂了——胡老爹家的鎧甲是裴元灝派人去偷的?
這個時候我才恍惚間想起來,我跟着宇英到了那片埋葬隴西軍的湖邊的時候,他設計引出謝烽,所用的誘餌是一個包袱,而謝烽也的確當了,半夜的時候潛入到湖底去打撈,那個時候,宇英說了一句——“你是不是以爲,我會把那件鎖子甲投入湖”。
如果說在當時,沒有出現第二件鎖子甲的話,那麼他所指的,應該是胡老爹家裡失竊的那一件!
可是那件事情,我根本沒有告訴過他們,但從話語看來,他們顯然全都知道。
看來,真的是裴元灝派人去偷走了那件鎖子甲。
可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沉默着想了很久,不過怎麼想都想不通,或者說,有點不敢往下想。
過了好一會兒,我轉頭看向南振衣,問道:“那對這件事,山長有什麼看法?”
南振衣道:“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我不想有什麼看法。”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他身系重大,如果在不確定的情況下認定一件事,很有可能影響他的判斷做出一些錯誤的事情,如這一次,如果他真的有什麼看法了,那不會收念深爲入室弟子,也正因爲他不讓自己有任何看法,在這個情況下,他纔會做出不受感情影響的判斷。
這時,他又對着我們舉起了酒杯。
大家這一次喝酒喝得有點沉悶,心思已經被剛剛這件事給牽走了。酒過三巡,南振衣對着外面輕輕的拍了拍手,立刻,那些僕從便端着食物走了進來,分別放置在我們每個人面前的桌案。
一陣熱風,帶着甜香迎面撲來。
低頭一看,原來是烤雁,表皮已經炙烤得金黃酥脆,調和了飴糖塗抹在面,更是油亮發光,騰起的陣陣熱氣引得人垂涎欲滴。
旁邊,還配着粢飯酪漿。
這些,的確都是我小時候纔會吃到的味道,尤其是到了西山腳下跟母親單獨住的那段日子,西山書院的學生和無畏和尚時常拿這些東西給我們,那個時候吃得我都生厭了,可離開西川這麼多年再沒有嘗過,現在突然擺放在面前,倒是誘得我食指大動。
我微笑着擡起頭來看向南振衣:“多謝山長。”
他只淡淡的一笑,廚子們過來將每個人的烤雁肉分成了一片一片,配着飴糖一吃,鮮香可口,肉汁豐盈,食物的味道讓我一下子忘記了之前那件事帶來的煩心感覺。
南振衣這個人說話沒有什麼技巧,請客吃飯也不是山珍海味,卻能完全掌控客人的心思。
這個人,只在西山書院當一個山長,屈才。
食不言寢不語,這一下,我們幾個人都沒有再開口,大家安靜的吃着面前的食物,整個敞軒裡只剩下刀切和筷子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飯菜都吃完了。
僕從送了清水來洗手漱口,然後送了茶來,自然也是蜀地的老鷹茶,化解了飯菜的油膩,喝起來讓人感到十分清爽。
這一下,我的思緒也稍微清醒了一點。
“那,現在論道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山長有什麼打算嗎?”
南振衣微笑着看着我:“大小姐是不是想問,接下來,皇帝會入川跟顏家和談,我是否會參與其。”
我點點頭:“這件事,事關重大,顏家不能一言定奪,西山書院在蜀地的影響深遠,我想,大家應該也會想要看山長的態度。”
南振衣說道:“我的態度,是書院的態度,而書院的態度在論道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明白了,無需我再多言。”
“山長難道,不會再繼續參與這件事?”
“不會。”
“那,若家主請你去成都呢?”
“西山書院向來聽調不聽宣。”
“……”
我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言。
看來蕭玉聲說得沒錯,南振衣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外人的確很難影響到他,既然他已經決定了,我再多說也是無用的。
大家又安靜的品茶,過了好一會兒輕寒纔開口道:“師哥,我還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南振衣道:“什麼事?”
“是關於藏書閣的。”
“……”
南振衣擡眼看了他一眼。
輕寒問道:“師哥你知道藏書閣的樓頂暗藏着一個機括嗎?”